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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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凌晨三点，王宇翔迷迷糊糊地起身、穿衣、下床板，机械地在他负责的半边区域里来回走动。而这样的值班，他每隔一天就要执行一次。
时值深夜又深秋，浸骨的寒凉冻得他一连打了几个冷颤。冷颤后，他的头脑渐渐清醒。昨天是进来的第127天，今天就是第128天，也是四个月零八天。王宇翔感觉像过了几个世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度日如年啊。
王宇翔仰头看向高墙上的铁窗，墙很高，铁窗自然也很高。他站在里面，看不到辽阔高远的夜空，也看不到宽广厚实的大地，只能看见悬浮半空的一小方漆黑与空洞的寂静。他不禁想起小时候老家打谷场上那缀满星星的美丽夜空，以及夜空下和一帮小伙伴在一垛垛稻秸间捉迷藏、抓蚂蚱的快乐时光；他更想起在夜色的装点与诱惑下，比捉迷藏、抓蚂蚱光怪陆离、姿情欢谑得多的都市夜生活。想着想着，王宇翔的眼里泛起了泪花。他赶紧低下头，将目光投回室内。屋子里倒是热闹，亮惨惨的日光灯下睡着二十多具肉体，鼾声、屁声、梦呓声，声声不息；体臭、霉臭、屎尿臭，臭气扑鼻。而这样的日子，他熬过了最崩溃的前三天，也熬过了至关重要的第37天，他还要熬到开庭，熬到宣判，熬到刑满释放，熬到自己都不想活了……。王宇翔想到这里，心里的苦涩直往上涌，嘴里咬牙切齿地骂道：“朱道成，老子宰了你个老杂种！”
三年前，王宇翔操办完爷爷的葬礼，买了张绿皮硬座火车票返回打工的城市深圳。他和朱道成就是在那趟绿皮硬座火车上认识的。
王宇翔到座位时，朱道成已坐下。王宇翔放好行李坐下后，朱道成热情地和他搭讪。王宇翔的心情不好，又在绿皮硬座火车上，本不想搭理他，但见他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裤，像个体面人，才耐着性子地问一句答一句。
答了几句，王宇翔意识到朱道成在打探自己，就反问他。朱道成告诉王宇翔，他们是同县老乡，他是西河镇人，在深圳一家电子厂当副厂长。这次回老家看望父母，假还没休完，厂里有事让他赶回去，仓促间没买到卧铺票，就只能挤硬座。没待王宇翔变脸，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就开始一脸恭敬地夸他有本事。朱道成谦虚地说，大家都是打工人，他只是出来得早，占了一点先机而已。男人向他打听工厂具体做什么产品，工人一个月大概多少钱工资，还招不招人。如果招人，能不能给他老婆一个机会，都是老乡。朱道成没有拒绝，也没有满口答应，只说“厂里事多，怕一忙起来就忘了。”男人赶紧满脸堆笑地说不怕，加了好友，等他安顿下来，就找朱厂长喝酒，保准忘不了。边说边打开微信二维码，请求加他好友。
就这样，他俩熟络起来。他们从疫情聊到经济形势，从经济形势聊到钱越来越难挣，打工人压力越来越大。坐在一旁的王宇翔，也忍不住发起牢骚。朱道成笑着说：“年轻人，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大胆地闯一闯，靠打工能维持生活，但肯定发不了财。”说完，凑近王宇翔的耳边小声说：“你看看我们周围，你想一辈子与他们为伍吗？”王宇翔向旁边看了看，过道那边，一具瘦小的身体横躺在座位上，露出两条钢管似的黑毛腿，一双粗糙、长满老茧的光脚板子正对着他；而他对面座位的糙人，正吸溜吸溜、干劲十足地吃着香辣泡面，刺鼻的气味毫无边界感地侵犯着他的领空。看着这画面，王宇翔的心里既窝火又伤感，暗暗骂道，妈的，出来混了六七年，又回到了当初。
中专毕业那年夏天，是王宇翔第一次出远门。当他走出深圳火车站，看着宽阔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街两边一幢幢高大气派的大楼，和路上时尚光鲜的行人时，心里兴奋又忐忑，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往公交车站走的路上，旁边建筑工地的一群工人正好下班，年纪大的看起来近五十，年轻的也有三十多，还有一两个中年妇女。他们大都瘦瘦矮矮，松垮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很多人的裤腿上还溅有大片泥浆印渍，混在行色匆匆光鲜亮丽的都市人中，显得格外刺眼。王宇翔甚至看到了城里人嫌弃的目光。和他们擦肩而过时，王宇翔特意细细地看了他们几眼。他们那在灰尘和汗水的涂抹下显得疲惫又沧桑的脸，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散发着怪味的贴在背心的衣服和单薄苍老的背影，让王宇翔的心情很复杂。他在心里发誓，绝不能活得像他们那样卑微和猥琐。
