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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城东黄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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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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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风亮节

楔子


铜环叩击高府朱门时,檐角蛛网簌簌发颤。一只灰腹蜘蛛在丝线上往复巡弋,八只复眼不断打量着来往行人,仿佛在点数猎物,就像门房老仆拨弄檀木算盘——今日又有一个幼学被引进府中做生徒。



巷子里的人都说,我是被福气砸中的。

父亲在染坊做工时曾救过李善人的性命,这位开米铺的大善人便将我举荐到高府蒙学。春日里杏花刚谢,李善人就揣着烫金名帖叩开我家柴门,袖口还沾着新碾的米香:“高老爷开蒙学,正缺知礼的学生。”

听闻此言,母亲攥着我袖口的手沁出细汗,指尖反复摩挲着补丁边缘——那是用父亲染花的青蚨布改的。父亲曾说,把青蚨血涂在钱上,花出去的钱自会引着子虫回来,可我家的日子却总在补丁摞补丁里打转。对李善人千言万语的感谢后,母亲转过头来叮嘱我:“待去了高府,一定要好好像高老爷学习,将来出人头地,过上富足的生活。”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悬挂在高府门匾上的那几个鎏金大字——连县太爷都要绕道三分的“高风亮节”。



初谒高府那日,前庭两棵如戟古松矗立眼前。据说这是当年高老爷高中时县太爷与老高老爷亲手所植。此时高老爷正站在松下讲学。“为人要像这松树,”他的指节叩在《朱子家训》的泛黄的纸页上,惊起几只蛰伏的蠹虫,“根扎的深,枝干才能挺直。”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绣着金线的中衣。

管家老汪端来的清茶温热飘香,瓷碗底沉落着碎金般的桂花,抿一口便让我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凝望松下讲学的身影,见他腰间玉坠随转身轻晃,心里暗自发愿要将这“高风亮节”四字刻进骨血。可老汪收走空碗时,他袖口里一道三寸长的疤痕正擦着案角的算盘一闪而过——那道疤尾端,分明有个月牙形缺口,像极了程叔染缸边那把缺角的镰刀。我心里莫名一紧,一丝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明日起,你跟着他们照此版本抄写《朱子家训》。”待讲学结束,高老爷将一本墨香未干的册子递给我,我好奇地打开翻了翻,在其中一页“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时,发现“谄”字边缘隐约有涂改痕迹,仿佛原本写的是另一个字,或许是我眼误了。



今日卯初,我捧着昨日新发的《朱子家训》进入讲堂。三十六名生徒分作六列,案头镇纸皆刻着“克己奉公”,唯我这方纹路浅淡,倒像是旧物新漆。高老爷持戒尺立在最前方,玉坠轻晃:“‘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诸生如何解?”他四下巡梭一番,最后看向后排的我——却点了邻座同穿青蚨布衫的林生:“若见贵人赠物,当如何自处?”

林生慌忙起身,衣角还沾着昨日扫院子的草屑:“当感恩戴德,如先生所言,将贵人恩情牢记在心,日后也好……”他声音渐低,眼角余光扫向高老爷腰间的玉坠,“也好效仿先生,积善成德。”满堂生徒微颔应和,唯有我攥紧经卷——“谄容”不是“可耻”的吗?为何他将“谄容”视为“感恩”,将“可耻”说成“积善”?

高老爷颔首,戒尺划过“谄”字那处涂改痕迹:“说的是。”这话像根细针扎进我心里。我看着林生发亮的眼睛,看着高老爷月白长衫上的金丝纹路,我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许,贵人的“施舍”真的应该感恩?

窗外古松的影子晃在经书上,像撒了把碎金。我低头盯着“谄”字,终究没敢把心里的疑惑说出口。



午后我在藏书阁整理典籍,木梯总在落脚时发出“咯吱”声响。我无意瞥见手中《明史》的夹缝里有一张字笺,蝇头小楷在光尘中若隐若现:“王主事送田庄契,记在秋生名下。”秋生是高老爷长子的表字,而王主事上个月才在讲堂上痛斥过土地兼并,他袖口的补丁比我父亲的还旧。

