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夜,江海航望着漆黑的海面,缓缓吐出一口浓烟。通过六分仪,他判断出货轮已经行驶到大西洋深处。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纯白色铁盒,抛入海中,它顷刻间就消失不见,甚至没有溅起一丝水花。三个月后,铁盒随洋流漂到南半球,被一个比他小三十岁的周姓年轻人用鱼竿钓起。年轻人仔细地端详它,发现了上面的刻度。又过了二十四年,他把它送给了自己的女儿。这是铁盒时隔多年后再次回到陆地。
7月27日 晴 夏度:63%
几缕微风若有似无,夹杂着北回归线的热浪和聒噪的虫鸣飘进来,浅蓝色窗帘轻轻拂动。江一心情有些烦闷,把窗子拉上了。他坐在公交车后排,同路旁绿化带里曝晒的树木一样,渴望着一场突然的暴雨。
每年到这时候,江一都会想去看海,他乘的这辆车却是往北开。一路上摇摇晃晃,经过市图书馆、第二中学、人民公园、购物中心——沿途建筑他已记熟,车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终于到终点站,江一晕乎乎地下车,感觉脑袋很沉;午后阳光铺满了眼前斑驳的石墙,他闻到了金色的味道,灿烂又柔和。后来他才知道夏天的另一种味道,是潮湿的。顺着墙往前走,向右拐进小区,再绕几下,就到了三单元六号。暑假第一天,江一就开始在这儿补课,他的数学实在无可救药。这是第九次课,除了他的耐心正渐渐流失之外,本该和前八次并没有什么不同。挂钟的时针刚指向2,穿着条纹衫的中年男人就准时站在黑板前,紧了紧皮带,大声咳嗽一声。江一知道他的艰苦战役要开始了,接下来四个小时,他要同时与困意和圆锥曲线搏斗。他拧开风油精瓶盖,倒出几滴涂在鼻翼上,随即深吸一口气。
不到一个小时,江一便落败了,跟以往差不多。困意还能用意志抵抗一会儿,可他完全不是圆锥曲线的对手,尤其是第二问。眼见着额头就要往桌上砸去,条纹衫手机响了,放下粉笔小跑着出去接,及时给他提供了喘息之机。江一贪婪地趴在桌上,享受这吝啬的休息,迷迷糊糊听到条纹衫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那你现在过来吧”,便又要睡着了。
“接着上课。”江一被条纹衫推醒了,克制的嗤笑声在教室里弥漫着,后排几双眼睛似乎都聚焦于他,他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在地上的树叶,正被人用凸透镜炙烤。强打起精神望向黑板,直线斜率求出来了,现在要算三角形面积的取值范围。他假装在草稿纸上画辅助线,心里祈祷条纹衫不要点到自己。
门铃忽然响了,在闷热的天气中听起来格外清脆。背着绿色书包的齐肩发女生出现在门口,径直走到江一前排坐下。只是这样,他便开始坐立难安起来。后半节课,连做草稿和按中性笔都是轻手轻脚的。他不再犯困了,在空调的冷风下反而感到燥热起来,题目仍然一个解不出来,便开始胡思乱想。江一把这一切都归结于青春期,不然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拘谨。齐肩发女生思路明显比他清晰许多,第三题第二问已经写了一半,却停下来,笔没墨了。她转过身去,找后排正无所事事的男生借笔。此时江一已漫游至银河系外,突然听到前排女生说要借一支蓝笔,笔袋拉链却卡着怎么也拉不开。他涨红了脸,把所有笔侧着强行取出,可唯独缺了要求的颜色。只好嗫嚅地说:“只有黑笔,可以吗?”齐肩发女生微笑着点点头,拿着笔继续做题去了。江一狼狈地去修理笔袋,却发现它一拉就好了。
过了好久,挂钟的时针指向6,条纹衫却不准时下课。他讲课时语调慷慨激昂,如英勇的元帅带领大家同压轴题最后一问展开决斗,江一便是那早早掉队、晕头转向的士兵。压轴题终于被杀死了,当然和江一没有任何关系,但总算能放学。他把笔记本和笔袋往里胡乱一塞,拽起书包逃了出去。
公交总站的傍晚还是很炎热,亚热带高温混合着发动机的热气一阵阵袭来,江一却感到很舒适。到明天下午两点,还有二十个小时可以放松。属于他的36路车缓缓驶离了总站港口,他刷了学生卡,在后排挑了好位置坐下,已经想好回家先洗个澡,再打一晚上的游戏。圆锥曲线和新出炉的十八道错题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车突然停下了,这么快就到下一站了?江一疑惑地想着,却发现原来是又上来了一个人。她看起来有些熟悉,啊,就是刚刚上课坐他前排的齐肩发女生。她显然也认出了江一,“我能坐这里吗?”江一不能拒绝,暗自高兴的同时又开始局促不安了。
“你是五中的吗?”
