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的暑气总是在傍晚的江南城市难以一下散尽,集体撒欢似的蝉鸣竟如家乡村庄中一般地热闹,从法梧裂开的树皮里渗出,沿着晒软的柏油马路在澡堂热度般的空气中作一涌一涌式的液态流淌。他打开汽车后备箱,将满满当当的书籍,一趟趟地搬上二楼的一处新宿舍,在郊区与老城区间如此往返三次后,终于完成了每年四五十本新书积攒量后以书为主要对象的又一次搬迁。最沉的还是书,这种为灵魂创造生动的、转瞬即逝价值并涤荡心扉使精神轻灵的东西,竟是以厚重的物质形态出现在人间的,却也是每一次搬迁最不愿意扔掉不要的。无用如它,有用却亦如它。当将最后一摞书架上新宿舍空余的小床,看着码了几层已齐平床靠板高度的书堆时,他突然意识到,这已是他人生中第十四次居住地彻底改变意义上的搬迁了。虽然这与80后平均至少经历3.7次搬迁的数据比较起来并没什么值得炫耀或反思之处,但还是莫名地氤氲出一些的情素来。从童年老屋到大学宿舍,从东海滨城到沿江省会,从“心中火,不见烟”的奔赴到出走经年后回归,每一次迁徙都如一场无声的告别,将熟悉的物事人丢进随时光流淌而不断淡去的人生必然里。转身,原有的地方就会关闭;离开,原本的熟悉便转向陌生。每一场的告别,是地理上的分散,是物理上的失散,更是心理上的逝散。他脱下这一天重复被汗水浸透与体温烘干的衬衫,放进洗衣机,有点迟滞地看着后襟在汗渍中形成的色斑鲜明的盐碱地,一经水流的揉搓后就消失殆尽。抬眼从二楼的阳台望向夕光用尽最后的努力在天空渲染出色彩,为这些被晒成古铜色的时辰不用到黎明就会碎成灰烬而默然。
坐下喝口冰箱里的冰水,伴着入喉穿肺抵心的凉意,他想起《向心城市:迈向未来的活力、宜居与和谐》这本学术普及读物里的一句话:在“规模经济”的逻辑下,城市发展呈现出“人从农村集聚到城市,从小城市集聚到大城市,从城市的外围集聚到中心城区”的规律。轻摇了几下的脑袋,他泛现微笑的脸上荡出几份无奈:他这个路上遇到熟人都要躲着走的半百之人,竟还随年轻人不断涌进中心城区的潮流,用脚步投票的现实行动诠释着城市发展就是方便人与人见面的基本逻辑。城市中心区域,是周全年轻人理想担当的地方。他虽也曾怀揣一颗“外面世界很精采”的好奇与探索之心,在三十又三的晚熟年纪义无反顾地离妻别子,前往相隔四百公里外的滨海城市打拼,在一人不识的那里与一群比自己小十来岁、刚刚从名牌大学毕业又通过国考的热血青年同台竞技,但那毕竟已是二十年前的过往了。不安分的天性已被时间这个巨大的怪物淘洗一空,而人生宁静方致远的感悟在内心就不断地增加着比重,愈发会在“静胜躁,寒胜热,清净为天下正”之类的语句里流连沉迷。
他内心颇为感激单位这次关心式的安排,缩短了上下班通勤的时间,减少了很多换乘车的麻烦。但又为自己的生物钟由原本郊区住所的婉转鸟鸣,换成生硬的手机闹铃才能较正而不安和遗憾。鸟儿是上帝的天使,鸟的鸣唤能直通魂灵。每天能在与上帝天使的对晤里醒来,而不用对抗都市耳鸣,其实就是人生莫大的幸福所在。中心区域布满毛细血管般的大街小巷,都是汽车、摩托车、电瓶车轮子的天下,引擎与铃声合奏着肆意蔓延的喧哗与躁动,“听不见杂沓的脚步声”的路人们,大都驱赶着灵魂出走后的躯体,为生计而来去匆匆。所以,他更喜欢见缝插针种花草树木的郊区,而不是见缝插针种高楼大厦的老城区,只有那里,才有可能更接近刘亮程在菜籽沟村“晚上听着狗吠会睡得很安稳,早晨在成片的鸟叫虫鸣中醒来”的日子,才有可能更接近格非《登春台》中女主人公沈辛夷有过的声音茧房——风声、雨声、鹧鸪鸣叫声、竹笋破土声、溪水暴涨时的泄水声,才能保护并滋润“黑甜的睡眠”。
安稳的睡眠是随着年岁愈长希冀愈多的奢侈品,往往一个不合时宜的微小声响就会将人从好不容易进入的梦境里拉出,而后就是翻饼式的辗转。住二楼习惯早睡的他从这天开始,就要不时地被楼上晚归的人用力才能唤醒楼道感应灯的脚步声震醒。世情百态之下,由不得他对这些勤勉生活的人抱以不满,只能在生活不易的共情里安抚私人情绪。谁没有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而在这个广袤的星球上没日没夜过呢?即便这个位置总有一天会如同囹圄,认人厌倦、荒谬甚至恐惧。如今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在同一个属性的岗位上一呆二十多年,曾经以为的不可或缺,其实早已是不胜其力。那么,主动当个“边缘人”,用“不在场”的方式在名利场中沉寂,或许就是自我卸下重负的最明智选择。而自认边缘,也是每个跨城迁徙者被现代城市特有的排异性所支配的情感中,最先确立的自我认知。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有着男人是天地间流浪汉基因的他,一段时间内心总在响起这句年轻时流行过的歌词。做为以亿为单位又以千万为年均增长幅度的流动人口大军中的一员,每个迁徙者都只是时代里的一粒沙,被潮流裹挟,被趋势吹塑,既意味着有无限的新气象,也意味着有无限的不确定。