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艳阳一扫连日的阴霾,清朗晴和起来。仲春之野,一定很美。到野外的寻春欲,正渐成一头小鹿,在我的心头捣鼓着。忽而岳父来电:“今日难得好天气,贤婿是否有空帮忙种花生?”,接到岳父的电话,我如执甲的胄士,接到上峰出征杀敌的将令,尽锐而去。
岳父常说,贤婿书生气太浓,该与泥土打一打交道,磨炼磨炼一下筋骨,锤炼锤炼一下品性。
说实在话,与泥土失去亲密接触,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一旦有机缘与泥土联系上,对泥土的悸动便悄然冲走了寻春欲。
曙光初露,匆忙洗涮毕,我搭乘公交车至乐安镇街上,然后往栗林方向徒步行走三四里路,便可至岳父家。沿途,暮春的景色,渐入眼帘:百花已落幕,唯有杜鹃在山崖边尽情展艳;林荫如织,草木已丰盈了躯体,枝叶嫩如酥,绿如玉;道侧溪水已涨,潺潺流动的水声,是自然奏出的天籁之音;这一路的美景,若淡装佳丽,甚是撩心。
行至岳父屋宇下,便见一老翁在路侧,跛着脚,佝偻着身子在田间劳作。见到我,便指着对面溪畔老翁道:“你岳父在那边挖土种花生呢。”我呼岳父后,便匆匆撸起袖子,荷锄去地头,干起了修补地球的活。
此时,日头正炽,幸而溪畔偶遇凉风拂面,挥锄挖土也很惬意。一锄一锄地,蚕食杂草丛生的土地。泥土里有一种土名叫“革命草”的杂草,蔓生能力特别强,它的根系发达,匍匐在泥土里的枝条一节一节的,每一节只要一沾上泥土,便会长出根系,渐渐地便蔓生出一大簇,不仅吸收掉土地里的养份,而且还挤占庄稼的生存空间。因此对于这种莫,必佢除恶务尽:连根拔起,而且连枝带叶必须尽除,倘若留点残枝败叶在泥土里,不久它便会在地里疯长出一丛又一丛的,把庄稼生存的领地全占据。因此,除“革命草”是最费时费力的事。
尽管除“革命草”让我煞费苦心,但只要回头望一望身后新翻的泥土,湿湿地,在阳光下泛起阵阵泥土的芬芳,一种生成在泥土里的欣慰感悄然沁入我的心底。
在地头干了几支烟的功夫,邻人一声吆喝:“那边地头的三人(岳父、岳母与我),快洗好手脚,来喝口擂茶。”我们在地头与泥土奋战正甜,挥汗如雨,口干舌燥,喉咙里头仿佛有青烟在冒。于是,我们连忙放下锄头,来到邻人家,捧起大碗,大饱口福地喝上清明之后的地道的乡里擂茶。甜香脆嫩细滑的擂茶,既可口又解暑,爽到了心里头。不大一会儿,三五碗擂茶入肚,浑身舒畅快意。
擂茶喝毕,辞谢主人,我们再回到地头,挥锄翻弄着土地。日头更炽,汗如雨下,不停地滴在泥土里,仿佛在进行着汗蒸浴。
岳父岳母已愈古稀五六载,且体弱,加上已是晌午时分,日光分外地毒,便释锄归屋,我亦步两老后尘,归屋纳凉,也歇边用手机玩起了文字。与文友一同聊聊,也不啻一种快慰。
我为农民之子,也曾过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今我再次摸起锄头,倍感亲切。读书时曾对自己说:“读书苦不苦,想想二尺五。”所谓二尺五,指的就是锄头柄长,乡亲们就用二尺五指代锄头。正是时常想着这二尺五,我才锥股悬梁,跳出了农门,成了一名教书匠。
在屋中吃完绿色中餐,三人与八十友(跑胡)交流一阵,不知不觉日影西斜,遂又荷锄去地头整土,准备把花生种下地。上午翻过的土地已泛白,赤脚踩在土坨上面,非常起劲地扎脚心了。我只好又重新穿好鞋。吾等挥锄,将土坨弄碎——因为是黏土,挖土时土坨太大,不容易捣碎。经一段时间日晒之后,黏土失去部分水分,捣碎起来就容易多了。
日光仍是酷酷的,烤得周遭的草木叶子低着头发了蔫。幸亏有点风,要不,日光在空中翻滚着的热浪,会把我等烤出油来。
捣了一会土坨,只觉手心有点隐隐作痛,伸手一看,手心竟然被二尺五磨起了血泡。“唉,二尺五这位老友跟我生起了怨气了:谁让我与它别离得太久呢?隔得太久的老友也会生分的!”我想着,内心不免埋怨着自己与农桑之事隔离得太久了。
曾记得老父亲的叮咛:“不管你走到哪里,不论什么时侯,你别忘了农民,农村才是你的根。”岳父此次来电,因此在我看来,是叫我出征的将令。
我们在地头忙活到太阳下山,才收住二尺五,赶回岳父家中。我和岳父一屁股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玩弄起来,而岳母、劳累了一天的岳母,还得下厨房准备着晚餐呢。身单力薄的岳母,是咬着牙根,为我们俩岳婿做饭的。
等到岳母做好了晚饭,唤我们去吃时,我的身子沉沉的像灌了铅,浑身的疼痛感不知怎地从哪里冒了出来。我吃力地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餐桌边,岳母已为我盛好了饭。望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我的眼睛有一种潮湿感。
夜里,我卧在床上,腰、腹、臀部和手臂,仿佛插上了一把利刃,稍稍一动,便有一种刺骨的痛感。卧室里偶有一两只蚊子,嗡嗡嗡地在耳边唠叨着重复的话题,使我不能安然入眠,故而坐在床沿,用玩了文字的方式打发掉难熬的长夜。
第二天刚发亮,岳父岳母早已洗濑完毕,我企图还赖在床上不起来。但一想着年迈的二老都要上阵了,只要硬撑着起了床,匆忙与“二尺五”继续为伴了。
下到地里,神奇立马出现,我身上的痛感消退了,挖坑、下种、施肥、盖土等活计,环环相扣地进行着。
在地头劳作了又一天,当暮色四合时,最后一垄花生终于沉睡在温热的泥土里。当我直起酸痛的腰身,望见远近村落,灯火次第亮起,黛色山峦在暮色来临之际渐成一幅水墨。归鸟掠过新翻的土地,翅尖沾着湿润的土腥气,成为这幅水墨画的点睛之笔。
归途中,鞋底黏着的春泥,像是给山间小路拓下的印章。手机在裤袋里寂静无声,此刻忽然觉得,那些在屏幕里游走的文字终究是浮萍,唯有掌纹里嵌入的泥土,正默默生长着根系般的血脈。
远处的蛙鸣漫过田埂,恍惚听见三十年前父亲荷锄晚归时,锄柄磕碰青石板的叮当声。原来我终其一生都在丈量着锄柄到笔杆的距离,却不知所向的远方,都始于我脚下这片会呼吸的泥土。
我谨遵那道将令,将我的根,植于这乡间沃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