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死鸟与钓青蛙
蒋正亚
1976年的初夏,鸟特别多。在我有限的见识里,大约知道有燕子、麻雀、喜雀、乌鸦、野鸡、斑鸠。这些鸟类成群结队地飞在空中,飞过来,飞过去,像一大片乌云快速在天幕上游动、飘移,“乌云蔽日”吧?
不久,天空干净了,漫山遍野都是鸟的尸体。孩子们兴奋异常,纷纷上山去捡鸟甚至为捡鸟而发生争斗。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飞翔的鸟类,是孩子们垂涎已久的“天鹅肉”,如今硬梆梆地摊落在山坡上、荆棘中,唾手可得。因为太多,燕子、麻雀、喜鹊、乌鸦无人问津,我们寻找和争夺的对象,是野鸡和斑鸠,它们有着色彩斑斓的羽毛,漂亮而肥硕。
我有幸拾得四只斑鸠。“三斑一鸽”,是说三只斑鸠中必定有一只鸽子;“飞斑走兔”是说,天上飞的,斑鸠味道最美;地上走的,兔肉最好吃。
但是,这些死因不明的斑鸠,能吃吗?我和妹妹不敢。晚上父亲回家,听到东家西家众口一词,都说“吃得”“好吃”,就把斑鸠去毛、炒了。这味道,还真是鲜美无比。
物质匮乏的年代,有什么东西不能吃呢?这些鸟类大面积的迁徙、死亡,究竟是遭遇了神秘力量的威胁,还是集体感染了“禽流感”,还是被人为地下了毒药呢?不得而知。人们由于饥饿而产生的抵抗力,直叫现代医学汗颜无语。
现在想来,天空中有鸟飞过,很美;天空中的鸟像乌云一样飞过,很恐怖。
天上掉下鸟来,那是难得一遇的好事。至于青蛙,那就是长期可食的最美的荤菜了。青蛙比泥鳅、蟮鱼更容易得到,味道也更好。辣椒炒青蛙,放紫素,堪称绝配。
我们把青蛙叫做“蛤蟆”,蛤蟆分很多种,“癞蛤蟆”有毒,不能吃,“土蛤蟆”“油蛤蟆”不好吃,只有“青蛤蟆”“石蛤蟆”好看又好呷。“石蛤蟆”即“泥蛙”,比较少,一般潜伏在有浑水的小洞里。最常见的是“青蛤蟆”,青是主色,偶有麻点。
也听说过青蛙是益虫,但为了生活,顾不得这多了。
“双抢”时节,当一片片金黄的稻子被割倒,青蛙无处可藏,东奔西夺。正在“抱禾把”、“捡禾线”的小孩,便丢下手中的活计,捉了青蛙再说。稍微勤快一点的孩子,则在收工之后,又去一个一个地挪开稻草垛,间或也能捕到几只“漏网之蛙”。
这是一般的情况。我的捕蛙,比这季节稍早。青蛙是冬眠动物,出土不久即产卵,春播时水田里到处都是青蛙、蝌蚪及油花花的蛙卵,这时候的青蛙是不能吃的。
端午临近,禾苗即将抽穗,捕蛙就可以开始了。一是“照青蛙”。拿着手电,沿着窄窄的田坎蹑手蹑脚地行走,看见青蛙就按亮手电,死死地“照”它半分钟,青蛙被“照”晕了眼,一动不动,可以手到擒来。二是钓青蛙。竹杆的头部系一根细线,细线上捆一团棉花或者一个极小的青蛙,这便是“蛙饵”了(不像鱼饵暗藏铁钩)。用竹杆把“蛙饵”甩到禾丛中,上下晃动几下,不久就会有青蛙“上钓”。青蛙嘴大,贪吃,胆小,咬住“蛙饵”后往往不松口,把竹杆一提,它就傻傻地悬在半空中,轻轻取下,这青蛙就成了囊中之物。
我是钓蛙高手。这倒不是因为我动作敏捷,而是我能够吃苦耐劳,跑到更远的地方去钓。
这天,天气晴朗,我来到赵家垅钓青蛙,很快就钓到小小的一网袋。后来,一只“巨无霸”上钓,明显地比其他青蛙重,纤细的竹杆都被拉弯了。我奋力一甩,青蛙被甩上了田坎,但它比别的青蛙聪明,并不死死地咬着“蛙饵”,而是三蹦两跳,夺路而逃。到手的青蛙怎能让它跑了?我跟踪追击。岂知惹发了灌木丛中的一窝黄蜂。它们从倒悬着的莲蓬似的蜂巢里飞出,漫天飞舞,仿佛有几百上千只。坏了,坏了!我拔腿就跑,这一瞬间没有忘记拎上一小网袋的青蛙,但是忘记了遭遇黄蜂不能逃跑、只能就地卧倒的“土办法”,结果被几只黄蜂蛰了(乡下没有“蛰”这种说法,用的是“注”字,读如“猪”,也许就是“注”字吧,黄蜂尾部的刺,货真价实,就是一支微型“注射器”)。
我拎着一小网袋青蛙回到家,只觉得脸上、额上、眉棱上火烧火辣的疼。美伢崽见了,惊恐万状:“哥哥,你怎么啦?你的脸肿得像猪婆。”
金奶奶连忙走过来,知道是被黄蜂“注”了,赶忙找到一个坐月子的妇女,挤来一巴掌乳汁,为我涂抹。一边还不停地说:“冒娘崽,作孽哟……”
我听不得“冒娘崽”这三个字。我顿时忘记了疼痛,涌起一股没了姆妈的悲伤,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啪啪地流了下来。美伢崽受到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
头一天,也就是头一天。我也因为这三个字而在学校落泪。老师教写毛笔字,我没钱买墨汁,只好把废旧电池打碎,用里面的黑色物质掺水,将就。看到一个同学用墨汁写出来的字漆黑好看,便用毛笔在他的瓶子里蘸了一下。该同学火冒三丈,伸手就在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丁弓”。五婆责怪同学太过份,仗义执言:“你欺负别人可以,你不能欺负一个‘冒娘崽’!”本来做贼心虚、心怀愧疚的我,听到这三个字,突然就伤心落泪。
乳汁消肿有奇效。很快地,“冒娘崽”忘记了肿与痛,忘记了伤心与无助,操起菜刀,将战利品切头、剐皮、破肚、剁脚,爆炒,然后大快朵颐。
金奶奶当然不懂得“生物链”“环保”“青蛙含寄生菌”之类的科学道理,她自己也吃青蛙,她儿子也捕青蛙,但她还是常常编些话来吓唬我:“吃多了青蛙,下辈子要变青蛙呢。”
下辈子会不会变成青蛙,我不担心,也不害怕。我照样“捉”“照”“钓”青蛙,照样杀青蛙、吃青蛙。我杀青蛙,将它的头切下时,青蛙双腿一伸,直侹侹的,并无一点怜悯之心,认为再正常不过。我吃青蛙甚至不吐骨头。
谢谢了,青蛙。
得罪了,青蛙。
(长篇散文《一九七六》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