“不是,我三中的。”江一很感激她率先开启话题。
“三中好远呀,我以为来这儿补习的都是附近的学生。”
他们就这样闲聊着,从数学成绩到上学期分好的文理科,又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周若晴,很有夏天的感觉。江一心想着。
女生还有一站就要下车了,清脆的风铃声突然从她的书包里传来,周若晴拿出一个纯白色铁盒,长条形,与笔盒差不多大。铁盒中央竖着玻璃管,两旁都标有刻度和带百分号的数字。玻璃管内,液体在63%处浮动。
“这是夏度仪。它……”
公交到站了。“明天见面再和你说吧。”周若晴只好迅速收拾好东西,在匆忙中同江一道别了。她的背影在晚霞中和日落一起被公交车甩到后面。男生第一次期待起数学课,以至于晚上并没有去打游戏,反倒拿出本子写起来。这便是江一和周若晴在夏日的首次相遇。
7月28日 多云 夏度:52%
城堡一样的积云散漫地在头顶飘着,天是晴朗的蓝。树荫下,昨日相识的两人并排坐在石凳上。也许是出于期待,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提早到了十多分钟。
女生的发梢被阳光勾勒出金边,炎热是夏天往池塘里扔出的石子,让她的双颊漾开一圈淡粉色的涟漪。男生又开始不安起来,他怀疑自己有社交障碍,只要和她对视几秒,脸上便传来一阵燥热。他只好去看那远处的云朵和天,可越看越觉得,真正的云朵和天就在身旁女生眼睛里。而他看到的,只是虚幻的倒影罢了。
周若晴告诉他,夏度仪可以结合声音、气息、景象、温度、湿度和意境联想,综合判断它所处场景的夏日含量。中间玻璃管里装着湛蓝透明的海水,如果它水位上升至50%刻度线以上,夏度仪就会发出风铃一样的声音作为提示。风是港口的海风,铃铛则是沙滩上的贝壳。夏度范围是0%到100%,数值越高,说明场景越具有独属于夏天的感觉。0%意味着与夏天完全无关;25%,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季节。每一堂数学课,以及因心事难眠的夜晚;到50%,夏季氛围已愈发浓厚了,即便就是在夏天,测出这样的数值也不寻常。因此才有风铃声提示,以免使用者错过难得的夏日场景。至于50%再往上,到60%、75%,甚至100%,或许只能在想象和文学作品中了吧。江一感到很不可思议,夏度仪是如此浪漫和不实用,定是只能存在于小说里,没想到竟会在现实中出现。它的工作原理是什么,又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周若晴说她也不知道,是她的海员父亲从一次远洋航线中带回来的。微风摇晃着树枝,周若晴的发丝被吹散了,膝上的夏度仪传来了风铃声,52%。江一突然想起了时间,才发觉已是两点过五分,他们急忙向教室奔去。
数学课内容换成了立体几何,江一还是没怎么听,但和昨天有所不同。这次是因为兴奋。100%的夏度,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呢?是一场暴雨过后,万物都澄澈了,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味。从便利店出来,提着可乐和薯片,抬头望见彩虹挂在天边,一片光风霁月;还是晴朗的海边,一簇簇浪花拍打着棕榈树海岸,成群的海鸥在天空中写下十四行诗。坐在沙滩上,听阵阵潮鸣,让咸湿海风拂过脸颊,感受着夏天的吐息;或者是在一个傍晚的偶然,趴在露天走廊栏杆上,望见云彩被变化莫测的晚霞染上淡紫和绯红,晚风吹动衣角;也可能是在24度空调房里,桌上放着冰块气泡水和冰镇西瓜,躺在床上构想着关于夏日的所有故事,无所事事地打消掉一整天的时间;还有可能……江一整节课都在想着这些,他想象力匮乏了,更没有精力去证明两个平面为什么垂直。