却不想，六七年过去，他又不得不买绿皮硬座票，重新挤在这群人中，与他们为伍。王宇翔气得往椅背上狠狠地靠了一下，重重地吐了口气。朱道成默默地看着他。
二十小时的近距离接触，到站时，他们三人熟得像老朋友。临别前，王宇翔主动加朱道成微信好友，朱道成交待以后要常联系。
回到出租屋，王宇翔如释重负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姿势都没变，只探出手臂，就拿到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三五分钟，房间就凉爽下来。又躺了一会儿，起身洗头洗澡，打开阀门，热水就哗哗地流出来。在老家，洗头洗澡用盆将就，一台电扇，吃饭时从房间搬到饭桌，睡觉时又从饭桌搬回房间。爷爷直到去世，都没享受过一天城里人的生活，奶奶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而去年，他本可以在县城买一套房。想到这里，王宇翔狠狠地给了自己两拳。
洗完澡，躺在床上，想着连本带息四十多万的网贷、信用贷，王宇翔的心拧成了麻花，头也跟着痛起来。
这样熬了一周，下班前，王宇翔接到朱道成的电话，说请他吃饭，顺便谈点事情。王宇翔心头一动，欣然答应。
再次见到朱道成，只见他头发油腻，胡子拉碴，皱巴巴的衬衣耷拉在皮带外面，完全没有火车上那副派头和精神。王宇翔赶紧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朱道成提议去餐馆边吃边聊。
上了菜，喝上酒，朱道成就开始骂娘。他说他发现厂长贪污老板的钱，就善意提醒他不能这样，却不想那个小人趁他不在，倒打一耙，向老板告他的黑状。老板听信谗言，竟然炒了他的鱿鱼。他边说边骂，唾沫横飞，却一点儿不耽误喝酒、吃菜。他还说，老板现在炒了他，以后醒悟过来，知道谁忠谁奸，用八抬大轿请他回去，他都不回。王宇翔提出很多质疑，也提了不少建议。但朱道成借着酒劲儿反复说老板炒了他，是老板的损失之类大话，王宇翔也就懒得再费心思劝解。菜早已吃得底朝天，酒也喝得一滴不剩，朱道成还意犹未尽地说着他的车轱辘话。王宇翔实在没有耐心陪他，就喊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把账单递给王宇翔时，朱道成边剔着牙，边翻着眼皮吆喝说他买单。王宇翔手头紧，给服务员使了个眼色，服务员就将菜单从他手里拿走，递给了朱道成。
出了餐馆，王宇翔问朱道成住在哪儿，怎么回。朱道成让王宇翔陪他到附近公园走走，消化消化，正事儿还没谈呢。王宇翔心想能有什么正事，就借口时间不早了，他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不想，朱道成老熟人似地搂起他的肩，笑嘻嘻地说：“你又没老婆孩子，能有什么事？走，陪老哥走走。”
一路上，朱道成先高谈阔论时代的风口是互联网经济，接着又讲现如今离婚率年年攀升，中年单身女人越来越多，这群女人既经济独立又精神空虚，以他的人生经验和商业嗅觉，一定可以从她们身上挣大钱。王宇翔极度缺钱，听他这样说，来了兴趣，问：“怎么挣大钱？”朱道成神秘地笑了笑，问：“你有没有兴趣嘛？有兴趣，我就继续说。没兴趣，就当我没说。”王宇翔笑着说：“有话就快说，别他妈的吊胃口。”朱道成却继续吊王宇翔胃口，问他到底有没有兴趣。王宇翔只得说有兴趣。朱道成又神神秘秘地说：“那我就把丑话说前头，如果你想合作，我很高兴。如果不想合作，就发誓把今晚我跟你说的全烂肚子里，绝不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如果吐露半个字，你这辈子就穷死饿死倒霉死不得好死，你愿不愿意？”听他这样说，王宇翔心头一紧，问：“违法？”朱道成“呸”地一声，说：“你知不知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句话什么意思？”王宇翔问：“什么意思？”朱道成又卖弄玄虚，让他自己上网查。王宇翔懒得理他。接着，朱道成继续说：“小老弟，虽然我的话不中听，但忠言逆耳，希望能点醒你。很快，你就三十了。老话儿说‘三十而立’，你现在没房没车没结婚，经济形势又这么差，而这疫情还不知哪天是个头儿，你觉得三十你立得起来吗？时代发展这么快，你要学历没学历，要家底儿没家底儿，唯一的一点儿优势，就是年轻和样貌。但这玩意儿，不仅不保值，还贬值地飞快。如果你现在不想办法多挣钱，自己当老板，哪天像我，被炒鱿鱼，就惨了。”不知是被夜风吹得，还是被他这话吓得，王宇翔全身打了几个激灵。