他所在名称曾长达十七个字的单位,因势而兴,也因势而废,在新一轮形势发展中不见了踪影,其年限正与他卷起袖子奋力投入的时间长度吻合。伴着“物物而不物于物”去自我为中心认知的增长,他对旁人嘲笑他折腾经年不仅放弃了当下趋之若鹜的公务员身份,还因跨城流动让孩子失去最佳学习机会导致前景不明这样的人生失误早已释然。所有的流动迁徙,不是都充溢着自由与洒脱的气息,新天地无论是否成功开辟,都会伴着复杂艰涩的心路历程。“我们每个人都是大环境中的一个小齿轮,微不足道,都可能扮演错误的角色,都可能兢兢业业但浪费了一生。”有人其实早就如此总结过了。对人生奔突跋涉的履历屐痕,进行梳理和磨洗,进行返视与自省,能从即便是失败的平淡生活中咀嚼出诗意与哲理,生成“心斋”“坐忘”“吾丧我”的逍遥之境,或许,才是人至高的追慕之道。
美国科学记者索尼娅•沙阿在《大迁徙》中揭示:从非洲大裂谷的第一次出走,到白令海峡冰封期的穿越、农业革命后的人口扩散,人的迁徙本质上都是对生存危机的创造性回应。然而对他来说,无论是被动的搬迁,还是自主的流徙,都与危机无关。或许,他这样的地域性流动,并不是人类真正意义上的迁徙。“生活是为了改变生活。”诗人的言语道出普遍的真相。为此,团圆,成为他家庭生活的魔咒,一直围在他身边打着转。刚结婚时,妻子在三四十公里外的县城,只能周末才能前来相聚,好不容易在四五年后克服诸多困难调到了一起,过了几年合家欢的日子,他又只身远离,为了心头那个迟来的梦。妻子只好再次带着对原有顺风顺水工作撕裂般的疼痛,耗尽心力举家迁往那个滨海城市。十余年的认异乡为故乡的安定生活,却经不住他某次接待的一位领导顺口而出一首有关他家乡的古诗词在胸中生成的涟漪冲荡,他们又举家迁回了故乡。而他的工作,被安排在了家乡隔壁的省城,于是他成了每周至少要在两座城市做一个来回的奔波者。每周一,与过江之鲫一样的跨城务工人员一起挤上高铁,他都会在如高峰期公交车上乘客一样挤挤挨挨的过道里努力移动,以便能在20分钟左右的通勤时间内,让身心尽量舒展轻松一些。人口流动,是人类文明生衍繁息的密码之一。他努力地想在这片刻的轻松里,用切身的体验捕捉到这密码的一些核心所在。大规模的流动和离散经验,塑造了越来越多看似自由的脱域个体。人是追求自由的生灵,迁徙的自由、不服从的自由和尝试新社会秩序的自由,自人类社会早期就镌刻进了进化的细胞核里,成为人类社会演化的主要动力。而这些脱域的自由者们,又都要以诸多的不自由为代价,寻找到一方真正有所寄托与有所附着、能够安放自由身心的的庇护所。
他环视着这套四十平米房子中的东西,还未理顺的物品杂乱地堆放着,一如搬前它们在郊区房子中的状态。“当人们将意义投向空间,开始赋予其价值、并对自己独特的栖息地产生情感上的皈依意识之时,空间就成了‘地方’。”作家刘东黎这样表达一个独特的栖息地。前一个住了七年留下诸多生息气息的宿舍,是比家还呆得更多时间的地方,一旦分别就再不能日日相亲,如一生中主要住过的其他十二个被他作为探知世界出发点的地方一样,渐渐消散在生命的炙热里,隐匿进记忆角落中。又一个地方,要在记忆里打捞,才能让那些飘散的旧影残片在追寻意义的河流中翻涌浮沉。只是肯定有些东西,会遗落在幽深的缝隙里,永远也找不回来。“又一次面临搬家,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总有一些平时积累下来但其实又用不上的东西要处理掉不再带走。旧的衣服便是其中之一。每件衣服收纳一段过往、一段时光。与它诀别,其实就是与过去时光的告别。人生就是这样,在不断的告别与伤感中,不断前行。”这是他九年前搬离滨海城市时在日记里写下的一段话,见证往昔里一段与相伴物件的遇与别。与物件相比,空间意义上的告别更易让人惆怅。一个告别了过往时间的空间,存放着你的历时,也存放着你与他人的共时。曾经在同一空间里同行的人与物,终将天各一方或者各自饱暖。“生命是无数场偶然的相遇与必然的告别。人生路上,我们不断遇见树、遇见沙、遇见海、遇见人、遇见万物,又不断告别。谁也不知道,在何时何地,我们已经完成了与他们的最后一面,如同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生命里还能遇见一场大雪。在不断的相遇和告别中,量子纠缠,能量交换,我们遇见的其实是自己,最后回归的亦是自己。”有人如此写道。“真的无法断了过去,爱和恨都还在心底。”歌声动听,歌词动心。凡是过往,都会在往后岁月不期然的时刻,勾发孳生你深埋心底的悸动,让你泗泪纵横。物理迁徙与精神返乡,是人类永恒的双重变奏,唯有自己的心灵,才是永远的老巢,才能放安精神的跋涉与觉醒。
坐到最先清理好的书桌前,点亮台灯,他读起诗人大解的诗句:
“无论去哪里,都是住在自己的身体里。皮肤是边疆,肋骨是栅栏,头发是茅棚……我有致命的局限,只能住在此生。”
窗外夜色四起。暑气,渐老渐远渐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