条纹衫课上的题目一点没做,只在每道题前面写了“解”。迷迷糊糊地下课,回去路上,江一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刚想到的所有场景都告诉周若晴。时隔多年,他已经忘记她回应的具体内容,只记得她的声音在蓝紫色晚风中是那么轻柔温暖;以及在分别前,细碎夕阳从车窗空隙落在她眼里。“之后我们一起去寻找100%的夏天吧!”这句话连带着她模糊的笑容,深深烙在了江一心底。从此,他明白了生命里还有比高考和做题更重要、且重要许多的事情,即享受生命本身,他对自己的总结很满意。和周若晴挥手告别后,他静静地坐在公交车里,闭上眼睛,夏在周围缓慢地流动。
7月29日 暴雨 夏度:71%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十八首写道:“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但你比夏天更加美丽温婉。”江一只记得开头,后面的便不会背了。还有一本书是这样:“大海是撑开在白色沙滩上的碧色太阳伞……海面微波粼粼,犹如晴日的竹林。”仅两句话,就把江一吸引住,可他也没有读完,最终忘了书名。谈论这些的时候,雨水在玻璃窗上汇聚成河流,密集的银矢击打着大地;闪电在云层中迸发,如烟花点亮漆黑的白昼。他们坐在书店靠窗沙发里,等待暴雨的结束。
夏,或许是反复无常的天气和心情,意料之外的获得与失去。五个多小时前还是艳阳高照,下课时外面就变得沉闷无比。还没来得及跑出小区,暴雨就倾盆而下。江一手忙脚乱地打开他那把用了五年多,但毕竟聊胜于无的破伞。它实在是太小,支架早已损坏,需要一直用手撑着。周若晴没带伞,只好紧挨着他避雨,这让江一的心跳像狂乱的雨点一样拍着。他想回到条纹衫那里等待天晴,周若晴却说这正是一个寻找夏天的好时机。于是他们狼狈地在雨中走着,裤脚早已湿透,鞋袜更是如同海绵,终于看到了一家绿意环绕的白色书店。推开门进去,门口很贴心地放置了烘干机。在角落找个舒适的座位坐下,望着雨中生长的莽莽墨绿,不由得感到惬意。宽大的芭蕉叶舒展开,一只麻雀停在枝上,抖一抖又飞走了。江一看得出神,周若晴提议去书架那边看看,她突然有了个想法,“不如我们各自去找一本夏度最高的书,怎么样?”
十五分钟后,江一拿着井上靖的《北之海》回到了座位,周若晴早已在那里了。他很好奇她选的是什么,看到桌上摆着一本同样的书,很是惊喜。他在去年夏天的间隙里读了这个故事,其实作者是从晚春开始写起的。书中的洪作没能考上心仪的高中,看着挚友们都奔赴前程,自己却不知应当去往何处。经过夏天的迷惘和徘徊,他对未来有了决定,最终登上了去父母那边的轮船……江一阅读的时候不禁幻想自己高考后的生活,书中描写的那种告别和开始似乎填满了每个夏季。周若晴看到的却更多是自由,观海浪、听潮声、练柔道,“啊,就做个‘极乐蜻蜓’也很不错吧。”风铃声混着雨声从书包里传来,71%,夏度是这三天里最高的。“雨天,书店,关于夏天的书……”她若有所思,“对了!不如我们自己写一些文字,记录发生在夏天的事情,那样子,夏度肯定会更高。”江一摆摆手说,“你怎么觉得我会写文章?我写出来,反倒是破坏了夏天的美好。”周若晴笑着说:“能看进去《北之海》,心思都是极为细腻的,这样的人文笔不会差。”江一强装镇定,嘴角却压不下来,赶忙买了笔记本和水笔,坐在窗边开始了他的创作。
暴雨过去了,傍晚的天空格外澄澈。周若晴凑到江一身边,“欸,你描绘出来了呀?”是的,江一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写在了本子上,只是给周若晴看的有所删减。如撑伞部分的心理描写,还有此刻正写着的段落。他们在暗紫色的夜幕下搭上了回去的末班车,到家之后,江一把书店里写的手稿修改了一下,又工整地誊抄到了之前的本子上。他发现有两件事值得高兴,一是和周若晴相处起来不再那么窘迫了;二是自己真的可以将夏日记录下来,此时此刻,他抓住了夏天。
