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我的故乡在秦巴大山中。15岁走出后村,在对山山寨寨的认知里,家乡极其美,美得心旷神怡。
凡从乡村长大的人,如有根魂的树,不管走再远,俗世养就的心儿,就再拔不出那寸泥土;不论以后何时凭吊,老树永候村头。
离家时三回首的,是这树,回家时第一眼望见的,是这树。
回乡看云,刚下过雨的云,使劲儿跑。
在我们家的土地承包合同里,还有属于我的一亩三分田土,以及风吹树籽衍生出的大树小苗。土田虽已撂荒,但我经常会去看它。在林权合同里,也有属于我家的一片坡,位于山巅,长着密密麻麻的洋槐树。三台坡,层层叠叠长着三台树,恰似“森”字。在这座山坡,俯瞰横贯小镇的公路,再看一眼沃野,禁不住热泪盈眶。
后村,如一只有砂眼而漏气的气球,又如缺少青壮年的老人国。但从腊月八之后,人影一天天多起来,又把一年的空洞给填满撑圆。自城回乡的小伙子帅、姑娘们美,为哑然失语的乡村,一下子陡增了许多活力、喜色与洋气。到晚上,四面云山归眼底,星星月亮掌着灯。夜市如昼的河街,水声人声鼎沸。寒风虽然吹彻,但张灯结彩,马路明亮,商铺闹于平日。
好消息犹在半途。市井如牢笼,异乡的羁押、拼闯和乞讨漫无尽期。年年此时,伴随春运归乡的大潮,还有人买不到车票,或者没有假期,他们一去难归。
中国人对春节的团圆情怀,如一棵已经高得参天的大树,枝条展向了天空,叶子被风吹散,根却越扎越深。据铁路部门预计,今年春运的40天,中国将有30亿人次出行,其中铁路客运4.4亿人次,增长8%。这场被称为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移中,夏家塆将有过万人回家。
不能回家的人,沦落天涯。他们蜷在城市的霓虹与彩灯下,怀想故乡的年夜与星空,遥念庭院树下的饭桌,一遍遍从梦的舷窗张望。
童年的庭院栽过一棵石榴,一棵林檎,一棵桑树,还长着一怀抱粗的老椿树。树是祖上所栽,石榴花在麦香里红艳艳,林檎树挂着核桃大的青果,桑树在二月发新叶,母亲摘桑叶养蚕,我们摘桑葚吃,树梢上有鸟垒的窝,树干上有花花媳妇、知了。
秋后,如遇节日或来亲戚,祖母会派我们到上房的棚架,取下竹篮里存放的干核桃,捧出散发着酒香般浓烈又甜软的黄元帅苹果。
2006年,是我回乡的翌年春节,祖母待我刚至她膝下、喂她吃下两瓣蜜桔的那个当夜,照她的话我刚去睡觉,她就突然咽气了。
2008年汶川地震,百年老屋散架,只好拆掉盖新房。父亲顺旧宅基,向后退了九尺,在老屋上盖起砖混结构平房。拆房时,父亲保留下了旧屋的门窗门槛门墩,和几件木头打制的柜台家具,还有纺车油灯。
父亲想:这些家具是院里的树改成板子做的。树是先人所栽,闹饥荒的年份,叶芽树皮救过一家人的命。我清楚他爱旧物件,对那烟熏得陈旧、手磨得油亮的家具,有祖传下来的不舍。他睹物思亲,挂念着先辈在这个世场,规避不开又久经折磨的曲直。
孩提时,父亲下入冰窖挖沙,在十多里外的南山收药,用常人不为的劳累,拼凑着翻盖旧房,修屋补漏,加固檐台,一年年把家垒成长城。对于被家庭成分摧毁的人,其实已不想表达和挣扎,不是对抗,而是与现实妥协、和解。
读中学时,父亲领我们在三伏天,把麦茬地连翻三遍。商业兴起的后村,其实少有人如此拼命。日复一日,父亲是最早上山的早到者。有时突降暴雨,我们藏在大石头下避雨,待彩虹一出来,刚刚饱饮的庄稼地畔,我听得见麦子拔节玉米抽穗的声响。回到太阳下,看庄稼苗长胖长高了,又接着翻挖草根绣实土壤板结的坡地,那种坚硬,颤得人胳膊肿胀。
而今,我已告别庄稼太久,放下锄头太久,没有弯下腰太久,不曾坐过后村的油席太久,农事生疏得太久太久。但父亲仍然一丝不苟地做活,一下下让镢头吃进每一台料礓地,直到一天的日头最终沉将下去后,直到水桃花樱桃花油菜花泡桐花陆续被夜幕笼罩,树睡后,父亲才睡。
2017年,父亲将平房加盖为楼房,并将土坎低院降坡填平,保留下院门口繁枝相挽的樱桃树和碗口粗的柿子树,新栽下枇杷、桂花和两棵苹果树。在父亲看来,好风水得留树木,新院落成,孙子出生,需要新栽一棵小树,树长大时,孩子的人生也就成型了。儿娶媳妇女出嫁时,这些树,可用来打家具做箱子。
