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面馆的深夜书桌
凌晨四点的老巷还未苏醒,张叔的面馆已飘出第一缕骨汤香。他总说面汤要经得起三沉三沸,就像人这一辈子。揉面的案板是父亲留下的,木纹里嵌着几代人的掌纹。我常看见他在蒸腾的雾气里凝神,仿佛要把那些在汤锅里翻滚的往事,都熬成瓷碗里琥珀色的光。
来吃面的多是老街坊。穿褪色工装的王伯总坐在靠窗位置,就着二锅头讲三十年前矿难时,如何用指甲抠开煤渣爬出生天。他的无名指永远蜷曲着,像截枯死的树根。张叔听着,往他碗里多添一勺辣子,红油漫过筋道的面条,像伤口上新生的血肉。
面馆打烊后的深夜,折叠桌会从灶台后挪出来。油渍斑驳的台灯下,张叔的钢笔在账本背面游走。那些字句有时被油烟渍染成淡黄,像老照片里褪色的笑容。他写母亲病榻前剥的橘子,写女儿北上的绿皮火车,写暴雨夜抢救面粉袋时折断的指甲。我见过他对着炉火出神,火星溅在稿纸上,烫出细小的洞,像岁月本身留下的标点。
冬至那天,面馆挂出歇业牌。张叔裹着军大衣坐在门槛上,看雪粒扑进滚烫的汤锅。他的新小说里有个总在深夜煮面的老人,面案上摆着亡妻的搪瓷缸。当第一片雪花融化在汤里时,他忽然说:"苦难是把钝刀,但切开的断面,才能看见年轮。"
如今玻璃橱窗里挂着区作协的奖状,旁边贴着泛黄的卫生许可证。常有人循着文学杂志的地址找来,却先被一碗阳春面留住。蒸汽朦胧的玻璃上,总有手指划出的诗句,未及誊抄便化作水痕。而灶台后的铁盒日益饱满,装着拆迁通知、医疗账单,和比星辰更稠密的方块字。
面馆的挂钟永远停在十一点五十八分。张叔说这是母亲咽气的时刻,也是女儿出生的时辰。当最后一班电车碾过梧桐影,我看见他俯身擦拭蒙尘的奖牌,油污的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的铜色光芒,像深冬里不肯熄灭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