7月30日 晴 夏度:59%
条纹衫的课因事临时调到了晚上。夜晚小区很安静,仅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蝈蝈的叫声从草丛里传来,让江一想起了童年去过的乡下。那时外公还在,他把江一抱到膝上,低头告诉他说,天上那么多星星,最亮的那颗叫金星。外婆坐在旁边木椅上,拿着巨大的蒲扇驱赶如金星般闪烁的蚊子——它们往往突然被黑暗吞没,却又在一瞬之间从另一处窜出来。后来,江一听大人们说,去世的亲人会化作星星。以后每个夏夜,江一都会抬头看向夜空。可光污染让金星越来越难以寻觅,好在条纹衫的数学教室在城市的边缘,他往窗外望去,顺着倾泻而下的月光,找到了正眨着眼的金星。他觉得那是外公在天上同他打招呼,仿佛下一秒就要带着他去田野深处抓蝈蝈……
“江一,这题答案是多少?”已在他眼中虚化的条纹衫突然问道。他的思绪瞬间跳了回来。导数,江一茫然地看着黑板,那密密麻麻的运算过程和公式就像形态各异的蚊子伸展着纤细的四肢,让他心里发毛。“认真一点!你自己算下,离高考还剩多少天?很多学校马上就开学了!”江一唯唯诺诺地坐下,集中精神想要听课,但注意力不听使唤,早已向海边奔去。海啊,一到夜里就成了流动的黑暗。外公一只手牵他,另一只手夹着烟,嘴里吐出的阵阵云雾随晚风飘忽。有时遇见收网的渔人撑着小船往这边靠岸,外公就前去帮忙,他们站稳在沙滩上后,就把槟榔直往他口袋里塞。江一是不被允许跟着去的,外公说狡黠的陆风会把人卷到看似平静的海里,再也回不来。于是他双手紧紧地拉着外公的胳膊,直到昏暗的码头映入眼帘,他才能确认自己仍然在陆地上。或许正是这种神秘又不确定的感觉,让江一如此迷恋。啊,还有外公,他肯定与海有关……
三张卷子出现在江一面前的课桌上,他这才从回忆里的海边走回来。“明天我有点事,课暂停一次。卷子你们带回去做。”条纹衫最后带来的这条好消息让江一激动不已。离开教室已经九点四十多,末班车没有了。他看向身旁的周若晴,提议拼车回去。她眨眨眼睛,“你太着急了,又忘记了寻找夏天。”
七月底的月亮大得出奇,月光穿过细碎的枝叶,落在发白的石凳上。她引起的潮汐,此刻牵动着江一脑海中的波涛。榕树缓缓摇动,几颗微小的亮光若隐若现。是萤火虫,还是自己的错觉?周若晴拿出夏度仪,看着里面海水一点点升高,最后停在40%不动了。江一有些惊讶,他觉得周围的景色和氛围与《仲夏夜之梦》的森林何其一致,可夏度却不尽人意。怎样能更像夏天呢,江一想着。对了,要有对话,对话要再多一些,光有景不行,人的活动更能反映季节。他讲起了自己儿时在海边的故事,外公带他看的日出、外婆做的清蒸石斑鱼、沙滩上钳子一大一小的招潮蟹、埋伏在礁石里漆黑的海胆。到他一个月后和父母坐火车离开了那里,本该结尾的时候,他却对周若晴说,要不明天下午一起去海边吧?这句话从嘴里故作自然地飘出来后,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脑袋已经像外公外婆家烧开了的老式烧水壶一般往外喷气了。
周若晴怔了一下,然后就同意了。江一想到的三十种被拒绝方式和五十种应对拒绝的方式都没有派上用场。清晰的风铃声提醒他,现在夏度已经达到了59%。
