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元旦
蒋正亚
一九七六的元旦到了。“元旦”不叫元旦,叫“阳历年”。我不知道“阳历年”这三个字怎么写,以为是“杨林年”呢。因为我们乡当时叫做“杨林公社”。
后来学政治,知道一个“巴黎公社”,我又以为是“巴陵公社”,因为我们乡下取笑城里来乡下过年的孩子,总爱唱一句顺口溜:“这伢崽哪里?巴陵县里,落进臭水氹里。”其实并不知晓岳阳古称“巴陵”。
过阳历年,饶港水库工地“打牙祭”,也就是会餐的意思,意味着能够吃到白米饭,而且有肉吃,孩子们可以去“蹭”饭“蹭”肉。这等美事,谁不垂涎三尺。
有一年“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生产队会餐,有肉吃,会餐地点就在我们家的正堂场(我家与仲爷爷家、连兵伯家等好几户人家共有,这堂屋里有天井与小巷),但是禁带小孩。这肉一定是相当的少,而且大家一定是相互监督着,母亲只寂寂地迈过门槛,给我盛来一调羹肉汤,用碗存放在饭锅里。我干活回家,揭开锅盖,以为碗里是蒸馏水,随手就倒掉了。晚上,姆妈为此唏嘘了好一阵。
蒋标叔曾说:“看见姆妈将擦了三天的油渣炸得焦黄,以为可以吃油渣了,几兄弟伸手去抢,谁知姆妈一锅铲打来,说下餐还要擦,又把油渣放进了油盐罐。”
肉,肉汤,油渣,就是这些的金贵。
学校放假。村里的几个小伙伴约好到工地上去,我也跟着走出村口,但一步三回头,犹豫着,犹豫着,走出北子湾不远,还是回来了(北子湾里有棵苦株树,我曾以《故乡的树》为题作文记之)。一来我惧怕我的“牙牙”即父亲,二来我惦记着我的姆妈即母亲。“牙牙”长年在外“搞副业”即打工,回家后不苟言笑,总板着一张脸。姆妈在家干农活,操持家务。印象中姆妈似乎从不扎辫子,总是梳着齐耳的短发。
在我的老家,至今流传着父亲与我抢白米饭的故事。他从外地搞副业回来,盛饭时总爱往锅底下挖,这样能够避开红薯,多挖到一点米饭。我也是这样。于是,父子之间起了争执。是否起了争执,我毫无记忆。但有人看到了,并传播开来。我当时太小,不知道父亲有胃病,吃了红薯“返胃”,而一直傻傻地以为,姆妈最爱吃红薯,甚至发霉的红薯丝。
我至今害怕红薯,拒绝红薯。
姆妈见我回家了,十分惋惜:“就我哩亚婆妈憨得要死,有肉不晓得去呷。”
饶港水库的工地,离我们家大约有二十多里路,小孩步行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打牙祭”,并不轻松,冒呷到肉,我也并不后悔。
天渐渐黑下来了,鸡、鸭、牛都归栏了。这时候村子里的姆妈们开始紧张起来。
这个问:“你们家狗婆回来吗?”
那个问:“你们家鼻涕伢崽回来吗?”
这个喊:“狗婆伢崽,狗婆伢崽,快回来啊!”
那个骂:“鼻涕伢崽,鼻涕伢崽,你死到哪里去了哟?”
他们去了饶港吗?他们回来是不是走错了路?是不是掉进水库里了?是谁带头要他们去呷哒死的?
姆妈们哭声、喊声、讨论声、埋怨声响成一片。有几只狗也跟着起哄,汪汪地叫着,似乎在盘问着每一个从村口路过的陌生人。我的姆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还是我哩亚婆听话。”
经过了一夜漫长的等待,第二天中午,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回来了。他们的姆妈把拿起的鞭子又轻轻放下,听孩子们眉飞色舞讲水库工地上的事,米饭是那样的雪白,管胀;猪肉是那样的香甜,管够。
我的姆妈心里又起了一点波澜:“我哩亚婆憨呢,有肉不晓得呷。”
一九七八年,我由大队初中直升至公田区高(未经乡一级中学)。两年间,每周步行往返学校,途经饶港,才知道,跑二十里路去呷一回肉,是多么英勇的壮举!而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0年两年高中生活,我就从来没有吃过饱饭。特别是上午,到了十一点,饶港水库附近工地放炮炸石,炮声一响,我的肚子就咕噜一叫,比时钟还准。
(长篇散文《一九七六》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