我攥着字笺的手沁出冷汗,忽然听到楼下传来老汪的咳嗽声,这咳嗽声让我心里一阵发慌。再低头时,书页上的“仁义礼智”突然变得模糊,那些工整的小楷化作无数墨色虫豸,在“克己复礼”的字缝间啃噬出细孔——仿佛每一笔都在褪去伪装,露出底下精明的算计。指尖触碰到字笺,产生一种针扎感,仿佛那些墨色虫豸在噬咬我的手指。我连忙将字笺折叠塞回《明史》,这才明白高老爷说的“根扎的深”,是树根把土地契约绞成了养料。

“小哥,这摞书我帮你搬吧。”染坊程叔的儿子小程子不知何时站在藏书阁门口,老汪就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小程子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褐,手里攥着一只破旧的蝴蝶风筝,竹骨处缠着半截算珠串成的流苏。老汪说程叔让小程子来高府干点杂活,更好锻炼他的能力。在我俯身搬书时,小程子悄悄附在我的耳边,“爹爹说,高府的书里藏着钩子,专钓咱们这样的穷孩子。”



今日高老爷组织城郊放生,李善人与我们同往。我看着他们亲手把十余尾锦鲤放进溧河,鱼腹的金鳞在水面划出细碎光斑,与高老爷佩戴的玉佩反光重叠,我一时竟感觉那些鳞片像是剥落的金粉。李善人望着河里摆尾的鱼儿,蹲在岸边拍手大笑,像个得了糖的孩子:“高老爷说,放生能积阴德。”可我看见高老爷转身时,用袖口擦了擦翡翠扳指——那是田掌柜典当家传玉佩换的,而田掌柜的绸缎庄,上个月刚被高府收了去。这一幕让我内心一阵翻腾,曾经深信不疑的“善举”,此刻看来却是如此虚伪。我开始怀疑,高老爷“高风亮节”的背后,到底还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前天开始,我仿佛看见经卷里的字在不断蠕动。

“克己复礼”的“礼”字,竖折钩总是会蜷曲成算盘的横档;“忠孝节义”的“忠”字,那一竖细的像老汪袖口里的刀疤。我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却发现经书上的圣人语录渐渐隐去,每页上都歪歪斜斜的写着“高风亮节”——这墨迹未干,仿佛有人刚用金粉描过。待我屏息定神再看,满本竟都是“寡廉鲜耻”,暗红色浓的能滴出血来。

“小哥近日面色青白。”老汪突然出现在我身侧,垂着眼替我添茶,袖口露出三寸长的疤痕,“老爷说,读书人的病,须得用圣人的话来医。”茶烟氤氲,他的眼睛藏在阴影里,像两汪深潭,泛着冷意。

我闻着与当初进府时并无二致的茶香,愈发觉得这是他们特意为我准备的迷魂汤。慢慢地,我开始梦见自己在书堆里窒息,那些写着“高风亮节”的经卷化作一张张网,将我紧紧捆住。



今日七夕,李善人在米铺请我吃桂花糖,瓷碟里的桂花糖香气清甜,与米铺里掺麸皮的次等粮气味截然不同——这是他特意从内室里取出的私房糖。他摩挲着高府送的端砚,砚底“清正廉洁”的小字已被磨得发亮:“高老爷说,这砚台是前朝状元用过的。”阳光从木格窗斜照进来,在他腰间的翡翠玉佩上折射出七彩光斑——那是高老爷送的,说是答谢善人常给灾民捐糙米。可我知道,善人库房里的糙米早被高府以“代捐”之名拉走,如今米铺卖的,都是掺了麸皮的次等粮,连老鼠都不愿多肯两口。

“善人,那些糙米……”我看着善人的眼睛,想知道背后的真相。

“糙米的事……”窗外忽然传来老汪的咳嗽声,李善人浑身一震,迅速把糖碟推给我,“老爷也是在为灾民长远打算。”他别过脸,望着窗台上那盆枯萎的兰草——那是田掌柜绸缎庄里的旧物,叶片上还沾着未扫净的靛青,“有些事,说破了……巷子就没米了。”



似是立秋后,巷子里开始流传我的疯言疯语。

我说高府的古松是拿人血浇的,树根下埋着田掌柜的地契;说老汪的疤痕是逼债时被佃户用镰刀砍的,刀疤末端还留着半道月牙形缺口;说李善人的翡翠玉佩沾着田老板的泪,那泪滴在玉上,让翠色都暗了三分。可街坊们却避我如避疫鬼,张婶路过时甚至往我脚边扔了一小捆驱邪的艾草——她难道忘了上月是我去帮她找回被高府家丁撞翻飞的米袋吗?