他们走出小区的时候,门口的环城公路早已非常空旷。等了十几分钟,终于驶来一辆出租车。把周若晴送到家后,江一在车上隐隐担忧起时间,觉得自己免不了一顿骂。果然,到家是十一点多了。他蹑手蹑脚地进门,守在大厅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似乎也是困了,只是催促他快去睡觉,便没再多说什么。江一马上溜到房间,在被窝里偷偷拿出藏着的手机,开始研究起第二天的安排。天气预报的界面,他点开了六次。反复确认是大晴天后,终于熄屏准备睡觉。躺在床上,他却突发睡眠障碍。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低沉的鼾声如夜晚潮声一般传入了他的耳中。他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只有夜晚的海,进而想到明天他将和周若晴一起去看白天的海。他更加睡不着了,这是他的第一次失眠。
7月31日 阴 夏度:67%
一出地铁站,江一就感到不对劲。阳光没有照得他眼睛睁不开,棕榈树的影子也不像往常那样出现在沙滩上。他在心里暗自咒骂着天气预报,它只报准了一半,离开家时还是晴天,一小时后天上就堆满了灰色积云。周若晴伏在海边的栏杆上,穿着浅蓝色连衣裙,还带着一把遮阳伞。见到江一,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难得出来一趟,虽然天气不好,还是在海边散散步吧。”
阴天的海边,灰蒙蒙的海面像凝固了一般,海浪更是完全停滞了。云越积越多,但就是不下雨,导致空气异常闷热。岸上没有一丝风,没走多远就开始出汗了,浑身黏黏的,很不舒服。他们都早已没有力气和彼此交谈,就这样沉默无言地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江一提议去有空调的地方坐会儿。在他们转头去灯塔咖啡屋的路上,夏度仪却响了。周若晴拿出来一看,居然有67%的夏度,比晴天的时候还高。“这是……出故障了吗?”
“我明白为什么了。”江一站在咖啡店的空调风口下,把挡位调到最大。猛烈的冷风终于让他大脑又开始转动起来。“夏天显然不止有美好的事物,这种差劲的天气,压抑的海边,也是夏季独有的一部分。就像春季的回南天、秋季的寒潮,虽然大多数人并不喜欢,但它们也能代表这个季节。”
周若晴若有所思地看着隔了一层玻璃的沉闷海面。“是呢。”她说。江一能看出来,她对今天的海难免有些失望。他正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周若晴却突然抬起头,“啊,差点忘了跟你说一件事。其实,很少有人能看见夏度仪。”
“这是什么意思?”江一瞪大了眼睛,把摆在桌上的夏度仪拿了过来,“可它不是在这儿吗?”
“大部分人看到它,都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铁盒子。他们看不见上面的刻度,以及玻璃管里的海水,更别说听见风铃提示声了。所以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发现你能听见夏度仪发出的声音,我很惊喜……”
江一摆弄着这件精巧的小玩意,他记得它来源于海洋。周若晴之前和他讲过,只是这次说得更为详细——
世纪之交一次远航途中,周若晴父亲的货轮停靠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锚地,那时他刚当上三管轮。三副在船尾钓鱼,对他抱怨说,鱼钩甩出去整整一天了,还是啥也没有。结果话刚说完,鱼竿就动了一下。三副赶忙收线,却发现只是一块白色的铁盒。盒子上方有个洞,鱼钩正好从那里穿过去。可能是被暗流冲过来的。“什么玩意儿这是。”三副正要把它丢回去,三管轮却说:“等会,我看上边好像有字。”他把铁盒拿走,开始仔细研究起来。三副凑上来看,“哎,你在甲板上晒昏了?这铁盒上哪来的字。”
