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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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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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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梦的梦想

吴吉梦卖鱼回来,踏进院子,陈宝娣正背对着自己在整理渔网。看着妻子粗壮的后腰,他“喔”了一声。 陈宝娣双肩一抖,手中的渔网也跟着一抖。她回过头,愠怒道:“寻死啊,吓我一跳。”

吴吉梦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把卖鱼的钱在手中得意地拍几下,再递给妻子。

陈宝娣停下手中的活,问道: “今天卖了多少钱?”

“我想去看看大海。”吴吉梦回答。

“什么,真的假的?”陈宝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听得真切。她想说今天你是鬼跟着了,又觉得这样骂自己的丈夫实在有些不妥。捕鱼人成天与水打交道,忌讳这个“鬼”字,尤其是“水鬼”。何况现在捕鱼又在夜间进行了,黑灯瞎火的湖面上容易被水鬼缠上。于是,她巧妙地说:“你把‘大海’这两个字写给我看看,写得出,我就让你去。”

“你说的,说话要算数。”吴吉梦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写了横撇捺三笔。真真切切一个“大”字,陈宝娣看得分明。写“海”字,三点水还能辨认,写到右边的“母”时,陈宝娣只觉得吴吉梦的手指在眼前来回绕了几下,乱如没理过的渔网。

“写好了,你要说话算数。”没等到妻子肯定的回答,吴吉梦脚跳手跳地进了屋。儿子吴小吉正歪着身子扒在八仙桌上写作业。

“大海的海字怎么写?”吴吉梦轻声问。他怕被陈宝娣听到。

“不知道。”吴小吉头也不抬,回道。

儿子的态度让吴吉梦很是不满。“读三年级了,连个海字都还不会写?”他训斥道,“你神气什么,你认识的这几个字都是用我赚来的钱买的。”

“你可以不让我去读呀!”儿子不以为然。

“不读书你能做什么?”吴吉梦抡起右手,做出要打的姿势。

“我可以去捕鱼呀。”

吴小吉的话一下戳中了吴吉梦的痛处。捕鱼人的苦,他比谁都清楚。他语气软了下来,与小吉商量:“给你一块钱,你把大海的‘海’字写给我看看。”

小吉瞅了吴吉梦一眼,在书本空白处认真地写了一个大大的“海”字,然后丢下笔,手掌往桌上一摊,摆出收钱的姿势。

“我写得对的。”吴吉梦念叨着,顾自往厨房间走去。

“喂,”吴小吉叫住了他,将手伸到他面前,“说话要算数。”

“海字我会写的,干嘛还要给你钱?!”

“又骗我,”小吉嘀咕了一声,转身朝院子里的陈宝娣怨声喊道,“妈,他又在骗我。”

“你好好写你的字,以后别像他一样有出息。”

吴小吉用橡皮愤愤地将“海”字擦去,连同满肚子的怨气也要一起擦尽。

吴吉梦拿起搁几上的茶壶,仰头一通猛灌,暗红色的脸如吸足了水的木耳一样舒展开来,朝屋后的鱼缸里看了一眼—一条小鱼沉在水底,一动不动。能卖的鱼都拿去卖了,这应该是一条漏网之鱼。吴吉梦有些失望。

村头老樟树下,三种颜色的路在这里交汇,形成一个三岔路口。向西是一条黑色的柏油路,宽阔而平坦,两边是高大挺拔的水杉,有公交车通往城里;往北是一条黄色的窄窄的泥路,伸向白茅湖,路两边长满了杂草;东南方向是一条水泥路,连着村子,路面上始终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路边排列着民房,还有菜地。

吴吉梦卖鱼的地方在老樟树下,一间用茅草和芦苇搭建的窝棚。门口放着一只红色的大塑料盆,始终盛满着水。

窝棚北面是成片的稻田,对面开着小商店和碾米场。这里是吴村的信息中心。来自各地的信息汇集于此,再散落到村子的各个角落。吴吉梦萌生去看大海的念头就是在这里产生的。

早上,吴天浩到他鱼摊上来买鱼,要了一条最大的胖头和几只价格高的离谱的“六月黄”蟹。吴吉梦不解地问:“天亮祸水,今天怎么这么大方,昨天夜里麻将赢了?”