老汪带着几个护院举着火把向我走来,那灯笼上的“高”字在夜色里晃成血盆大口。当护院把我押向高府时,周围全是脸色青白之人对我指指点点,唯有李善人站出来揉了揉我被按红的手臂,叹了口气:“孩子,别钻牛角尖,”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高老爷是做大善事的人,你怎可污了他的名?”



那晚我被关进了柴房,霉味混着青苔的潮气不断钻进鼻腔。

老汪说我得了心疾,需要静养。可窗棂上钉着拇指粗的木条,只留巴掌大的空隙,仅能看见一棵前庭院里的古松。有回暴雨倾盆,我看见高老爷站在廊下,看着被劈断的松枝冷笑:“此松歪斜,正好做个警示。”

墙上爬满青苔,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光。我数着砖缝里的蚂蚁,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在染坊的身影,他辛苦劳作却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他也曾给我讲过,有些人为了钱不择手段,那时我不懂,可如今知晓一切真相的我,却只能蜷缩在柴房里无能为力。传说以青蚨母子血涂钱,用出去的总会回来。那高府的钱,是不是也带着这样的咒?用仁义做饵,让所有人都困在这张看不见的网里吗?



不知过了几日,柴房的门突然开了道缝。

穿着短褐的小程子钻了进来,听闻我在高府养病,便趁着高府护院不注意,四处寻找,终于在柴房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

小程子的衣服上还沾着墙根的青苔,手里攥着半块芝麻糖:“小哥,风筝!”他指了指窗外。我透过窗缝看见一只蝴蝶风筝挂在那断松枝上,红绸翅膀被雨水浸得发暗,像块褪了色的血布,竹骨处还缠着半截算珠串成的流苏——那都是高府少爷们玩剩的。

小程子帮助我翻出院墙,正看到巷口正在举办秋祭,檀香混着焚烧的纸钱味扑面而来。李善人捧着高老爷的牌位走在最前头,腰间换了新的玉佩——和田白玉的,比之前更亮。他对着牌位磕头时,脊背弯成高府门前的石狮子,只是手指却把牌位边缘攥得发白;老汪往功德箱里塞的,是田掌柜新典的地契,黄纸边缘还留着按红手印时蹭的血渍;张婶攥着李善人发的糙米,围裙上还沾着昨日筛麸皮的粉末,眼里闪着感激的光——她不知道,这些糙米本就是她家被抢走的。

“他们都被迷住了。”我忽然说。

小程子一愣,手里的糖渣掉在地上,引来了几只蚂蚁。我指着人群,心里五味杂陈,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此刻都带着麻木的虔诚,“他们看不见骨血,只看得见金粉。”

其实青蚨巷每年都会有秋祭,今日却令我毛骨悚然。高老爷讲《论语》时说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原来这“高风亮节”,不过是用仁义做线,将众人串成了提线木偶。那些被奉为经典的字句,不过是粘在风筝上的金粉,风一吹,就露出底下斑驳的竹骨——竹骨上,还刻着半行模糊的“青蚨血涂钱”。


尾声


晚上,我蹲在城墙根下修补那只断了线的风筝,竹骨上隐约刻着几行小字,可惜被虫蛀得残缺不全。小程子举着纸鸢转圈,红绸翅膀掠过青石板,像只想要挣脱樊笼的蝴蝶,布面上的金粉簌簌而落,露出底下父亲染坊的青蚨纹——原来这风筝,是用我家的旧布做的。

“小哥快看!”小程子的风筝飞起来了,越过“高风亮节”的匾额,越过爬满青苔的城墙,飞向缀满星子的夜空。我看不清竹骨上的刻痕,但那些被虫蛀空的地方,此刻正漏进月光,像无数双睁着的眼睛,俯瞰着这世间的虚伪与荒唐。

然而线轴突然卡住,风筝晃了晃,歪歪斜斜坠入城郊的溧河——那正是上个月高老爷放生锦鲤的地方。金粉溶于水波,露出青蚨纹在河面漂成血色涟漪,那些被放生的锦鲤正甩着金鳞游过来,啃食布面上剥落的“仁义”残片。

河面倒映着高府门匾,“高风亮节”四个字在涟漪中碎成金箔,在日月之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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