夏度仪在晚上被带到了船舱里,大家都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因为大部分人看不见上面的字,三管轮、水手长和二副却可以,且他们看到的东西都是一致的:数字和刻度。船长说,也许四天之后靠港了可以下去问问。三管轮在码头上的一个吉普赛老人口中得到了答案。夏度仪是几个世纪前他们在大迁徙中发明的,如今这项工艺已经失传。至于为什么只有少数人能注意到它的用途,老人说,就像有人听到一组和弦,就能说出里面所有音符;有人看到一幅油画,就能调出里面所有颜色,那么自然也存在对于季节特别敏感的人。除了夏度仪,还有测量其他三个季节含量的仪器,只是它们现在都散落在世界各地。最后,老人拿出一千美元,希望能买下它。那可是2000年的一千美元!可三管轮还是拒绝了,老人摆了摆手,表示惋惜。
三管轮踏着咯吱作响的木板,迎着港口略带咸味的海风,往船上走去。夏度仪开始了它的第一次运作,只见玻璃管里海水逐渐升高,最终停在92%——这个记录直到他的女儿快要和他当年一般大了,也没有被打破。
“这段远航听起来就很美好啊。”江一望着现实里阴暗的海面,对航海心生向往。他想往海的深处游去,直到海水如天空一般湛蓝,不分彼此。
“回忆都是美好的,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机舱里。对了,有个关于夏度仪的最新消息——”
三管轮知道自己开始渐渐衰老了。每天夜里,他的思绪都会回到那个遥远的南美洲亚热带港口。换做现在,他还会拒绝那一千美元吗?那时他还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中年危机也不存在。他那宽广的肩膀还不需要扛起沉重的责任,整天在海上飘着,与鱼群作伴,在蓝天下做梦,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了。可是现在呢,三管轮在前往鹿特丹的船上居然遇见了多年前的那个水手长,他们看着对方,就像是照着一面镜子。两人的背都有些驼了,皱纹也开始生长。二十年没见了,三管轮成了轮机长,水手长也坐上了大副。但他们都看不见夏度仪了——对夏天的感知能力正在失去,对生活琐事的敏感度不断加强。
在甲板上叙旧,望着海上的星星,水手长,准确来说是大副,告诉轮机长,夏度仪其实还有拍照的功能。这是自己返航时发现的,但一直忘了告诉他。夏度仪会在风铃声出现的时候,记录当时的图像。至于角度,对焦和主体之类的,就取决于怎样拍摄能让成像的夏日含量最高。一个浪头打来,轮机长猛吸一口烟,问怎么操作。“铁盒的侧面有道小缝,之前没有发现。那天我好奇,塞了一些纸片进去,第二天风铃声再响的时候,就弹出来好多照片,还全是彩照。”
“不对,我把它带回去后,它也响了几次,为什么没有照片出来?”
“应该是要达到一个值,也许75%,或是80%以上,记不太清了。”
“不重要了,现在我们看它就是一个铁盒子,跟当年三副一样。”轮机长又掏出几根烟,给大副递去,又给自己点上一根。一滴雨水掉了下来,正好把烟头熄灭了。
“回船舱吧。”
“你是说它还能拍照——哎,怎么这时候下雨了?”
“在下大前回家吧,至少这把遮阳伞终于派上用场了。”
8月1日 阴 夏度:--
江一在整节数学课上都如坐针毡,因为他前面的座位今天空着。周若晴没来。他的所有脑细胞都用来思考原因,直到在草稿纸上列出二十三种可能,条纹衫正好宣布下课。江一在门口犹犹豫豫的,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前面,“老师,周若晴怎么没来。”“回学校了,五中今天开学。”条纹衫嚼着保温杯里的茶叶,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江一顿时有种巨大的失落感,还没有找到100%的夏天,没看到夏度仪里面的照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吗?条纹衫有些蔑视地看着他,“怎么,她不来你没法上课了?”