“我在海南岛当海军的姐夫来了。”吴天浩自豪地说。

“海军?”吴吉梦好奇地对吴天浩说,“海军不都是在军舰上的吗?军舰只有在大洋海里才能看得到!”

“是喽。”

“海南岛离我们这里有十万八千里路,听说要坐火车都要坐几天几夜。”

“你怎么也知道,我姐夫说他坐了两天两夜。”吴天浩说。

我连火车都没还看到过,既然还让我说着了。吴吉梦心里这么想着,有些小得意。他称好鱼,又殷勤地说,“鱼,我帮你杀一下。”

“平时叫你杀都不肯杀,今天怎么这么好?”

“你姐夫是今天早上到的?”吴吉梦利索地刮着鱼鳞,嘴也没闲着。

“昨天晚上,现在在睡觉。他说他在回来的火车上碰到一个老头,一路上对着其他乘客没完没了的吹牛,只讲得嘴角噙满了泡沫。我姐夫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对老头说,他们从军舰上抛下一个锚,被一条大鱼咬住了,这条鱼就拖着军舰跑。老头听了我姐夫的话后就不响了。”

听了吴天浩的话后,吴吉梦也不响了。他想,能拖动军舰的鱼该有多大,他姐夫是不是也在吹牛?自己在白茅湖捕了半辈子鱼,最大的也长不过眼前这个塑料盆。于是,他萌生了想去看看大海的念头,想去看看海里的鱼究竟有多大。

这天,吃过中饭,吴吉梦没有午睡,叫妻子一起和他去放网。“这么大的太阳,我不去。”陈宝娣恼怒道,“你今天是不是脑子搭牢了?”

小渔船在湖面上无遮无挡,妻子被毒辣的阳光晒得受不了,吴吉梦就在船上撑了一把大遮阳伞,有一年夏天,江上起了一阵妖风,差点把小渔船掀翻,幸亏他眼疾手快,及时收拢阳伞,逃过一劫,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在船上撑遮阳伞了,夏日捕鱼也改在了夜间。夜里捕的鱼比白天多了,一早去早市卖,鱼也新鲜。午后再睡上一觉,补上夜间缺睡的觉。

陈宝娣哪里知道吴吉梦之所以今天要去白天捕鱼,是想拎两条鱼去吴天浩家,问问他姐夫,怎样才能去看大海?但他又不想和妻子说明原因。陈宝娣说不去,只得悻悻地,独自出了门。这个平时很少动脑子的人,现在满脑子想着如何去看大海。

整个村子包裹在烈日之下。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屋顶的南瓜叶蔫着,像一把把收拢的雨伞。吴吉梦来到老樟树下的小商店,一路上连只狗都没见到。店主老吴眯缝着眼仰面摊在吊扇下的躺椅上,衣角被风掀动着。一张破旧的红漆木桌上空无一物。

见吴吉梦进来,老吴挑起眼皮问:“双胞胎,要买什么东西?”

“不买东西就不能来?”吴吉梦反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里待着,热死个热,平白无故出来做什么?”老吴解释后,又说,“你现在捕鱼都在夜里捕了,白天不睡觉,晚上扑鱼时不会困吗?”

“今天,天亮祸水没来打牌?”

“这么热的天,还打什么牌,命都要打没了。”老吴回道,“咦?我说双胞胎,你怎么会问起他来了。”

“他当海军的姐夫不是来了吗!”

“是啊,跟你有啥关系?”

“关系倒是没啥关系,我有点事情想问问他。”

“你一个捕鱼的,能有什么事?你也想去当海军啊,年纪太大了。”老吴露出一脸的鄙夷之色。

“怎么就没事?”吴吉梦和老吴讲了想去看大海的事,还没等他说完,老吴就说:“走了,走了,已经走了,中饭吃过就走了。”

“走了?”吴吉梦大为惊讶,“真的假的?”

