1982年,二十岁的我写了一个“电影剧本”,片名叫《情谊》,写一个县城青年女教师,与村里的小伙子谈恋爱、自愿扎根山村的爱情故事。
一个毛头小伙子,人生第一次写作,竟然是个剧本,是偶然,也是好奇。之前,我在考圲河山寨一户人家做篾匠,偶然读到一本刊载电影剧本的期刊,其中有一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恰好那阵子,这部影片正在家乡南阳湾各个自然村放映,先看过电影的我,回过头来再看剧本,我幼稚地认为:哦,原来电影是根据剧本这么拍的,我也可以写嘛!
那会儿,我还没有找对象,却暗恋邻村一个叫“小芳”的姑娘,但全家五口人只住在王家村三间土墙屋里,贫穷自卑心理,将这段朦胧的单相思扼杀在爱情的萌芽状态。我的写作,一开始就是借故事人物,表达自己的爱意。
刚开始写作,还不知道有稿纸这回事,我在记工分的练习簿上写。一稿完成之后,我很兴奋,我又认认真真誊写了一遍,三本练习簿刚好誊完,约三万字。
我悄悄地将自己的人生第一部“大作”寄往南京电影制片厂,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等待。约一个月后,我收到盖有南京电影制片厂邮戳的一个牛皮信封,稿子完好无损地被退回来了,却多了一封钢笔字手写的信,大致内容为:
傅东(当年的学名)同志,你的剧本我厂已经收到,故事情节比较感人,但我们厂今年暂不拍摄故事片,故将稿件退回,请另行处理。落款日期旁边盖上“南京电影制片厂”的大印。
20世纪80年代,我一个青年农民,面对这样一封信,内心是无比激动的。更令人惊讶的是,由于牛皮信封上盖有制片厂的印章,我在收到这封退稿信之前,它已经在南阳湾一家理发店里躺了两三天,眼尖的村民看到那枚红色的印章,自然会产生诸多的联想。就这样,王家村小竹匠写电影的佳话,就像扩音喇叭一样,顺着山风很快传遍山村众多人家。那些日子,我走在南阳湾大街上,明显感觉乡亲们朝我报以亲切的微笑和羡慕的目光。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事黄了,不值一提。
所以,当遇到有人问起我拍电影的事进展如何时?我一阵害臊,语无伦次,不知如何解释是好。
过了一些时日,我又找到一本与电影有关的期刊,按照上面的地址,再次将《情谊》悄悄投了出去,接下来的日子,自来是满怀憧憬与期待。
不久,我又收到杂志社的退稿。这回没有惹眼的邮戳,杂志社名称也没有电影制片厂那样吸人眼球,倒是风平浪静。稿件依然完好无损,不同的是,一位不知名的编辑,像老师批改作文那样,每一页上面都圈了一些红圈圈。仔细一看,原来是错别字,细心的编辑,尽管没写一句话,但一个个红圈圈,起码证明了对方审读了初稿。
这件事情对我触动很大。不久,我通过省吃俭用,在10公里外的小镇上,花五元钱购买了一本新华字典,然后又向村里的在校初中生,借阅他们过期的语文教材,我白天走村串户做篾匠,晚上就窝在黄泥巴墙的房间里,复习课本,从语法学起,从遣词造句学起。
为了提高自身的写作能力,我经常自发地为青阳县广播站写通讯稿,还被南阳乡聘请为“乡村文化辅导员”,同时,也尝试散文、小说的写作。1988年,处女作《竹乡情》(短篇小说)终于在芜湖《大江》期刊上发表,令人欣喜的是,还获得了四十元的稿费。
然而,白手起家的我,面对举步维艰的窘迫生活,终究无法与现实抗争,因而我的文学梦也一度沉寂,化为硝烟。
1994年,遭遇一场家庭劫难的我,为了谋求心理上的安慰,离开了老家来到温州打工。只可惜,我原本只会务农、做篾匠那点技能,在城里派不上用场。为了生存,我在饭店端过盘子,在搬运部扛过笨重的货物,在工地上拉过小推车……后来,在一位热心的老师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
新的单位位于河通桥鞋料市场,公司主要经营皮革生意。我白天在档口做勤杂工,晚上守在游泳桥路36号仓库看管牛皮。人在他乡,温饱生活暂且得到解决,已而立之年的我心中的文学情结又开始发芽,“作家梦”又在脑海里苏醒。每每夜晚,我便趴在仓库小阁楼里进行“爬格子”,然后不断地向温州报刊投稿。当年的《温州日报》开设了“打工天地”栏目,我的不少“豆腐块”文章经常在上面亮相。就在我自以为写作有所长进的时候,一封退稿信,既给我泼了一瓢冷水,又给了我一份希望与鼓励。
那是1996年10月22日,我以盲人叶落秋身残志坚的故事为素材,写了一篇《夜半琴声》的散文,投寄至《温州侨乡报》。不久,我收到一封印有“温州侨乡报社”字样的牛皮纸信,打开一看,原稿退回来了,稿纸上面出现一些红圆圈和不规则的线条,圆圈圈的是错别字,线条是画出一些病句的错误。令人感到惊讶的是,标题上面还有一行醒目的文字:
敬请誊抄端正,正确使用标点符号,纠正错别字。你能做到吗?
