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开在百花之先,被列于二十四番花信之首,又生性耐寒,有冰清玉洁之质,有傲雪凌霜之姿,向来为世人所重。梅花,还被王象晋的《群芳谱》推居第一位,应该算是实至名归。天下爱梅者众,各取其长,也各有倚重,不管其源流所自,但大抵都是真心爱梅的。
世上爱梅的人,大多是喜欢红梅的,红梅于清奇中有一种热烈,自然更惹人喜爱。红梅也易于入画,焦墨枯干,胭脂破处花苞点点,殷红洇染繁花满枝,于疏密淡浓间,均饶有画意。我忽然想,在林逋笔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梅花,是红梅,还是绿萼呢?说不定,也说不好。隐居避世的林逋,内心应该是有着一份热烈与执着的,如此该是红梅;而他的为人处世又是清高孤傲的,如此又像是绿萼。
我也极爱梅花,且偏爱梅中绿萼,大概是喜欢它的花萼淡绿、花瓣洁白,喜欢它的姿形清奇、花香浓郁吧。我喜欢梅花,大概也脱不了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抑或是梅花与自己的心性本是相合相契的吧。
世间草木,何止万千?梅兰竹菊,岁寒为友;梅花,自古便是文人君子的象征,其不为严寒之品格,更为人们所赞颂。绿萼,也叫绿梅,因为苞衣通常为浅绿色而得名;当绿萼开花时,花芯带有一些轻微的绿色,但花瓣却是洁白无瑕的。绿梅清雅,不比红梅娇艳明媚,自然更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没有菊花的尊贵典雅,没有水仙的婀娜多姿,独有一份超凡脱俗的傲骨!
喜欢梅中绿萼的人,不独我。宋代姜夔在《绿萼梅》中说:“黄云随袜知何处,招得冰魂付北枝。金谷楼高愁欲坠,断肠谁把玉龙吹。”绿萼未含苞时,即能从其枝条上分辨出来它的花色,姜夔诗中所说的“玉龙”,形容的就是梅花的枝,绿萼的小枝绿色,老枝浅灰带绿,都是一样的平滑如玉。
宋人陈著在《绿萼梅歌》的开头写下了:“君不见宣和艮岳绿萼梅,百花魁中此为魁。绛霄灯火不终夕,剪为荆薪毁为灰。又不见驻跸钱塘开聚景,此梅又花天宠幸。”他将梅中绿萼奉为百花魁中之魁,又觉得绿萼梅开是天所宠幸,可见其对梅中绿萼的偏爱了。
当一树绿萼梅开放,花萼翠绿可爱,那份绿,绿得纯粹,绿得傲气,绿得雅致,绿得一尘不染,花苞密层层,密层层,细细点缀,全是绿的;花瓣一片片,一片片,全是绿的;树干、树枝四围撒开,仿佛也是绿的。
赏绿梅,是极有意味的一件雅事。明朝扬州人史启元在《报友》小简中说:“若弟兀坐寓斋,枯禅行径,朝来浓雪批绿萼,稍有晋人肠肺。”晋人肠肺,大概说的是晋人的风度和情趣吧,可见史启元对梅中绿萼的推崇。
这些年,我所见的梅花多是红梅,绿萼梅倒是难得一见,就觉得有些奇怪。细一想,也算不得奇怪,红梅于清寒里透着一点艳丽的热闹,本该是招人喜爱的,不似绿萼梅,如清丽脱俗的女子,如清高远尘的丈夫,不媚俗,也不从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绿梅动人之处,总在无语之间,但绿梅的香味,在众多梅花中,又是最为浓郁和醇厚的。造物公平,凡是颜色太过浓烈的花儿,香味儿也相应淡些,而如绿梅般清灵的颜色,则香味更为浓郁卖力,格外抚慰人心。
既谓之绿萼,则贵在一个绿字,贴梗而花,碧中生白,端的清丽夺心。说起它的枝干,与杏花绛桃别无二致,根干出地面稍许,便分生几枝,或曲,或斜,或斜中有扶醉之态,或偃,或仰,或仰中有懒倚之姿,果非“旁逸斜出”四字,不能说尽它的神态。这一种神态好像脱出于宋画里的花鸟山水,甚至觉得它们本来就生于宋代,之所以努力地活到现在,不过是好心好意为给今人一赏。见到这样的枝干,幽幽而生古意是自然的,可不知为何,我每每看见,更要在古意之外,觉出几分莫名的凄婉。
江南的绿萼,大多发于早春,若那时再沾几点冷雨,便可称作绿萼冰花。草木萧疏间,看它一枝清芳独挑,尤能显见梅的性情。北方的花树,盛放佳期约在四月,嫩红娇粉,芳菲流溢,连缀成片的绯云,远远望去,好似一支追嬉觅笑的胭脂队。此时,若在这般的花丛里,闪出一树绿萼,则不亚于大观园的女儿群中,走来个孤芳独秀,遗世弃俗的妙玉。
苍劲似铁的枝干,不管对于桃花,杏花,还是绿萼,都像是埋在光阴里老去的朽木,不到肥润莹洁的花开出的那一刻,你是不会知道它们还活着。亭亭的荷花,固然也美得无可挑剔,但看见它下面鲜活的碧水阔叶时,就觉得已经是埋好的伏笔,所以,能开出其美绝两的花,理属应当。而面对像绿萼这样槁木似的枝干,即使它逢春不发,也觉可以原谅,更别说一场雨后,那里何时竟又生几瓣生气盎然的颜色了。故而,这实在叫人惊艳,乃至于敬畏。
君子爱梅,每常漫步于梅林的花径,暗香浮动,任凭熏风吹拂,一个冬季的寒意,就不知不觉在花海间流失了,绿梅不同红梅之热烈欢喜,她的花骨并不丰腴,却十分玉润冰清,有如女子群中高冷的才女,不喧闹、不攀附,气质高贵,风度翩翩。绿萼梅的品格,便是如同这般清冽。因为纯情到了极点,才将灵魂活出了不绝的香气。她亘古守卫的纯粹绿色,便是自己洁净而又不入流俗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