“骗你做啥,村里哪件事情瞒得过我。”

“那倒是的。你是千里眼顺风耳,孙悟空都不如你。”吴吉梦有些失望,没等老吴再开口,一头钻进了烈日里。

窝棚前的塑料盆里盛满了水和阳光。白灿灿的反光,令人心慌。吴吉梦走上前踢了一下,水面晃动起来,光也晃动着,好似有条大鱼在游动。这条鱼能带着自己去看大海吗?海水也是这么清澈闪亮的吗?不是说海水是咸的,也有人说海水是苦的,到底是苦的还是咸的?如果看到了大海,一定要尝一尝。吴吉梦又给自己加了一条去看大海的理由。很快,盆里的水又平静下来,阳光反射在樟树上。

吴吉梦转过身去,朝着白茅湖的方向。听说大海是无边无际,海面看上去还是圆的。白茅湖面可是平的。晴好的天气,一眼就能看到对岸的茅草和芦苇。通往白茅湖的道路两边的稻田也是平的。吴吉梦每天在这条泥路上来回,从三岔路口走到白茅湖要二十分钟,平时他都是骑三轮车去的。要在炽热的阳光下走上二十分钟,也让他有些发怵。在烈日下,他终究比不得田里的秧苗耐晒。秧苗在阳光下生机勃勃。

吴吉梦站在樟树下,有些不知所措。一辆中巴车急急驶来,快速停下,司机提着一只白色的帆布包快速下来,一头冲进小店,几句话的功夫,吮吸着棒冰出来了。他看似一脸认真地对吴吉梦说:“走,双胞胎,上车。”

“去哪里?”吴吉梦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想去看大海吗?我带你去。”中巴司机说完,讪笑不已。

吴吉梦白了他一眼,说:“跑得快,我问你,天亮祸水的姐夫确实走了吗?”

“哪个天亮祸水?又不是只有我一辆车。”

“天亮祸水你也不知道,亏你还是开中巴车的。吴天浩。”

“为什么叫他天亮祸水?”

“为什么叫你跑得快?”

跑得快一时语塞,顾自回到车上。中巴车一溜烟消失在阳光里。黑色的沥青路面上热气氤氲,另人眩目。

晚饭时分,吴吉梦刚进家门,传来了妻子劈头盖脸的咒骂声。吴吉梦沉默了一会,便开始与其对骂。在隔壁房子里吴吉梦的老娘听到吵架声,走过来劝道:“好好的,怎么两个人又吵起来了,有事情么好好讲。”见婆婆来了,陈宝娣止住骂声,说:“他家里么不待,事情么不做,还说要去看什么短命的大海。你倒是说说看,啊?”

“看大海?看你个死人骨头,你水里还没待爽快?我看你是昏头了。”妻子的骂声还没消下去,老娘的骂声也起来了。吴吉梦没想到的是,这次,老娘站在了妻子那边。他坐在小矮凳上,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两个自己生命中最亲近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自己。可是心里还是在想着天亮祸水的姐夫,想着如何去看大海。

店主老吴之所以叫吴吉梦为“双胞胎”是因为他真的是双胞胎。双胞胎哥哥叫吴吉楼,还有一个大他们三岁的哥哥叫吴吉鸿。这三兄弟的命运如同村口三岔路的三个方向。老三吴吉梦小学没毕业就开始捕鱼,走的是通往白茅湖的泥路。老二吴吉楼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市水利局工作,这是跳出农门,往西方向进了城。老大吴吉鸿家在农村,依靠着老二的关系做点工程,时不时的要往城里跑,在农村与城市之间来回奔走。他们的父亲还没将三兄弟全部拉扯大,更没来得及当上爷爷,就撇下老太婆一个人,撒手西去。老太太拉扯着三个儿子,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眼下儿孙满堂。如村口孤独的老樟树下,开始热闹不断。

