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去田野。那里自由,辽阔,充满生机。尤其是春天,大片大片的麦田,开始从冻土中苏醒过来,让人感受到一种叫做生命的东西,破土而出。一抬眼,粼粼的绿波间,蓦地涌出一片金黄。还未来得及近前,就与东风满载着的花香撞个满怀。那种惊喜是需要从喉咙中喊出来的。
我对油菜花一直情有独钟。它的花开的热烈纯粹,一无顾忌;它的果结的饱满丰硕,毫不招摇。油菜花和公园里那些被修剪过的花木相比,虽然少了些时尚和华丽,但是,扎根在乡间山野,貌似柔弱的油菜花,由内到外所焕发出来的生命光彩,却是那么的打动人心。让我不由得想到一些人,尤其是一个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他很普通,普通的就像北方田地里的一块黄土。他深陷生活的泥沼,却毫不在意;他眼里有光,内心揣着一团火。那熊熊的火苗,不但温暖着他的家人,甚至连一个陌生人都触摸到了那份暖意。
那是去年中秋,天气渐渐转凉。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变黄,飘落。儿子考取了哈尔滨一所大学的研究生。那可是令人闻之胆颤的冰城啊!据说冬天温度平均零下二三十度。那种滴水成冰的寒,不知是用多少冰雪堆积起来的,得须多少干柴的能量才能融化啊。我特意去被服加工店给儿子做了一床棉被,厚厚的,用的全是云朵般柔软还带着阳光香气的新棉花。
我去邮局给儿子快递棉被。到了邮寄柜台,值班人员是个小姑娘。她伸头看了看我要邮寄的棉被,脱口而出,体积够大的。便从柜台的一侧拿出一个大号的编织袋。她帮我撑开袋口,我抱起棉被往袋子里塞。不知袋子太小了,还是棉被太大了,无论怎么用力,棉被最上面的一截总也塞不进去。就像捉迷藏,那个躲藏者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藏身的地方。可是不管横躺竖卧,都不能隐藏全身,不是露头就是露尾,尴尬至极。
就在这时,一双粗糙的大手摁在了似乎长了犄角的被子上,说来也怪,就是这天来一掌,棉被就像一头驯顺的绵羊,乖乖地钻进编织袋里。我感激地回望了一下手的主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中等个,一身半旧的蓝工作服。面色黢黑,眼睛很大,很亮,眼角密布着很深的皱纹。一看就是一个平日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或者农民。我赶紧趁势把编织袋口扎紧。这时,值班小姑娘将已经穿好线的大头针递给我,让我把编织袋口缝合起来。哎!都怪我这双手太笨了,虽说已经拿过三十年的粉笔,此时此刻,却对一根小小的针不知所措。宛若一个蹩脚的农民,拎着一把锄头站在地头,面对满地的庄稼,不知从哪下手。在一旁帮我绷紧袋口的那双大手,有点等不及了,一把从我手里接过针线。我有点懵了。只见他粗黑的手指捏着针,对准编织袋接口处,就像一个外科医生,笃定地,一针一线地,细细地缝合着。让我不由得想到传说中粗中有细的张飞。这个看上去粗粗拉拉的大男人,没想到还能把针线活做的这样行云流水。
通过交谈才知道。大哥是县城附近的一个农民,今天来邮政银行是支取地补。他在银行窗口等待办理业务的时候,目睹我和那个小姑娘面对那床棉被无计可施时,他急人所急,就赶过来帮忙。当我好奇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对针线活这么熟稔时,他嘴角上扬,一副无法遮掩的得意之色毕现。这算什么活,老娘瘫痪在床三四年了,她的被褥铺盖都是我拆洗和缝补的。大哥又说,他有一个妹妹,嫁的远,拖儿带女的,回一趟家不容易。老伴也去省城儿子家帮着看孙子了。家里就剩下他和老娘,他现在家里家外的活都能干……。说这些时,大哥脸上带着笑,仿佛生活中那些如影随形的苦和累,对他来说,就像秋风中的落叶,都已被他踩在脚下。袋口很快被大哥缝好了。办理业务的那个窗口,又多出了好几个人。我有点过意不去。大哥说,没事儿,不过多等一袋烟的功夫罢了。
这件事一晃过去大半年了,似乎已经模糊在时间的河里。眼前这片盛放的油菜花,正在悄无声息的,将细细密密的花香从金色的花蕊间送出去……那个普通又有些落寞的身影,那双粗壮有力,又灵活勤快,及时雨一样伸出的大手,就不由得浮现在眼前。
2024.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