回家路上,遗憾和落差感搅得他心神不宁。结束又是什么结束呢,有没有开始也未可知。这么多天了,他还没有周若晴的任何联系方式。当然,他可以翻墙进五中,然后挨个班去问;他也可以再厚脸皮一点,明天去拜托条纹衫。但是,他又凭什么这样去做呢?说到底,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暑假补习班认识的同学罢了,总共也就一起上了四次课,相处时间加一块不到二十三小时。这种短暂的交集,换作别人,可能连对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对于江一来说,周若晴就像是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他内心里那片沉闷的夜空。仔细一想,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对周若晴的感情。说是喜欢,未免也太过随意。这种在青春期和夏日的双重催化下形成的好感和爱慕是否拥有一个专业名词,就像三角函数里的正弦余弦正切那样,江一不得而知。他只是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周若晴了。
8月2日 多云 夏度:--
好像只要到了八月,漫长的夏天就会开始加速。草木旺盛到极点、枝干伸展到最宽之后,晴天就变得罕见。几场小雨过后,天气转凉,树叶渐渐枯萎,在寒潮来临时飘落在地上,于是一切都由充满生机转为阴郁。盛极必衰,江一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周若晴的那天。此刻,他仍是坐在那辆公交车上,只是对于接下来的数学课不抱有任何期待,沿途的景观也早已失去了吸引力。看着在驾驶位上的司机师傅,江一想到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走着同一条线路,难道不会厌烦吗?反正他自己很厌恶一成不变,但他即将不可避免地回归那种生活。
条纹衫课堂上的人已经没剩多少了,教室显得空荡荡的,讲起题来甚至还能传来回声。前排的空座提醒他夏天即将结束,江一不得不想想高考的事了。他的成绩无时无刻不赐予他一无是处的焦虑。他多希望一个小时后,一位齐肩发女生会准时出现在门口,和他一起逃离这个由成绩单和红叉号构成的世界。
下课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夏至过后,白天就越来越短。一只飞蛾从窗外钻进来,不断撞击着白炽灯的灯管。江一怔怔地看着,他想起周若晴说过要自己记录夏天,只是似乎写不长了。
8月6日 阴 夏度:82%
今天是暑假补习的最后一节课,明天收拾东西,后天就开学了。条纹衫递来一张他自己出的模拟卷,江一还是不怎么会做。但昏昏沉沉地做完,居然比上学期期末考高了二十分,也不知道算不算进步。讲完题就下课,比平时早十分钟。江一背上书包,走过街边的石凳。几天前,他就和周若晴坐在这里。想到这些,他便加快了脚步,自己不该再沉浸于夏日和幻想中了。
在单元楼的拐角处,江一险些撞上了一个正朝这边赶来的女生。他下意识地连连道歉,定睛一看,却发现她正是周若晴。她穿着五中校服,背着的还是绿色书包,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她跑得很急,江一意识到今天是周五,她应该是一放学就赶了过来。
“还好、还好赶上了。我知道今天是这里最后一节数学课,所以特意来和你说清楚。对不起,我并不是要不辞而别。那天从海边回去,就收到了学校的临时通知,提前一周开学,第二天下午就要回去。我当时根本没有办法联系你。明天,明天晚上七点,我们再来这里见面好吗?我现在得走了,我骗了我爸说今天值日,他过会儿还要来学校接我……”
江一短时间内听到这么多信息,只能怔怔地立在原地,但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周若晴的邀约。落日将天空染成橙红色的海洋,风铃声又一次在橘色空气中传开。
“明天记得告诉我这次的夏度。”
周若晴对着江一嫣然一笑,随后就向小区门口的出租车跑去。重逢也是夏天的一部分,江一心想。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周若晴,这个夏天也会和以往一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但这一切都将不会发生。
8月7日 19:00-20:00 晴 夏度:77%
“夏天有两种基本色,黄和蓝。炽热的沙滩,刺眼的日光,云层被勾勒出的金边,灿烂、热烈的世界,黄色是夏天的正面;当太阳落到地平线后,反面的蓝色就隐秘而细腻地流露出来。无尽的海面,晴朗的天空,潮湿的空气和突如其来的暴雨,傍晚阴郁的深蓝与心事。二者互相混合,形成了绿色,这正是万物在夏天快速生长的原因。”江一望着天空对周若晴说,“此刻还是夏天的正面,马上就要变成反面了。这种变化不是在一瞬完成的,就如晚潮,你可以看到海水的蓝是怎样一点点侵占沙滩的黄;还像天空,夜幕慢慢地盖住太阳的光芒。”
“对了,昨天的夏度是多少来着?”