吴吉楼一家住在城里,农村的房子建好后一直空着,他让老娘住了进去。一来房子需要人气,二来老太太与儿媳分开住少受气。逢年过节,老二也会回来看看老娘,暗地里塞些钱给她。所以老太太的日子过得是清清爽爽。

从吴吉梦家出来,老太太的脑子有点弄不清爽了。老三为什么一根筋地要去看大海。她来到老大家。老大媳妇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见了她,客气地叫了一声“姆妈”。这不是老大媳妇有多贤惠,只是这几年一家的好日子都仰仗着老二,有时,有些向老二难开口的话,还要通过老娘来转达,所以老大媳妇对这个婆婆变得恭敬起来。倒是老三媳妇觉得他们以捕鱼为业,凭自己能力吃饭,不用看别人脸色,心底也就硬气了许多,对婆婆的态度不冷不热。

“吉鸿呢?”老太太问老大媳妇。

“饭吃过就出去了,说是去破眼家问问挖机的事。你有事吗?有事情的话,你先去沙发上坐一会儿,我去叫他回来。”

“不用,不用。他有正经事体,随他去。”

老太太回到自己房中,敞着房门。老大进来,叫了一声:“姆妈,你找我?”

“哎,我去你家,芬梅说你出去了,我也就没说什么,就回来了。”

“到底有什么事?你讲好了。”听了老娘的话,吴吉鸿心头一紧,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又说,“天气这么热,空调为啥不开?”

“电费蛮贵的,电风扇吹吹也还好。”

“电费吉楼会交的,你担什么心。热出病来,挂一瓶盐水的钱可以抵得上一个月的空调费,我们么还要被他说没照顾好你。”吴吉鸿边说边用眼光搜寻着,“空调遥控呢?”

“床头柜的抽斗里。”

吴吉鸿站起来,取出遥控器对着空调按了一下。老太太赶忙将房门关上,边关边说,“天这么热,蚊子都热死了,一个蚊子也没有。”

“蚊子是热不死的,都在水里乘风凉。你还没蚊子聪明。”

“我不聪明?我不聪明怎么生得出你们这几个聪明的儿子来?”

“聪明啥,老三怎么样?”

老太太一时语塞,忖了一下,说:“也是,同样是双胞胎,一个脑子这么灵光、读书这么好,要么是像爹的。还有一个读书就是读不进,难道真是像我的。唉!”老太太叹了口气,继续说,“他居然说要去看大海,这种糊涂话也说得出来,你当大哥的去劝劝他。”

“这就是你来找我要说的事?”听了老娘的话,老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的喽,”老太太斜觑着老大,“你还笑得出来?”

“这有什么好劝的,想去看看大海么也是好事情。”

“好啥,今天黄昏头,两夫妻又吵起来了。”

“老三媳妇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是省油的灯,阿梦赚的钱她会一分不落的存起来,骂人的话,她是一句都剩不下来。”

“她说阿梦想去看大海,家里事体不做,扣鱼都没心思扣了。”

“晓得了,明天我会和他讲讲。我先回去了。”

“两兄弟好好讲,他这个脾气也是一点就着。”

“晓得,晓得。”

老大出门后,老太太赶紧关了空调,又把遥控器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吴吉鸿回到家,妻子蒋芬梅和女儿吴莹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他也坐下来,掏出烟就要点。“空调房里不许抽烟。”吴莹莹夺下他嘴上的烟,将一颗话梅糖塞进他嘴里。吴吉鸿将糖吐进烟灰缸,又点了一根。吴莹莹倏地起身,重重地踏着楼梯,回自己房间去了。

“你妈找你什么事?”蒋芬梅转过头来问。

“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看她着急忙慌的样子,肯定有事。是不是老二那边的事?”

“老三的事。”

老大媳妇听说是老三的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悠然地端起茶杯,送到嘴边,“他一个捕鱼的,能有什么事?”她轻蔑地说道。

“阿梦说他想去看大海。”

“什么?他想去看大海。”蒋芬梅将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大声笑道。

吴吉鸿睥睨着妻子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你笑够了没有?”

