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鸟儿一样,自由翱翔,是每个人都有过的梦境?一度有那么几年,我都做这样一个梦:每逢已逼至悬崖边的危机关头,都会自信地纵身一跃,身体急速下坠,眼看就要重重摔落的一刻,只须双臂展开,像鸟儿奋力几振双翅,就可滑翔飞起,转头向止步悬崖因吃惊而大张嘴巴的那些凝固在惯性思维里的面孔报以莞尔,然后自如地利用空气动力乘风而去。庄子《逍遥游》中鲲化为鹏“水击三千里”的待风而起仪式,在梦里完成了从实体到气韵的相变。醒来,自觉不可思议,身上由此却又似多添了一分自信。那几年,确实又是人生中,事业最为巅峰的时期,财富的积累、声名的获得、地位的擢升,这些人类世界中再直白不过的世俗议题,都在所谓的努力奋斗中呈现顺风顺水的状态。但激流中的浪尖,往往还有一种命运——在飞溅中被抛上岸,做“壁上观”,成为历史潮流与生活风讯的观望者、喟叹者与反思者。此后,即便在梦里拼命地发力,也没有再成功飞起。再此后,这种身轻如燕的飞翔梦,就不再造访。
有心理学研究者认为,飞翔梦频发,往往正是做梦者处于现实世界价值观重构的临界点。如今回首看,后来几年如悬浮于现实法则之上的“边缘人”存在状态,正给了自己对尘世如蓬、欲念葳蕤进行反观并抽身而出的最佳机缘与极好位置。行走世间,众人多有贪恋A面的圆满,又向B面拓印未竟的图企,甚至还要C面锦上添花的念妄...正所谓得陇望蜀原是众生相。但生命如舟,载不动太多的物欲和虚荣,超出负荷的名利,其实就是无辜背负的苦累。有那么几多时候,常反复听李健唱《水流众生》,愈发在“越要越多”的尾音里听出了他抛出的那一缕禅意——世间所得终如指间沙,握得愈紧,漏得愈疾,待得某日松手,方知所谓解脱原是空山新雨后的松针,簌簌落满青衫。
解脱,就是松手,就是洗去沉迷,让生命轻盈。在英国的Pathé电影档案中,有一段早期电影胶片,1912年2月4日,在巴黎拥有自己成功事业的法国裁缝弗朗兹·里歇尔,穿着自制的可穿戴降落伞,从埃菲尔铁塔纵身跳下。他没能有效控制住地球引力对他肉体暴力般的野蛮吸附,像一块裹着帐篷的砖块直线掉了下来。但我觉得他的生命是轻盈的,带着人类自由飞翔的神思并勇敢地去实践。“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这是65岁的台湾作家林清玄在离世远行的前一天发出的最后一条微博,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也不忘用充满禅境的轻灵文字洗涤世人,寻找最美的风景。这让我想起自己的外公,临终前卧在床上用早已握笔不稳的手,尽量保持着原书法风格,一笔一划写下“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诗作为诀别之言,送给即将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时,那里面所饱含着的生命轻盈之意。而二十年后我真正登上黄鹤楼,看楚天辽阔处的那片片浮云,才忆起那恰似他颤抖的“孤帆”二字洇开墨痕,外公的身影也像那孤帆消失在碧空的尽头,渐渐遁隐于后辈们拥有的空间的远方和时间的深处,唯有那在哺育五个子女一群孙辈的负重人生里,仍不忘诗情的灵魂,载浮载沉,与洁行腾云的仙鹤,轻盈长舞于邈远的天宇。
十一岁的王守仁路过我的家乡,在江心的一座寺庙里曾随口吟出一首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正因其自小就在内心精神宇宙里培育着这种跳脱性的思维,才有后来龙场的顿悟,才会有“心外无物”揭示出当主客体引力消融时,万物皆在澄明心体中自在悬浮的终极轻盈。阳明心学的反重力场,与文字为伍的作家最有体会。苏童曾在讲述写作观念时形容自己欣赏的是“离地三公尺的飞翔”,所以作家都是突破物质与精神重力后的心魂飘盈超然之人,能居高而下,居空而地,居天而宇,在合适的高度与距离俯瞰人间,用高邈的神思捕获人性真谛。我便也开始重拾文学爱好,在阅读中进一步体会“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意境生成、“春秋笔法”的价值悬浮、“即世间而出世间”的维度折叠等等中国文化中的轻逸密码,在文字书写里正视自我与日常,拿文学之心对沉迷于信息超载的现代重力场中的自己作一番正面的强攻。文字如舟筏,可渡人至清凉境、超凡所。不论好坏,不管局促,只需放达眼界,疏朗胸结,用在自我情境中生产出自我的物用——一过性的文字,记录刻画并珍藏一闪而过的头绪、心绪、情绪,成为一双眼睛之下的世界一隅,成为亿万众生里的一声息叹,让凡常的自我亦可以乘着轻盈的思想之车遨游。
妻子有次去丽江,带回一个刻有《心经》的古银保温杯给我,成为我心头一爱,因其“无眼耳鼻舌身意,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的般若智慧,可在每次握杯啜饮时通过观感与触感传来,在内心引起的回响,似家乡那古寺的檐角铜铃,随风轻叩能层层剥落心中尘垢。凡人都在烟火里的修行,不必学老僧枯坐蒲团——晾衣绳上飘摇的蓝布衫,也能抖落三层红尘,何况那些沙漏流沙般的一字一句的书写,亦如竹帚扫过青砖,扫不尽落叶,却扫出一地苏轼夜游承天寺时踏碎的月影。
春阳温婉,午后小憩醒来,见日影已斜过花墙,恍觉光阴原是蝉翼,薄而透亮。想起唐人段成式有“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的浑朴诗句,读来就让心从容,灵轻盈,感觉这字句竟生出羽翼,驮着思绪掠过青瓦白墙,触达微澜之境。这便是文字该有的质地——既承接雨露,亦放归云鹤。这便是轻盈飞翔着的空明心境,带来映照万物的旷达超越,从而获得一种身处喧嚣而凝神静听的能力,一种身处繁杂而自在悠远的智慧。它不提供非此即彼的对抗方案,而是以“月到风来亭”的东方智慧,在物质与精神的天平上放置一片羽毛——正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轻盈,足以让倾斜的世界获得刹那的平衡与美感。这种平衡不是消极的逃避,而是如《溪山行旅图》中樵夫背负的薪柴,在物质的必需与精神的超越间走出第三条道路,让每个现代人都能在物质至上的消费主义浪潮中,找到自己那叶“纵一苇之所如”的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