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角落

童年的快乐，大都藏在角落里。

柜子的边角，仓房的旮旯，院子的角落，山根墙角，河滩地头，小河沟小树林，青草窠垃圾堆，里面都可能有惊喜。

想象力足够丰富、内心也足够细腻的人，或许可以凭借这些记忆，创造出一个瑰丽奇异的世界。然而我们只是任由他们消散于记忆的荒漠，如火花闪灭。即便如此，在那些深沉的睡眠和甜美的梦境里，它们还是会从记忆的最底层浮现出来。

连雨天，时间被屋檐滴水无限拉长。潦草写一半作业，很快开始犯困。

百无聊赖中，拉开地柜下面最沉重的抽屉，一股浓重的机油和生锈的气息中，密密堆挤着生锈的钉子、型号不同的螺丝钉、螺丝帽、钳子、扳手、带孔的扳手、好的开关、坏的开关、挤了一半的胶水、皮条、塑料卡扣、一盘铁丝、纽扣、一段自行车链条、顶针、车条……简直是一座工具库。

手触到一团黄焦焦黏糊糊的东西，大约是父亲修车用的黄干油。用一块破布擦干了手，继续翻下去，找出一个黑黝黝的轴承，里面缺了几颗滚珠，仍可以哗哗转动，把玩了一阵，铁锈和油渍下的金属真容显现，闪出乌沉沉的金属光泽，让人心安定。在这样的光泽和气息中做一个梦，梦里有啮合的齿轮和冒出浓烟的工厂，还有移动的城堡和奇形怪状的机器人。

洪水退去之后，河滩上焕然一新，带着清冷的气息。所有腐朽陈旧的都被冲刷而去，河水清澈，卵石青白，柳茅纷纷倾倒。黄昏时走到河滩上，太阳正落山，河面上雾气缓缓升起，冷气沁肤。

这里草间挂着一只破拖鞋，那里石头上停着一架玩具飞机，凌乱的树根像如同胡须，无数普通奇异的石头聚集。小巧轻薄的，能在平滑水面上旋转跳跃，姿态和飞行的距离都让人叹为观止；朴拙沉重的，静立于湍流之中，成为鱼虾的庇护所。

寻着一块拳头大的青石，上面的灰白图案正如高天上的流云；又寻着一个黄褐色的小汽车，陷在高低不平的山坳里左突右冲。太阳落下山去了，找到一块貌不惊人的灰白色圆石，又在河滩上盘桓许久，找到另一块，伴随着“哒-哒-哒-哒”敲击，眼睛里闪过一朵朵火花。火花并未一闪即逝，有几颗随升腾的雾气而上，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冬天的阳光最珍贵。雪后初晴的天气里，天空蓝得似乎要让地上的一切陷落进去。背风的墙根儿底下聚集着晒太阳的老人，手缩在袖筒里龇牙闲聊。北风卷过空旷的街道，抽打冰封的河面，也没寻着孩子的身影，没办法把他们的手冻裂、脸冻红、鼻涕冻在嘴唇上面了。

孩子们呢？正在牛圈里，用牛吃剩下的秸秆拼杀。牛粗糙的舌头舔去干燥的苞米叶子，咂摸尽残存的甜味，留下一堆杂乱的秸秆。大人牵牛上山去拉柴火，留下空荡荡的牛圈落满阳光，牛粪冻得梆硬，正是拼刀剑的好战场。

噼噼啪啪奇招迭出，乒乒乓乓碎屑乱飞，嘻嘻哈哈不亦乐乎。忽在角落里发现一根天命秸秆——笔直坚硬、节段分明、手感极佳，仔细剔除残存的一点枯叶，越赏玩越喜欢，拼杀游戏也不觉刺激了。

童年的角落里还有那么多的宝贝，雨后院子里的一片沃土衍生攻城抢地的游戏，一支粉笔和一面水泥墙描画出无尽世界，河洲上的野草中隐藏着一窝鹅蛋，后山的乱石间酝酿了几场大战……

这些细碎的拼图如此具体，又如此微妙，不禁让人猜测它们可能已经隐隐预示了未来的模糊图景。命运可能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契机，让我们可以成为设计师、建筑师、园艺家、诗人、画家、物理学家……可我们轻而易举、毫不自知的错过，就像随手丢下价值连城的宝石，茫然随着别人捡拾谷粒的脚步走了。

这样的想法一闪即逝，只在回望中重温快乐，也足够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