“没够。”蒋芬梅继续笑。

“难道他就不能去?不但他要去,我也要去,我妈也要去。难道我们老吴家的人连去看一下大海都不行?”

“行,行。”蒋芬梅止住笑声,“关键是他吴吉梦识几个字,认得路吗?”

吴吉鸿不再言语,顾自看电视。

第二天一早,吴吉鸿去老三家,陈宝娣说他卖鱼还没回来。“昨天夜里阿梦捕鱼正常吗,没什么事吧?”吴吉鸿问。

“大哥,你啥意思,他能有什么事?”

“没事情么最好,没事情么最好……”吴吉鸿正说着,蒋芬梅大声叫他,说破眼来找他。

吴吉鸿应着,赶紧回到家里。他看了一下客厅,问妻子,“破眼呢?”

“刚才还在这里,大概走了。”蒋芬梅躲着吴吉鸿的眼神。

“那我去他家里找他。”吴吉鸿有些奇怪,挖机的事情昨天晚上都已经交代好了的,怎么一早又来找他,大概有什么要紧的事。

“不用去了,他没来过。”

“没找我?没找我,你喊我做什么?”

“你小声点。”蒋芬梅把吴吉鸿拉进客厅,压低声音继续说,“我是叫你不要去管老三家的事,你和那个三八婆有什么好说的。”

“一天到晚的,闲得慌。我怎么尽跟你们这些老娘们来扯淡。”吴吉鸿说完,拎上公文包,丢下一句“我去工地了”就出了门。来到三岔路口,吴吉鸿本想用等车的空档和吴吉梦讲几句话,洽巧,中巴车来了。吴吉鸿上车,售票员边买票边笑嘻嘻地对他说:“吉鸿老板,听说你们吉梦想要去看大海?” 以前村里人在说老三的坏话,他总是不以理睬,现在不一样了—老二在城里的机关单位上班,自己大小也是个老板了,用吴村人的话来说,他们老吴家硬气起来了。俗话说得好,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难断。虽说老三只是捕鱼的,但也不能叫村里人看不起,说他风凉话。自己作为老大,更应该要维护弟弟的利益。他冷冷地回怼道:“怎么,许你去,就不许别人去。”吴吉鸿一句话噎得售票员哑口无言,自讨没趣。

吴吉梦要去看大海的消息一夜之间在吴村传开了。第二天上午,正在二楼阳台上晾衣服的孙晓萍见吴吉梦骑着三轮车从门前路过,温柔地叫了一声“阿梦” 。孙晓萍初中毕业没几年就嫁了人,结婚没多久又离了婚,与其他男人保持着不清不白的关系,在村里的口碑不是很好。她打扮时髦,时常背着小坤包在农村与城市间来回跑,和人说是在城里做生意,村里人则说她是在做“皮肉生意”。她也算是村里的“名人”。虽说她与吴吉梦是同村长大,却从没正眼瞧过吴吉梦,他对她也是避而远之,俩人素无瓜葛,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次,孙晓萍主动叫他,还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叫他“双胞胎”,而是亲热地叫了他一声“阿梦”,听得人骨头都舒了。吴吉梦停住三轮车,抬头看见穿着睡衣的孙晓萍正对着自己微笑,一对傲人的乳房将睡衣高高顶起,这怎是自己家的黄脸婆可比的。吴吉梦的内心随即起了波澜。

孙晓萍见吴吉梦盯着自己,并不觉得难为情。她又嗲声说道:“阿梦啊,你不是想去看大海吗,怎么还喜欢看大山?”听孙晓萍这么一说,倒是吴吉梦难为情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去看看大海是蛮好的事情。我给你介绍个地方,那里的大海真的是很漂亮很漂亮,海水碧清碧清。”

“哪里啊,海南岛吗?”

“比海南岛还要好,还要漂亮。”

“到底是哪里?”吴吉梦有些惊讶,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海南岛还要漂亮的大海。

“名字说出来你肯定听都没听说过。”

吴吉梦连海南岛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说比海南岛还要好的地方了,但是他又不好意思对孙晓萍说自己不知道,怕被笑话,于是就问:“你去过啦?”