走到一个僻静有长凳的地方，朱道成说：“坐一会儿吧。”王宇翔默默地坐下，一言不发。朱道成递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了火，他俩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吸完后，朱道成缓缓地说：“小老弟啊，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自视甚高、不甘被命运摆布的苦命人。火车上和你聊了一路，更加肯定我的直觉。所以，有好事我第一时间想到你。如果咱俩精诚合作，你信不信，一两年内，就能咸鱼翻身。你呢，至少挣到第一桶金。凭你的本事，今后再钱生钱肯定不难。而我，挣到养老钱，后半生逍遥快活，不比在那鸟厂给人打工强？”王宇翔来了精神，转过身看着他，问道：“怎么合作？合作什么？”朱道成说：“老弟，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挣大钱？”王宇翔没有半点犹豫地说：“当然想”。朱道成说：“老弟有这个愿望，我们就有合作的基础。这样，明天我来找你，我们详谈。”能合作，就继续交往；不能合作，立即断交。王宇翔可不想和他纠缠，就说：“今天说吧，不要婆婆妈妈。明天我可能没兴趣了。”年轻人，容易头脑发热。朱道成怕王宇翔改天真没了兴趣，转头看了一圈，见四周无人，凑近小声说：“以投资的名义，帮不懂投资又想挣钱的女人做投资。”王宇翔一听，心凉了半截，说：“我又不懂投资，你懂吗？”朱道成说：“懂一点儿，年轻时做过，但后来又亏光了。放心，我们不需要真投资，只需要把她们的钱搞到我们手里就行了。”王宇翔一下子就明白了，脱口而出地说：“诈骗？”朱道成紧张地抬头四下张望后，连声道：“小点声，小声点，小老弟。”朱道成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的样子，像极了刚钻出地洞的老鼠。王宇翔调戏地说：“好，好，小声点，朱老哥。”“朱老哥”三个字，王宇翔特意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朱道成也笑了，说：“早就看出来了，老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王宇翔一下子起了警觉，严肃地问：“老实说，你真的是副厂长吗？真的是被炒了吗？”朱道成笑嘻嘻地问：“这很重要吗？”王宇翔背心生出冷汗，板着脸说：“是的，很重要，我可不想被骗。”朱道成依然笑嘻嘻地说：“我找你合作，就没想骗你。不找你合作呢，倒有可能骗你。想通了这个道理吗？”王宇翔厉声问道：“你到底叫什么？是哪里人？现在在干什么？”朱道成掏出身份证递给王宇翔，说：“小老弟，我对你够坦诚了吧？”
王宇翔仔细看完身份证，就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回到正题，直截了当地问：“我们怎么合作？”朱道成说：“‘杀猪盘’这个词你听说过吧？”王宇翔点头。朱道成说：“既然你知道，我就不细说。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什么营生都干过，什么人也见过；钱呢，也挣到过，这是我的优势。你呢，年轻，一表人才，谈吐不凡，这是你的优势。现在，城市里，单身大龄女人多，中年离婚女人也多。她们手里都有一定积蓄，但身体、精神空虚。我们通过社交平台加她们好友，以金融投资的高净值人设对她们打感情牌，把她们迷得晕晕乎乎、神智不清后，以帮她们理财增值的由头，把她们的钱……。”他没说下去，只做了一个极快地挥手抓握动作，然后，满脸笑容地看着王宇翔。王宇翔问：“如果她们反应过来，报警怎么办？”朱道成拍拍王宇翔的腿，说：“老弟，放心吧，这些我早就想好了，我们给出的一切信息都不是我们的真实信息。等她们反应过来报警，警察再立案侦察，最快也得一两年。