18岁时,我参加工作,当一名乡镇干部,感觉理想与当下差隔了十万八千里。无所事事时一个人在西汉水游荡,为怒放一江的迎春花写过诗;骑上水蜜桃树,做待熟的梦,看鸟儿从头顶跨江越岭。又在老家院门,凝视一树樱桃花落英缤纷,花瓣从早晨到傍晚,便落得干净利索。我观察和细数过,花落的姿态与速度,漫不经心,飞转旋舞,一瓣花落地,大概需10秒时间,花落一秒,不过20厘米。
这看家护院的花树,是生命的寄托,又是人生的参照,陪伴家舍亲人经风沐雨,陪伴蒙童小孩换牙长个。有花必有果,有村必有树。陇南人在风习上,常给爱哭闹和毛病多的孩童,找一棵老树当拜大,认树为父,给树烧香,祈求的是有所依靠、转运逢机,但也证明了农人敬畏天道的厚朴,以及终生对树对自然,油然的崇拜。
《小雅》里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果树乃父母所栽,供我辈赏花吃果乘凉,为后辈遮风挡雨。我曾为求敞亮,鲁莽地差一点砍掉院树的举动,多么幼维和荒唐!我忘了父亲栽树的用意,忘了果树的恩情与陪伴、福佑与荫泽。与人同生的树,不管投胎到谁家,在日复一日的长老里,它奉送给人的荫凉是同样的。
庭院中的树,见证了一座院子的喜怒哀乐,听见过我们放声的哭笑,看见过我们离多聚少的寂寞与欢乐,知道我们遭遇的家世与好运。
家人的种种福报,树最先察觉。太阳与露水的朝冷午热,树心领神会。月亮做着树最好的朋友,鸟儿住在树上,沉迷黑甜的梦乡。
如今的后村,老树很多,我家的田产里,树也成林,它们像我频同道合的知己。在樱桃树高过西房檐,又与我齐步进入三十多岁时,我住进了百尺高楼,从此便再与院中树村头树无缘,失去了能坐在树下的那份闲散,而只剩展长脖子的回望。一旦停下了亲手劳动与收获的耕耘,貌似脱产的人生,其实如遭重灾的一场肆掠,哗然丢了最为宝贵的财富。树还在后村野生,我的斗室没有树能扎根的泥地,只有盆栽和温室里的花朵。辣椒在君子兰盆里长得茁壮,结了再结。
重回后村,我们早已隔绝了许约的讯息,断绝了与送鸡毛信的兄弟亲密的联系,我们干不出再靠草垛晒暖暖的事情,想不到大树在乡庄毫无用场,放不下拜大亲人和亲人拜大,在久违的重逢后,同龄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的向树下跪,与树相认……芸芸纷纷里,不再有纯粮酿造和手工美食、不再有拿木头打家具的木匠、不再有土炕土胡基青砖青瓦和传统的礼数规程。
风起云涌,日出云待,几十年的逝水流长,其实并非我笔下那些虚情的美意与矫情的浪漫。直到今天父辈花了眼、背了耳、弓了腰种地挖药,他们还在从土地里深挖生活的意义。人活着,就得劳动,在世上,就得操心,这种天圆地正的应当,如庄稼的倒茬,反复缠锁着父辈,不得进城来。来了,看看孙儿,打个转身就回。
他们怕十天半月不回去,院里的树和花花草草会渴死。怕老天照顾不周,我们会把路走偏或吃亏。他们揣测我们正遭着哪种难过,还想替我们设计好运加把力。
我铭记着父亲教我的技艺。他四季里挥汗如雨劳作时,我像没心没肺的旁观者、监工者,充当着他的随影,他一看见我,就不惜气力。
人不过是一粒尘埃,随风翩跹。云还在慢悠悠地飘,好像飘了多少年,还在那地方。
在我突然想问路在何方时,从小看过的西游记告诉我,有实力的妖怪都被接走了,没靠山的都被悟空识穿并一棒打死。我很庆幸,父辈豁开弯曲的茅草路,给我铺平一条去远的大路,护小鸟一样先保全我们的羽毛。
后村的云比庄稼多,比人马牲畜多。后村渐渐没有了农具、木器和熟人。房院里,只有春节时会冒出孩童的欢笑和攀爬的身影。
没回乡的人,老天爷眷顾不上的树,曾经形影不离,一往情深,但他们一去三四年,人事半消磨,身心疏离,如同陌路。
一棵树小时,我们把它挥霍一空,一棵树枯后,我们才回头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