孙晓萍没有回答自己有没有去过,只是说:“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帮你。”

“帮我?你怎么帮。”

“你先给我一千块钱,我帮你去旅行社报个名。”

孙晓萍的话吓了吴吉梦一跳,一千元钱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半个月的收入。不要说现在袋里拿不出来,回家向妻子要,也是断然不会给的。他又不想回绝孙晓萍,捏了捏口袋里几十元卖鱼的钱,说:“我回去考虑考虑。”

“你也别考虑了,我知道你也拿不出来,就你这样的还想去看大海。”

孙晓萍本想用这话激一下吴吉梦,谁知,他猛踩一脚三轮车,走了。

孙晓萍的话让吴吉梦憋了一肚子火。进院后,陈宝娣和往常一样在理渔网。他从袋里掏出卖鱼的钱,也没在手心拍吉下,就递了过去。陈宝娣接过钱,点过数,说:“早饭在锅里闷着。”

吴吉梦端着饭碗来到院子里,边吃边对妻子说:“今天怎么这么好,煎了两个鸡蛋。”

“对你好点还不好,只要你安安心心赚钞票,我一直都会对你好的。”

听妻子这么一讲,吴吉梦把想去看大海的话连同鸡蛋一起咽了下去。他快速吃完饭,开始与妻子一起理网。理着理着,看着陈宝娣暗黄色的脸,心里又想起了孙晓萍的模样。他忍不住还是开了口:“能不能给我一千块钱?”

陈宝娣不以为然,轻巧地问:“你要一千块干什么?”

“孙晓萍说可以帮我报名去看大海。”

“什么?”陈宝娣大惊,放下手中的鱼网,伸手要来摸吴吉梦的额头。

“你不用摸,我没发烧。”吴吉梦挡回了陈宝娣的手。

“我看你是被这只狐狸精给迷住了,这种货色的话你也信。你以为她真的会帮你去报名,她是想骗你的钱。村里有多少人被她骗过,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宝娣气急败坏,继续吼道,“白茅湖连着钱塘江,钱塘江连着大洋海。你要去看大海,自己用船划划过去么好了。”

对啊,白茅湖是通大海的,但是划渔船去看大海,不知道要划到什么时候,一个月还是一年?从白茅湖的东划到西还要半天时间呢。想到这里,吴吉梦沮丧不已。

吴吉鸿知道吴吉梦夜里会出门去捕鱼。黄昏,他从工地回来就直接去了吴吉梦家。他交代吴吉梦,要他安心捕鱼,等到这季捕鱼期结束,会和他一起去看大海的。吴吉鸿的话又一次点燃了吴吉梦想去看大海的梦想。他连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他捞出一条鱼要给吴吉鸿。吴吉鸿说:“鱼你留着,可以卖钱的。”陈宝娣看着兄弟俩的言行,沉默不语。

老大的话给吴吉梦吃了一颗定心丸,又安安心心地捕了一季节鱼,朔风刮过,湖面冰封。渔民的日子就像从网眼里流过的水,吴吉梦也闲了下来。他满怀希望地去问吴吉鸿,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去看大海。吴吉鸿本来用的是缓兵之计,以为过段时间老三会把去看大海这事给忘了,没想到他一直惦记着。于是,他又对吴吉梦说,快要年底了,工程款还没要回来,等过了年,三月份左右工程就结束了,一旦工程结束,工程款结算到了,就可以和他一起去看海了。吴吉梦想想也有道理,只得无奈地表示自己可以继续等。

