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的花样年华

早春的油菜花一开，世界便进入了光芒万丈的黄金时代。

观赏油菜花，一般首选江西婺源。不久前从那里归来的一位朋友感叹，在婺源才真正领悟了什么是颜色对视觉的冲击、什么是视觉对灵魂的震撼。

油菜，学名芸薹。这个薹字，看似生僻实则常用，就是蒜薹的薹，只是我们在超市看见的都是简单地误写成了蒜台。西安半坡社会文化遗址的考古结论表明，我们7000年前的祖先，便已经培育出了这款十字花科植物。

实话实说，我对油菜花是充满好感甚至是敬意的，这当然是指大面积的油菜花。因为小规模的油菜花，于我而言应该算做“熟悉的陌生人”。

早年居于东北边陲的小兴安岭林区时，每户民居房前屋后都有一方生机盎然的小菜园，辣椒鲜红、菠菜翠绿，豆角蜿蜒，土豆抱窝，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胖呼呼、肉嘟嘟的小油菜。

油菜，听着名字就可爱，但似乎并不受东北人待见。一酱蘸天下的人们认为，油菜口感单一、味道单调，不如生菜、菠菜、小白菜等同“辈分”的时令细菜鲜嫩脆生。因此，一般人家只是宁缺毋滥地种上一小畦，不等开花就采摘殆尽，只有留作种子的少数几颗，用稀碎的小黄花，在秋风中宣誓一个物种存在的尊严。

唉，小小的油菜，想要开花，竟然是一种奢望。那时的我虽还不懂众生平等，但也时常望着小油菜暗自神伤。在城里人的眼里，乡下孩子的命运多么像油菜啊。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花，但却不是所有植物都有开花的自由。

时尚风向宛如盲盒，结果往往令人始料不及，这似乎也印证了油菜及万物的宿命。曾几何时，倡导健康饮食的国人，食谱向多元性无限延展，于是大规模种植油菜，不只为吃油菜叶，还为看油菜花，更为用油菜籽榨取食用油，成就了一条完美的生物闭环和食物链条。当今人们在涮锅子、麻辣烫、煮面条时，大都喜欢配颜色养眼、功能养生的油菜。油菜这个曾经的灰姑娘，不经意间又穿上了水晶鞋，成了餐桌上受宠的新贵，与大豆、花生共同成为最核心的油料作物，造福舌尖上的中国。

自己早年城镇简单农事生活的体验，感觉油菜具有较高的性价比，播种简单、生长迅速，尤其是不像白菜那样易生病虫害，田间经管比较好做。

这个四月初，我驻足在京杭大运河一条支流的岸边，被两岸金灿灿的油菜花世界所震慑。一株株油菜向阳而生，一束束油菜花随风浮动，幽香随风浮动，金色涌向天边。油菜，终于活出了自己的自由。我不禁感慨，所有的生命生而都是平等的、所有的平等都是可贵的。

看着油菜花，不由想起一段趣事。人所共知，东北的孩子从小都会做饭。童年时，有一次我自作主张，锅里不放油便开始炒油菜。家人问原因，我振振有词，油菜油菜还用油？炒出的油菜味道可想而知。那可是以香为判断食物优劣唯一标准的年代。穿越到现世，这盘菜肯定会受到众多素食主义者的追捧。

四月的河流，缓缓地流向五月，流淌着油菜花的花样年华，也流淌着人与花的双向奔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颜色，熟悉的花姿，让我沉迷过往、沉醉现世、沉思未来。人生苦短，花期更短，珍爱每个人，珍惜每朵花，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与世界和解，与万物和解。置身于一幅动态的油画中，我的灵魂不由脱离了肉体的羁绊，进入宫崎骏的童话世界，开成了一株壮硕的油菜花。

网上有个段子，一片油菜花前，一个乡下人手抚一束花，口里念念有词，咱也学学城里人，没事看看油菜花。其实，种花之人赏花本就天经地义。这油菜本身就有喜感的口彩，有才，有财，哪个不喜、谁人不爱？而且更可以理解为，城里人看油菜花是在祭典回不去的乡愁，乡下人看油菜花是在安放无处不在的乡恋，这是一种双向对冲的治愈。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宋朝诗坛大佬杨万里的《宿市徐公店》，写的黄蝶隐入黄花，意境固然极美，但那时的油菜花肯定不成规模，因而也就没有震撼之感。他不会想到，千年之后，用上帝的视角宏观地俯视，每年早春二月到流火七月，从波涛汹涌的东海岸边，到冰雪消融的天山脚下，中国广袤的大地上都会飞腾起一条油菜花的金色飘带。这是一条风光带，也是一条经济带，大致与陆上丝绸之路重合。

观赏油菜花，正在成为当下一种新兴的热门旅游品类。人们追寻着律动的季节，追逐着金色飘带，观瞻春天的容颜，刻印春天的足迹，乐此不疲，甚嚣尘上。

从视频中看到，新疆的油菜与中原和江南的品种都不相同，植株更高大，花香更浓郁，种子出油率也更高，可惜的是没能所见其实，但这也是自己向往的一个未来的游览去处。

若是挑剔地审视，油菜花没有桃花的妖娆娇媚，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但眼前这接天连地的油菜花，用一个个渺小的个体，汇聚成一种蓬勃向上的气势。“摘花不恤种花难，几日工夫一日残。最是好花留不得，不如只种菜花看。”难怪这位名叫方回的宋朝人会发出如此感叹，但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一春又一春，油菜花的色彩川流不息，还会流向更远处。这不是人类审美的随机选择，而是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必然选择。人们的审美，始终是在趋同化中寻求差异化，在差异化中寻求趋同化。油菜花，满足了人们在日常平淡中追寻阳光向上和在阳光向上中追寻日常平淡的心理需求，即使没有油菜花，也会有其它花种来填补人类的心理渴求。

其实，不止人类珍爱油菜花，小生物们也都是不误花时的追花使者。蝴蝶蹁跹着双翼，在花间追逐嬉戏；蜜蜂自带背景音乐，忙碌地钻进花蕊中，采集看不见的甜蜜。世界，在一个更大意义的体系循环着，而人类也只是其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已。如若总是一味地站在食物链顶端傲视万物，那么亚马逊热带雨林也会恶化成为撒哈拉沙漠，而人类本身也会重演恐龙的悲剧。

油菜花，一品普通的蔬菜的花，向阳而生，朴素无华，一如种植它、管护它、收获它的土地主人，也一如追逐它、心仪它、钟爱它的无数追花者。正如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追梦人，奔波着，攀登着，一路风景，满眼欣喜。

崇尚简约，是现代人的生活法则。这油菜花，似乎就可以称作是简约的完美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