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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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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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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坊小记

立春一过,巷尾的酱坊便腾起第一缕黄豆香。老杜拎着竹筐,在石磨前筛豆,他总说,做酱就像过日子,得磨得够细,发得够久,晒得够透,才能尝出回甘。酱缸一排排蹲在天井里,缸沿结着一层厚厚的盐霜,像老屋墙角的霜花。每到翻酱的日子,他便撸起袖子,把手臂探进缸底,捞起一把深褐色的豆瓣,在掌心搓揉,嘴角咂咂地笑,像在掂量一桩半生不熟的往事。

巷里人爱来酱坊买酱油,提着旧玻璃瓶,一勺勺舀进浓稠的光阴。张婶总要挑最黑的一缸,她说颜色越深,日子才有味道。她的手腕上套着一串红绳,像旧时农家小女孩系在脚踝的护身符。她每次买酱,总要顺手抓一把黄豆,说是给家里那口子熬豆浆。可后来熬好的豆浆只往隔壁送,门槛上落了一层枯叶,也没人踢开。

老杜从不问这些,他只管守着他的酱缸,像守着一座不会说话的村庄。打烊后,他常端个小板凳坐在天井里,手里捻着一粒发酵过头的黄豆,望着天上流动的云。他年轻时下乡,干过晒场,挑过河泥,也翻过农家酱缸。那时候,队长分给他一罐自己酿的甜面酱,说日头再毒,往嘴里抹点酱,活计就有劲。后来那队长在水库边滑倒,泥沙封了嗓子,走得没留下一句话。老杜想,那一罐酱,怕是连苦都没来得及尝。

酱坊的后窗外有棵老皂荚树,风一吹,皂角拍打窗棂,像谁在轻轻叩门。杜师傅的女儿阿兰,小时候最爱趴在窗台看他翻酱,问:“爹,酱缸里能藏东西吗?”老杜哈哈笑:“能啊,把月亮藏进去,过年了舀出来配白米饭。”她信以为真,每次翻酱都要先往缸里瞅一眼,看月亮是不是还在。可后来,她考去了南方的大学,工作也落在南方,偶尔回家,嘴里带着海风的味道,说习惯了喝酱油蟹,反倒吃不惯北方的豆瓣酱了。

有一年冬天,阿兰捎回一坛南方的糟烧,说是让老杜尝尝新鲜。他接过来,像捧着一只刚出世的陶罐,摸了摸,点点头。那夜,他舀了一小碗自家陈年的酱油,往糟烧里掺了一勺,搅了搅,尝了一口,咂咂嘴,没说话。第二天清晨,他把那坛酒摆到酱缸旁边,像是给谁留着的。

后来拆迁的告示贴到了酱坊门口。阿兰回来收拾东西,看到墙角那坛糟烧,坛沿覆着一层淡淡的霉,她拍拍灰,揭开封泥,酒香里竟透着点豆瓣的咸香。她舀了一小口,送进嘴里,忽然停下,眼眶有点湿。她记起小时候,父亲翻酱后,总会用竹筷蘸一点递给她尝,她皱着鼻子喊咸,他就哈哈笑,顺手从灶台上撕下一点锅巴,蘸着酱送进嘴里,说:“好酱,就该这样吃。”

最后一天,阿兰站在酱坊门口,望着院里的酱缸,手掌贴上缸沿,像小时候找月亮的模样。那一坛糟烧她没带走,只是在缸旁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爹,月亮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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