春节过完,已是二月中旬。吴吉鸿为了兑现承诺,对吴吉梦说:“二月底工程就可以完工了,工程款一到手,三月初禁渔一开始,就可以去看大海了。”吴吉鸿还对吴吉梦表示去看大海的费用全部由他来出。老大的话让吴吉梦兴奋不已,陈宝娣听了也很是高兴。她还从娘家借来一只旅行包。这天,夫妻俩正乐滋滋地准备行李时,渔政站工作人员来他家发通知。吴吉梦一愣,也看不明白通知的内容,他递给妻子。陈宝娣结结巴巴读了几句,又把通知递给渔政员。渔政员向他们讲了通知内容:三月桃花汛开始,是鱼儿繁殖的季节,禁渔又要开始了。为了防止有人在禁渔期偷捕,渔政站决定成立一支护渔队,队员由渔民组成。这也是渔政站为了弥补渔民在禁渔期没有收入的情况下推出的举措,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有多少工资的?”陈宝娣问道。

“你想多少?工作蛮轻松的,就是白天和夜间分两班轮流巡逻。”

如果去做护渔员,这看大海的事岂不又要泡汤了,老大好不容易有空了,答应了自己,这是多少难得的机会。吴吉梦想到这里,轻声问道:“能不能请几天假?”

“请假,你有卵个事,还想要请假。以前禁渔期没收入就骂爹骂娘,现在给了你们赚钱的机会,又要开始讲条件了。请假肯定不行,要么你不要参加护鱼队。”渔政员说。

不参加怎么行,赚工资多难得的机会。陈宝娣想。她怕吴吉梦回绝渔政员,失去这次机会,连忙说:“吴吉梦报名的,名字写上去。”

“决定了?”渔政员看了吴吉梦一眼,继续说,“名报上去了就不好再改了。”

吴吉梦低头不语,未置可否。“决定了,决定了。”陈宝娣肯定地回答。

渔政员填着报名表,随口问道:“吴吉梦,你说你要请假,有什么事啊?”

陈宝娣乜斜着吴吉梦,说:“不怕你笑话,他想要去看大海。” “看大海是好事,难得的。志存高远的人才会想着要去看大海,看了大海以后,人的思想也会变得宽阔起来。你不但要支持他去,我觉得你们两个人都应该去看看。”

令吴吉梦没想到的是,渔政员不但不反对,反而还鼓励他去,着实意外。虽然他不明白“志存高远”的意思,知道这应该是好话。他有些得意地看着妻子,看她如何回答。

“我才不去呢,和水打了一辈子交道,还要去看什么短命的大海。小孩不要读书啦,不用人管啦?”陈宝娣说道。

“你们可以在空下来的时候去嘛。”

“本来是说好去年年底要去的,可是又有事不去了。我又不怎么识字,没人带路,一个人也不敢去。”吴吉梦终于开了口,轻声说道。

“你可以跟团去呀。”

“什么团?”吴吉梦问。

“旅行团。”渔政员说完,将报名表递给吴吉梦说,“你这里签个字。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好几家要跑。”

旅行团,没错,孙晓萍就是要给自己去旅行社交钱,或许她根本就不像陈宝娣说的一样要骗自己。吴吉梦想。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渔政员走出门,陈宝娣又追问了一句。

“基本上是3月1号左右,开始上班之前还会提前通知你们开个会的,在家里等信。”渔政员回身答道。

听了渔政员的话,吴吉梦朝旅行包猛踢一脚。陈宝娣捂着嘴,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音。

吃过晚饭,吴吉梦来到老娘房间。老太太递过来一块西瓜,说:“快吃。”

吴吉梦没有接,问:“老大给你的?”

“是莹莹送过来的。”老太太将手里的西瓜又往前递了递,殷切地说,“快吃。”

“我不吃,你自己吃吃么好了。”

“你不吃,那我一会儿拿去给小吉吃。”老太太转身要将西瓜放起来。

“姆妈!”吴吉梦突然对老娘亲切地叫了一声,“你有没有一千块钱,先借我用一下。”

“你要一千块钱做什么,怎么不问你媳妇要?我哪里拿得出来。”

“我们给你的生活费呢?逢年过节老二不是还在几百几百的给你。”

“你们给了我几个钱,我也有一张嘴,我不要吃了。”

听老太太这么一说,吴吉梦失望之极,扭头就要走。

“回来。”老太太从五斗橱里捧出一只木盒子,从木盒子里取出一本存折,递给吴吉梦,“呐,都在这里,你自己到银行里去取。”

