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潜入仲春,大别山南麓的褶皱里,风开始变得酥软。田埂边的荠菜花正举着碎雪般的花序,而那些匍匐在青石板上的软萩,却悄然撑开翡翠色的伞盖。它们总在料峭春寒中苏醒,用毛茸茸的叶片接住第一滴晨露,将自己酿成一片流动的青玉。
这种学名鼠曲草的野菜,在罗田人的舌尖上化作清甜的记忆。地方志载,南宋绍兴年间,陆游任黄州通判时,曾在《入蜀记》中提及"黄州野蔬有鼠曲,土人采嫩叶和面作饼,色青味甘"。这抹来自八百多年前的绿意,至今仍在罗田人的掌纹里生长。当布谷鸟的啼声漫过畈田,姑娘们挎着竹篮踩着晨雾出门,指尖轻挑过带露的茎叶,仿佛在采摘春天最 tender 的脉络。被掐断的茎秆渗出乳白的汁液,空气里便洇开若有若无的清香,像极了老祖母衣襟上经年不散的艾草香。
归家的竹篮盛满新绿,女人们将这些碧色精灵倒入青瓷盆。清水漫过叶片时,那些蜷曲的褶皱便舒展开来,宛如沉睡的绿袖女子在晨浴中舒展腰肢。石臼与木杵的碰撞声里,草汁渐渐与糯米粉交融,揉成一团翡翠般温润的面团。包馅的手法是祖传的秘密,豆沙要碾得如月光般绵密,腊肉丁需拌着野葱在陶罐里腌渍三日。记得幼时,我总爱趴在灶台边看母亲揉面,她手腕翻转间,面团便像变戏法般裹住馅料,指尖轻轻一压,边缘便绽开细碎的花纹,如同春天在粑面上留下的唇印。
平底铁锅在灶膛上泛着琥珀色的光,面团在掌心转成满月的形状。当第一缕青烟腾起,整个厨房便沉浸在草木与谷物交织的芬芳里。软萩粑在油花中轻轻颤动,边缘泛起诱人的金黄,仿佛田野里那些被春风吻过的小花。咬开焦香的外皮,糯软的内馅裹着草叶的清新在舌尖化开,恍若将整个春天含在了齿间。二十年前的春游,母亲总会把刚出锅的软萩粑用荷叶包好,塞进我的帆布书包。当我们在薄刀峰的松涛里铺开野餐垫,掀开荷叶的瞬间,清香便随着山风在林间流淌,引得小伙伴们纷纷掏出自己的零食交换。
社日的供桌上,新出锅的软萩粑蒸腾着热气。老人们在香案前喃喃自语,让带着草木气息的祭品顺着风的方向飘向云端。那些寄托着年景的祈愿,随着青烟融入三月的天光,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温暖的注脚。听外婆说,从前的社日要祭"土地公",软萩粑里会特意包进七粒花生,象征五谷丰登。如今的供桌上,依然摆着七粒饱满的花生,只是更多了份给土地爷的微信红包二维码。
如今,冷链物流的银线穿梭在山间,让这份时令美味挣脱了季节的桎梏。直播间里,女主播用竹筷夹起金黄的软萩粑,齿间溢出的赞叹随着数据流奔向远方。传统的灶台边,年轻人架起手机记录揉面的手势,让古老的手艺在数字世界里焕发新生。当软糯的口感触碰五湖四海的味蕾,那些生长在北纬30度的草叶,正以另一种方式完成着生命的轮回。去年冬天,我在漠河出差时,竟在特产店里发现真空包装的软萩粑。拆开包装的刹那,熟悉的清香混着北国的雪气扑面而来,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母亲在晨光里揉面的身影。
暮色中的田野里,软萩依然在春风中摇曳。它们或许不知道,自己用整个冬季积蓄的芬芳,正在某个异乡的餐桌上升起袅袅青烟,成为游子梦里的月光,成为这座小城写给春天的情书。今年清明回乡,我特意带着女儿去采软萩。她蹲在田埂上,学着我的样子掐下茎叶,乳白的汁液沾在指尖,惊喜地举给我看:"妈妈,春天在流血!"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有些味道永远不会褪色,它们会在血脉里代代相传,如同这漫山遍野的软萩,在每一个春天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