我一阵感激,随后按编辑批改的文本认真誊写一遍。后来这篇千字散文刊登在11月25日《温州侨乡报》第122期“瓯江”副刊上。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写作此文时,我打开当年的剪报薄,发现这个“瓯江”副刊是由林剑丹题写刊名,由温州市文联协办,刘文起(原市文联主席)先生主持的专栏。我致电刘文起先生,询问相关事宜,才得知当年给我改稿的陌生编辑是杨秉正老先生,温州民间文艺家。
作为一名民工作者,能够遇到杨老生这么认真负责的编辑,我是幸运的。他的一封给予作者一次机会的退稿信,给予了我莫大的信心。
文学写作是一个人的精神劳动。既然是劳动,就应该有所收获;既然有所收获,就应该拿出来分享。作品得以发表,就是作者与读者分享自己劳动成果的有效途径。
理论上讲是这样,但发表的主动权,尤其是决定权很多时候不在作者手上,而在第三方报刊和编辑的手上。于是,作者只要在写作,无论什么时候,投稿与退稿,总是相互存在的。只不过对于有些作者而言,中稿的概率大于退稿的比例罢了。
当然,也有个别有才气的作者,在文坛上一炮走红,可那毕竟是少数现象。
回顾我的写作经历,仿佛是一部“血泪投稿史”。打工十六载,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投了多少稿,又退了多稿?我无法统计。想当年,70%的投稿不是泥牛入海,就是石沉大海,再不就是永远不知大海在哪里。上面列举的两个事件,是特例,所以记忆深刻。如果说,一个勇敢的士兵,即便“屡战屡败”,也要“屡败屡战”,坚持到底;那么,我也应该就是那个由“屡投屡退”变为“屡退屡投”的坚强作者。
一个人,文学的路上跌跌撞撞,投稿与退稿习以为常,“文学青年”一晃成中年大叔,却依然我写故我在。
2012年,我根据自己1994年初来温州打工时、在一家餐馆工作的经历,创作了中篇小说《欲望快餐》。之前,我创作了两个中篇小说,其中中篇小说《牌坊村人家》在《温州文学》发表,中篇小说《命根儿》在温州一位作家朋友的推荐下,有幸在《江南》2009年第5期发表。碍于情面,《欲望快餐》完成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去再找作家朋友帮忙,而是自作主张投寄给ZJ一家省级文学期刊。
平心而论,这次运气还算不错,主编一个月之内就给予短信回复。大意是:小说看了,作者有一定的叙事能力,但结构松散,细节琐碎,人物性格挖掘不深……云云。
毫无悬念,小说被主编给毙了。
自2006年家中购置了一台电脑后,我这个业余“爬格子”的“笔者”,却摇身一变成了“键盘侠”,从此,投稿的方式也变了,不再跑到邮局投递,而是利用网络“伊妹儿”,无论稿件刊用与否,热心的主编能短信回复,就已经是高级别待遇了。
然,我似乎心有不甘。
写作,对于我这个业余作者来说,一年一个中篇的产量,应该是挺不容易的。难道一年的劳动成果就被主编一句“结构松散,细节琐碎,人物性格挖掘不深……”而否定?
过了一些时日,我思忖再三,仍抱着一丝希望将小说投给了第二家:《文学港》。可能是上帝起了怜悯之心吧,小说稿被时任《文学港》副主编江晓骏先生,在陌生作者自由来稿中挖掘,他对小说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尤其是小说中在对温州女人“舒婕”的形象塑造上非常成功。当然,小说也有不足,比如情节拖沓,但江晓骏先生看到底层作者的艰辛而有意识地扶持一把,这才是我的幸运所在。
后来事实证明,江晓骏先生的文学眼光和判断力是准确的。在《欲望快餐》收入本人中篇小说集《奶奶的村庄》时,应出版社要求,说“欲望”两个字难以通过审核,遂改名为《打工往事》。小说生活味儿浓,且具有时代印记,被出版社列入“中国好小说”在亚马逊网站推出同名电子书。
由此可见,作者遭遇退稿,有时也不见得就是作品质量的问题,就像谈恋爱,能否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罢了。而更多的时候,任何一篇文学作品都不可能获得100%满分,那些六七十分、正好躺在文学门槛上的作品,是进是出?其命运往往却是编辑一念之间的事情了。
在结束这篇拙文的时候,恰巧收到南方一家期刊编辑朋友的微信,大意是说:
你的中篇小说《故里乡亲》确定发在第12期,责编都已经排好版,但,社长说你这个小说中的一些情节涉及一些“敏感问题”,协商无果,被要求拿下。
朋友为此感到非常抱歉。
说心里话,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等待,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我心里也掠过一丝苦涩,但很快就淡化这件事了。
倒不是我做人多么豁达,而是人生要学会看淡。写作于我,纯属个人热爱,永远不能养家糊口,发表固然是好事;即便不能发表,也不会影响我一贯积极乐观的生活姿态。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投稿与退稿早已成为家常便饭,我早已从退稿中学会坚强与自省,理解与自爱。
写作路上,投稿就好比跨越一道道门槛,有人愿意扶你一把,让你跨过去;有人给你留一次机会(比如让你修改一遍),允许再跨一次。应感恩。也有人将大门一下子对你关闭,连一句回复都没有,也挺正常,不必为此耿耿于怀。因为人家没有扶持你的义务。面对退稿,要坦然处之。无论文学门槛多高、道路多远,哪怕被狠狠地摔了一跤,也得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抚摸一下伤痕,继续独自前行。
当然,关键是要练好内功,多学习,多阅读,做个有情怀的人,努力创作出有温度的作品。唯有如此,即使遭遇退稿,我们的文学初心依然不变,文学的大门依然向我们敞开……
2019年11中旬于秋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