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蒋安的头像

蒋安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3/05
分享

什么都会老去

秋雨初歇的午后,檐角铁马兀自叮咚,细听竟与三十年前岳王庙前听过的风铃声同调。我独坐在廊下剥新炒的南瓜子,指甲缝里嵌着的银壳簌簌落在青砖上,恍惚间竟像是谁将褪色的往事碾成了齑粉。

窗台上那盆素心兰到底枯了。墨绿长叶蜷曲成焦黄的纸卷,盆底浮着层白霜似的盐渍,倒像是去年深冬落在她鬓角的那抹雪。这花原是她从灵隐寺后山移来的,说是沾了佛前青灯的灵气,能活过三个甲子。而今花盆里钻出几茎野草,暗红的穗子垂首如老僧念珠,在穿堂风里默诵着往生咒。

翻开樟木箱底的蓝布包袱,那件藕荷色夹袄的盘扣已锈得发黑。指尖抚过领口细密的针脚,忽然记起她立在花格子窗前缝衣的模样——银剪子铰碎天光,棉线穿过铜顶针时总要滞涩片刻,仿佛光阴也卡在那道弧口里。襟上沾染的茉莉香早被樟脑腌成了药味,唯有腋下那片汗渍还晕着淡淡的黄,像宣纸上未干透的旧墨。

后院那株老桂又开花了。细碎的金粒缀满枝桠,甜腻的香气漫过颓圮的粉墙,竟把邻家晾晒的蓝布衫子都染透了。树根处躺着半块残碑,青苔覆着"光绪廿年立"的字样,裂纹里渗出琥珀般的树脂。当年她总爱在桂荫下摆条案习字,墨点子溅在月白衣袖上,竟比枝头碎花还要鲜活三分。

井台边的青苔厚了三寸,辘轳把手上缠着的麻绳早被磨出絮状的绒毛。打水时吊桶撞碎井底的天,浮沤里忽然现出她初嫁时的倒影——红头绳系着的辫梢扫过陶罐,水纹漾开时,十八岁的胭脂便化在了廿年前的暮色里。如今井壁砖缝里生着几簇羊齿蕨,蜷曲的嫩芽正巧托住一线天光,倒像是谁刻意摆弄的盆景。

书案角落的端砚裂了道细纹,松烟墨条在凹槽里瘦成嶙峋的骨。舔笔时嗅到陈年的腥甜,原是笔洗中浮着几瓣干枯的腊梅——去岁除夕她插瓶时说"此花最耐光阴",而今连铜瓶内壁的绿锈都剥落成屑,在斜阳里飘散如劫后的余烬。镇纸下压着的薛涛笺脆得不敢触碰,蝇头小楷写的"宜其室家"四字,竟被蠹虫蛀成了点点筛孔。

黄昏时走过断桥,石栏上蹲着的石狮子缺了半边牙。湖水将溶未溶的暮色里,忽然瞥见当年系过同心锁的柳树——虬枝早被雷火劈作焦炭,根须却倔强地拱出个新芽,在料峭春寒中抖索如弃婴的拳头。锁链早锈成绿茸茸的藤蔓,倒是旁边歪斜的"慕才亭"匾额上,不知谁用炭笔描了朵将开未开的莲。

灶台上的腌菜坛又生了白醭。揭开坛口压着的雨花石,酸腐气里浮出两粒枸杞,艳红得像是从喜帕上裁下的碎屑。最底层的萝卜干蜷成问号,咬开时迸出的咸涩,竟与那夜她负气掷碎的盐罐同味。陶坛外侧的釉彩剥落处,隐约现出个用簪子刻的"忍"字,如今倒比新刻时还要清晰些。

梅雨时节整理旧箧,忽的抖落半截银簪。簪头的梅花缺了三瓣,缠枝纹里还嵌着那年上巳节沾的桃胶。对镜比划着往鬓间插,白发却从指缝钻出来耻笑我的痴。铜镜背面的鸳鸯早被汗气蚀成了黑影,倒是裂纹里生出的铜绿,在潮气中愈发鲜亮如初遇时她裙角的苔痕。

什么都会老去。石狮的利齿会被风雨磨钝,新墨的清香会被光阴沤烂,连最刻骨的情话都会在年轮里风化成齑粉。但当我蹒跚着推开漏窗,却见墙角那株野葵花正挺着金黄的圆脸,将籽实悄悄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那些落在瓦砾间的黑点,明年又会顶破陈年的青苔,在颓垣断壁上举起千百个小小的太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