吴吉梦打开存折一看,里面的数字让他一惊。十个一千也不止啊,看来,去看大海的梦想用这本存折上的钱就能够实现了。

吴吉梦拿着存折就要出门,老太太又喊住他,叫他把西瓜带去给孙子吃。

出了老太太房门,吴吉梦几口就把西瓜啃完了,将西瓜皮丢得老远。

第二天上午,吴吉梦骑上三轮车,兴冲冲地往镇上赶,路过孙晓萍家时,他特意朝二楼平台看了一眼,很遗憾,连个人影也没。他将存折递进银行柜台后,说:“取九百五十元。”营业员说:“请输密码。”他一拍大腿,昨晚高兴过头了,忘记问老娘密码了。银行工作人员看着他,说:“这存折是谁的?

“是我妈的,是她叫我来取钱的,她没告诉我密码。”

“那回去问你妈去,问到了密码再来,取款一点要密码,没有密码就取不了款。”

回村后,吴吉梦先去了老娘房间,老太太正在准备中饭,见他进来,问:“钞票取出来了?”

“没有。”

“怎么,你不要了?”

“不是,没密码,钱取不出来。存折的密码是多少?”

“密码,什么密码?我又不晓得的。钞票是你大哥帮我去存的。”

一听说密码只有老大知道,吴吉梦心里一凉,很快,又心生一计。他对老娘说:“你叫老大取一千块钱出来,不要说是我要的。取回来先放在你这里,我自己会来拿的。你也不要和宝娣说。”

第二天晚上,吴吉梦从老太太手里拿到一千元钱后转身就去了孙晓萍家。孙晓萍娘说她不在家,大概去打麻将了。吴吉梦又追到小商店。店里烟雾缭绕,果然,孙晓萍和吴天浩、黄头毛等几人在打麻将。

黄头毛看了一眼吴吉梦,说:“双胞胎,你也来摸几圈?”

“他怎么肯来,几个扣鱼铜钿老早交给他老婆藏起来了。”破脚骨斜叼着香烟,乜着一只眼,边摸麻将边说。

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大概今天双胞胎老婆同意他来找晓萍了?”黄头毛继续说。

“黄头毛,正经点。”孙晓萍白了他一眼。

“正经?你也知道什么叫正经?哈哈哈……”

一桌人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嬉笑着。吴吉梦咬着牙,一声不吭。他将裤袋里握着钱的手拔了出来,攥成了拳头。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再说,双胞胎要发火了。”店主老吴劝大家。

“双胞胎,大海好看吗?我也想去看大海。”有人又揶揄道。

“哈哈哈……”几个人又是一阵大笑。

吴吉梦抡起拳头,朝牌桌上重重地捶了两拳,麻将跳了起来。 “你们这帮赌博鬼,我让你们说得爽快,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头硬还是这张桌子硬。”说完,他快步出了小店。几个人面面相觑,看着桌子上的破洞和散落一地的麻将,一脸错愕。

吴吉梦回家后,把钱还给了老娘。从此,他再也没有与人提起过想去看大海了,也没有人在他面前说他要去看大海了。

转眼又到了年底,这天是他们老爹二十周年的祭日,吴吉楼回到了老家,三兄弟聚在了一起。老大对老二说起了老三想去看大海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自己心里挺愧疚的。吴吉楼说:“过几天我刚好要去舟山出差,可以带上他一起去。”老二一句话,解决了吴吉梦多年没有实现的梦想。

几天后,吴吉楼开车接上吴吉梦。挡风玻璃下,两张曾经一模一样的脸在岁月的侵蚀下已变得黑白分明。

从村里出发,不出半天时间,汽车就到了海边。

“这么快就到了?不是说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怎么乘汽车就能看到大海了。”吴吉梦在惊讶之余,但他确实看到了大海。

吴吉梦看到了所有想看的,也看到了他不曾想到的,于是,他又有了一个梦想,白茅湖什么时候也能成为一个风景旅游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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