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褶皱里藏着父亲的故事。他用一根缝衣针,将我们这个四处漏风的家缝得密密实实,为我们兄妹八人缝出一片温暖的天空。最后,用那双老树皮一样的手,缝完他自己的人生。
民国二十七年的大雪,十多岁父亲背着他年幼的弟弟在麻城弄巴河讨米,凛冽的北风撕扯父亲的破棉袄,他渴望有一根针和一缕线,来缝补这饥寒交迫的生活。竹篮里的红薯干冻得发硬,一双破布鞋在雪地上踩出破碎的声响。
后来父亲在八路军的灰布军装针脚里看到了苦难中国的曙光,父亲说那是毛主席的星星之火。在大炼钢铁年代,在火炉旁庄严的举起了右手。
一九六二年支边新疆,戈壁滩的风卷着沙粒打在帐篷上,母亲水土不服,血压升高,呼吸困难,极度地思乡返回故乡时,父亲的银针在明亮电灯下缝出七彩云霞,将补丁缀成天山雪莲的模样。
牌形街手工业社的“飞人”牌缝纫机是父亲的第二颗心脏。铁铸机身上的指纹像年轮,木踏板的吱呀声与他的心跳同频。他总说:“针脚要像做人,宁可密三分,不可疏一毫。”“吃亏是福,有光别人沾是好事。”在给乡亲们做冬衣时,他会在每件夹袄里缝进晒干的野菊花,说是能祛除大别山的寒湿。布衫穿在乡亲们身上,带着父亲的体温,也带着满满的爱意。
手工业社倒闭那天,父亲在自家土砖瓦房门外摆起一个裁缝铺,在那个补丁摞补丁的帆布篷下,父亲粗糙的巧手穿针引线,以缝养生。他头发像斑白的芦苇,脸皮皱得像核桃壳,鼻梁上那副老花眼镜映出昏花的岁月。下乡时曲腰弓背,挑着一对网眼筐子,一头装着老掉牙的缝纫机头,一头装着破旧的机架。走东垸,串西村,瘪着嘴巴吆喝:“做衣啊!便衣、军干衣、中山衣、学生衣,做衣啊!”听到吆喝声,乡村人都知道,那位受人尊敬的老叶裁缝又来了。
父亲七十岁那年,商品市场大潮涌起,成品衣服代替了手工衣,父亲的裁缝铺近日渐萧条,很少有人登门找他做缝纫了。父亲长叹一声,将闲置的缝纫机收到里屋,将带了几十年有顶针摘下:“世道变化真快呀,土裁缝失业了,这针啊,该换成锄头了。”从此,牌形地青石铺成小街河边,每天蒙蒙亮父亲收猪粪,阡陌纵横的田埂上多了个佝偻的老人身影,裤管卷着黄泥巴,草帽破得漏下月光。父亲种的稻穗比别人的沉,收割时总说:“稻子弯腰,是因为心里装着沉甸甸的籽。”
病床上的父亲瘦成一张纸。清醒时他抓住我的手,把磨得发亮的铜顶针塞进我掌心,表情肃穆,就像是在传一枚金光灿灿的戒指。他是想告诉我,这枚顶针养活了一家老小。顶针内侧极小的“辉”字笔划里填满经年油渍,像刻在青铜器上的铭文。他示意我看床头柜,那里摆着给未出世曾孙缝的虎头鞋,针脚依然工整密实,针眼里还穿着半根未用完的红丝线。
去年清明,思父心切,在柜子里面翻出父亲遗留下来手工制作的灰大布衫,针脚细密如蚁行,衣襟内侧用红线绣着模糊的"忠"字——那是他入党时咬破指头按的血印。衣角沾着一片枯黄的野菊花,轻轻一碰,齑粉簌簌飘落,恍若他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送葬那天大雪纷飞。我想着父亲一生针线不离手,便将顶针放进棺内——他会在天堂为我们织一片彩霞吧。出殡时,抬棺的新绳突然崩断,棺木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我看见父亲的顶针从棺缝里滚出来,在雪中泛着温润的金光,像他生前总在暮色里缝补的那轮金色残月。
他想将顶针留给我做念想。
如今在凤城,手工店稀少,偶尔经过人民广场侧边那家缝纫铺,听见"咔嗒咔嗒"的机杼声,眼前又浮现父亲踩着踏板的身影。那些细密的针脚早已将我们的血脉,缝进了大别山纵横交错的褶皱里。当春风拂过山脊,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分明是父亲当年缝在补丁上的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