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仪式感,最终都是父亲完成的。
临近年关,田野间一片白茫茫的霜,人间仿佛一夜白了头。地气蒸腾,缭绕散开,轻抚着白色的发梢,寂静的冬日,连鸡都缩着翅膀,躲进鸡寨里不发一声。
“咯咯哒,咯咯哒”屋后的公鸡实在是耐不住睡懒觉,出声打破清晨的寂静。一声响亮的鸡啼,催着早晨的太阳像一个硕大的火球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阳光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好似一抹新娘的霞帔,晕在天边。
霞光透屋,劳累了一夜的母亲起床,将昨天蒸熟的糯米抬出去晾晒,今天还有重头戏,做冻米糖。
蒸熟的糯米要阴干,但是马上要过年,也没有时间去等,于是经过一个太阳的洗礼基本上已近半干了。只要将米粒搓开,不黏在一起,就可以下锅炒制。如果晒时间长了,米粒会爆开,就没办法炒了。
我们陆续起床,脸盘架子上,热水盆被母亲细心的用毛巾盖住,蒸腾的热气被我们不停地掀开,散成不同的形状袅袅不断,炒好的毛米(本地一种吃食,将干糯米直接炒熟,炒成焦黄色,放进杨铁筒里面储存,吃的时候直接拿出来就行了)抓起来放进大碗里面,搲一勺猪油,再加一点盐,用开水冲泡好,撒上一点葱花,整天都会被食物的香气包裹。
父亲正在屋后忙着筛沙子,沙子油黑的发亮,从铁筛眼里转圈落下去,一粒一粒象黑色的精灵钻进沙堆里。
有限的瓜子花生被搬上来,以及前一日做好的米各子全部摆在大簸箕里面。奶奶将锅烧热,父亲就将筛好的沙子倒进去,沙子先是冒出一股烟,水汽慢慢焙干了,就能下花生了。
花生在热沙砾里面不停地翻腾,眼看着冒香气,就用铁笊篱抄起来,倒在簸箕里摊凉。奶奶喜欢花生的香气,总是迫不及待的剥一颗,放进嘴里。可是奶奶嘴里的牙已近落光了,花生怎么也嚼不了。只好就在嘴里慢慢磨,一个上午一粒花生都没有磕碎。我看到奶奶这样,抓了一把花生,剥壳后,放在石臼里,用小锤子轻轻敲碎,装在碗里递给奶奶。母亲在一旁赞许的看着我笑。
整个厨房里面蒸腾着一股混合着全家人笑声的烟火气和哥哥时不时进来偷吃得手的怪叫声,母亲虽然斥骂,但并不阻止。
母亲一再告诫,过年是不能骂人的,如果骂人,一年都会被人骂,过不好。父亲笑着接一句:“屁卬嘴(土语,意即屁眼),记不住,就用扫把揩嘴!”扫帚一般是用来刷马桶的,这对小孩子来说,是比较严厉的警告了。
大家说说笑笑,不觉就是傍晚了。炒米的黑沙是借来的,明天必须还给别人,整个村庄现在都在玩“击鼓传花”,黑沙是宝贝,每家都不能过久停留,虽然糯米还没有完全晒干,可也等不得了。
硬硬的糯米下锅,肉眼可见的看到黑廋黑廋的身子在热力的加持下膨胀,一转眼,就变成了胖子,满锅的胖子在锅里面挤挤挨挨,人头攒动,又迫不及待的“砰、砰”直接跳出锅来,父亲慌不迭的捞出来筛沙,倒进筲箕里。筛不干净,就会咯嘴,母亲用筲箕轻轻的簸,一点一点得将还剩余的黑沙留下来,然后将米倒进稻萝里面。
因为冷冻阴干的缘故,我们都叫这种炒米“冻米”。春节来人,到下午才又饭吃。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来,将卤好的鸡蛋端上桌,客人必须吃,因为这寓意着元宝,多吃几个元宝意味着来年发大财,一般人都不会拒绝这个彩头。但更多的是,拿一个‘蓝边碗’(粗瓷大碗,因为碗的外延划着一个蓝色的圆圈,就像碗上镶着一个蓝边得名),装上一碗冻米,加上鸡蛋,然后用猪油泡开,吃上酽酽的一碗,然后主人一道,就着花生、米糖聊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展望,足以支撑到主妇将酒菜摆上桌。
后来我读郑板桥家书里面记载,“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上门,先泡一大碗炒米,佐拟酱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之时,想起小时候,每年过年母亲不遗余力的炒制冻米,这才体会到母亲的用心。
糖饼化了,冻米倒进去,不停地翻炒揉搓,直到将冻米和麦芽糖融为一体,趁热将冻米糖取出摊放在案板上,然后用擀面杖轧结实,趁热还软的时候,切成长条,再切成薄薄的四方块,一旦变硬再切,米糖就会碎,不成形。
冻米糖被父亲装在冻米袋子了,因为要用冻米养着,不然米糖就会化。如果保存好,一直可以吃到来年二三月。母亲刚开始都是放在自己睡觉大床后面的隔缝里,要吃的话,必须将母亲床上的帐子掀开来,爬过去才拿得到。可惜有我们几个大蛀虫,放在那里钻墙打洞,都要弄到。
母亲如果不隔三岔五的换地方,不说二三月,可能正月都等不到。于是从二十七开始,除了二十八,母亲要哄着我们打邋遢,心甘情愿给我们吃以外。其余时间,母亲既有耐心,又有韧劲,一直到冻米糖吃完都陪着我们玩猫和老鼠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