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光严禅寺的钟声总显得格外清冽。那日与老僧对坐饮茶,听他轻叩茶盏道:“人这一世,不过是捧沙的手。”瓷盏里浮沉的龙井芽尖突然凝住,恍然时光的标点。我望着掌心交错的纹路发呆,渐渐悟得:生命原是团会呼吸的沙,握得愈紧,愈在指缝间簌簌而落。
我们总在追逐金箔般闪耀的数字,在霓虹灯下将岁月折叠成报表。见过太多人在玻璃幕墙的森林里迷途: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在地铁站台吞下冷掉的饭团,鬓角染霜的商人用安眠药计算黎明。他们像候鸟追逐季节般追逐着虚幻的光斑,却让真实的月光在身后碎成银屑。我见过许多书房,檀木架上摆满镶金边的奖杯,而案头相框里泛黄的全家福,却积着经年的灰尘。
去年深秋,我在终南山遇见丛先生。他曾是画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却在知天命之年带着古琴隐居终南山。那日烟雨朦胧,他正在老宅里煮茶,看雨丝在青石板上绣出涟漪。“年轻时总想抓住整个银河”,他往紫砂壶里注水的动作像在抚摸时光,“直到癌症病痛折磨得人枯瘦如柴,才惊觉攥在手心的不过是把冰凉的沙。”说着从袖中取出枚玉蝉,蝉翼薄如蝉蜕,“这是母亲临终前攥着的,她说蝉要脱壳才能飞。”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中的飞天。那些飘逸的衣袂从不曾束缚舞姿,恰似智者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松手。西湖边的老茶农,每年清明前将最好的龙井赠予路人,“茶香要流动才有生命。”这世间至美之物,原是要放它去风中流浪的。
成都三圣乡蓝顶画家村里有位年轻画师向我诉苦,说他笔下的山水总缺了灵气。我邀他去峨眉山观云,当流云漫过他的画纸时,他突然掷笔大笑。后来他不再执着于形似,却在宣纸上养出了云雾的魂魄。好比国画的枯山水,白石为浪,青苔作岛,留白处自有汪洋。原来松开五指,才能让月光在掌心起舞。
暮春时节,我常去山寺看落花。那些粉白的花瓣坠入溪涧时,就会想起《金刚经》里的“应无所住”字句。有位小沙弥问我:“师父说放下,可花若不落,哪来的莲蓬?”我指着溪水中打旋的花瓣:“你看,它们正在前往夏天的路上。”就像我书房那盆文竹,修剪时要舍去些枝叶,新的嫩芽才会在月光下舒展。
前些日子收到丛先生的信笺,素笺上画着支半开的莲。他在信中说如今每日清晨去山涧听风,发现风语呢喃比任何商业谈判都动听。最妙的是某夜醉卧江亭,醒来时满天星辉,方知李太白“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况味。信的结尾附了首小诗:“半生握沙沙成雪,一朝放手月满舟。”
此刻案头的沉香将尽,青烟在宣纸上勾出流云的形状。老僧那日未尽的话涌上心头:生命不是要捧住多少沙粒,而是要在沙漏翻转的瞬间,看见时光折射出的虹霓。就像此刻窗棂间游弋的月光,从未被谁真正拥有,却始终温柔地照耀着所有摊开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