“82%。”
“夏度高的场景,果然都出现在夏天的正面。”
“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发生在夏天的反面。”周若晴轻叹一声
“上周三,应该是四号吧,那天异常闷热,闷热得心慌。教室里的氛围很压抑,我实在待不住,就在第二节晚自习的时候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走廊也是静悄悄的,暗蓝色的天空堆满了云,你知道吗,很阴沉的天,让人喘不过气。我本想转个几分钟就回去,却在楼梯间的转角处发现了一个人,他蜷缩着躺在地上,那一刻我吓坏了,喊了他几遍都没有回应。我连忙冲进最近的教室……之后,整个楼道开始混乱。一群人,学生和老师,围在那个男生旁边,直到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起他,在夜色里狂奔。校门口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但就在这时,一阵只有我能听见的风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夏度仪,自开学以来就再没响过,以至于我都忘了它仍在口袋里。风铃声在那样的环境下是如此突兀,它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敢看夏度仪。我感觉走廊很黑很黑,只有‘安全出口’闪着幽幽的绿光。第三节晚自习下课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传闻从晚风里刮来,有人说他在普通班几乎不说话,没什么朋友;有人说他在高一时曾被校园霸凌;还有人说他为了冲刺高考,每天写题到凌晨五点。最后是那个男生抢救无效的消息。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触死亡。”周若晴抱着膝盖,深吸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夏度仪会成像这件事?我弄明白了,夏度达到75%的时候,就会有照片弹出来。那个晚上,我把它们摊开在桌面上,舍友问我为什么要对着十几张白色的纸片发呆。但她不知道,其中有一张照片,是那个已经逝去的男生,在无尽的夏夜里缩着身子,做着再也醒不来的梦。从此,我几天没敢碰夏度仪。”
听着她的叙述,江一也被带入到了夏天的反面。死亡这种事情,虽然人人都知道是必然会出现在生命中的,可说起来总是那么沉重。数次欲言又止后,周若晴却率先打破了沉默。
“可能你说得对。夏天确实有正反面,只是我们平时都关注正面。我后来想明白了,夏度仪是客观的,我们不能害怕死亡,它也是夏天的一部分,或者说是生命的一部分。哎,和你说出来后,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放在二人中间的夏度仪传来了风铃声,77%。这说明,总有一些东西能够超越死亡。江一是这样想的。
8月7日 20:00-21:00 晴 夏度:90%
公交总站,末班车缓缓发出了。江一和周若晴盘腿坐在空旷的停车场上,面前摆着便利店买来的柠檬汽水。明天,江一开学,周若晴回五中,夏天就此结束。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突然,烟花绽放于晴朗的夜空,他们的脸庞被焰火照亮。
“这种时候谁会放烟花呢?不会是错觉吧。”
“两个人都能看到的就不是错觉。”
夜晚短暂地被点亮,之后就归于沉寂。夏天结束了。
周若晴从包里拿出夏度仪和一叠纸片,“以后或许就见不了面了,夏度仪和照片你选一个,留作纪念吧。”
江一在半小时后才意识到周若晴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委婉地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见面”。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不如就让它永远留在回忆里。但那时候,江一只是觉得自己正面临着困难的选择。选择夏度仪,就意味着对方只是自己无数个夏天里的一位过客,因为只要拥有这个纯白色的铁盒,就能找到更完美的夏天;选择照片,这个夏天就会变成一生中最难忘的。他想起了和周若晴度过的这些夏日,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先选,把剩下的留给我呢?周若晴回答,正是因为我选不出来,所以才想着让你选。江一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对于夏度仪和照片的解读,他们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最终他决定了——“那,把夏度仪留给我吧。”周若晴把铁盒递过去给他,站起来转过身就要走。“等等,”江一顿了顿,“高、高考加油!”周若晴回头笑着说你也是,他却感觉她的眼角有一抹淡淡的泪痕。
“那,拜拜。”他们在夏天的最后一个夜晚挥手告别了。
8月7日 21:01 晴 夏度:99%
江一忍不住回了几次头,直到周若晴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此时,他手中的夏度仪又一次发出风铃声,也许是最后一次。铁盒侧面的缝隙里弹出来一张照片,是周若晴模糊的背影。他想追上她,告诉她自己找到了接近100%的夏天,却刚跑了几步就停下了。他想到要接受——分别也是夏天的一部分。江一攥紧那张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照片,走向了回家的路。此后,江一会在,不。我会在每个夏日,永远,永远地想起她。
2028年夏夜,江一在船舱里又看了一遍自己在几年前的夏天里写下的日记。他推开舱门,踱步到甲板上。望着黑沉沉的海面,把一块白色铁盒掷入水中。黑夜在铁盒跌到一半时就将它吞噬了,同时也吞噬着江一手里的照片。那张照片上的人影越来越模糊,直到和四周的黑夜完全融为一体。
真实姓名:蒋令予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雁塔区长安南路199号陕西师范大学雁塔校区
就读高校:陕西师范大学
专业: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