这事儿最长干两年，到时不管挣到多少钱，我们都洗手不干了，证据全部销毁。即使警察有一点线索，想顺藤摸瓜，也摸不下去。我算了一下，如果两年能套十二头，一头挣个二三十万，按二十五万算吧，就有三百万。五五平分，你创业的第一桶金挣到了。如果不创业，这笔钱，在老家买房买车再娶个漂亮媳妇绰绰有余，随便找份工作，安安分分生活，日子过得赛神仙呢。”一百五十万，这个数字实在让人心动。王宇翔思考了几秒，说：“朱老哥，让我好好想想，晚点答复你。”分别时，朱道成一再强调，不管合不合作，都不得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直到王宇翔按他的要求诅咒发誓，朱道成才放他走。
那一夜，王宇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答应他，万一事情败露被抓，这辈子算是真正彻底完蛋了。不答应他，不仅辛辛苦苦挣的二十万打水漂了，为了回本儿，各种网贷、信用贷，利滚利滚到近五十万，怎么还？难道这辈子就陷进这堆泥潭永无出头之日？不，一定要翻身！王宇翔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
第二天上班，王宇翔偷偷地上网搜索关于诈骗的帖子。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某知名网站上，竟然有很多人发帖讲述自己被骗的经历，有人还被骗了几百万。几百万是什么概念？这些人是什么脑子？王宇翔简直不敢相信，可看他们讲述被骗过程，又不像说谎。王宇翔还发现，虽然都报了警，但没看到谁说钱被警察追回来，反倒是他们自己，要么陷入债务中，要么陷入抑郁中，要死要活。一些从被骗阴影走出来的人，居然劝没有走出来的人想开点，只当花钱买个教训，钱没了还能再挣，只要人活着，一切都有希望。王宇翔看完，目瞪口呆，匪夷所思，热血翻滚。
那天，王宇翔满脑子都是对命运不公的质问：生而为人，为什么别人活得光鲜快活，而我要活得卑微低贱？除了出身，我比别人差哪儿了？朱道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细想想，这个世道，不就是这样吗？只要有钱，就是大爷，谁管你的钱怎么来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从小到大，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还见少了吗？爷爷一辈子本本分分、做牛做马，谁对他尊敬过？如果我不咬牙给他最后的体面，还不也像小军的爷爷？人还没死，就被儿子恨不得赶紧拉到火葬厂烧掉，到死一套新衣服都没穿上。送爷爷上山，经过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抬棺的人笑着指这就是小军爷爷的坟，说养儿不如养草，不是这些杂草帮他固土，估计骨灰早就不知被雨水冲到哪儿了。我来到世上，难道就是为了像他们，吃苦受累、卑微卑贱地过一生？不！绝不！
下午，朱道成问王宇翔考虑得怎么样，王宇翔让朱道成晚上到他的出租屋里详聊。天还没黑透，朱道成就过来了，还拖着行李箱，说在他这里借宿几天。从此，借宿几天就成了死皮赖脸地长住。
想到这里，王宇翔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他索性靠着墙，双眼紧闭，默默消化心里的痛与恨。不知这样站了多久，突然被捅了一下，听见同班的人说：“换班了。真有你的，站着也能睡着。”
二
看守所里，房间除了布满监控，晚上睡觉，被看管人员还得轮流值班。这里，两小时一班，每晚五班，一班两人。王宇翔所在的房间二十多人，每人隔天就要值一次班。对他们来说，晚上睡个整觉，都是件奢侈的事，特别是在冬天。
经过两小时的折腾，王宇翔再次钻进被窝，被窝已冰凉，而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耳边一左一右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更是扰得他心烦气躁。他索性睁开双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在这片白墙上，王宇翔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诱惑，只看到静止与苍白。可美术课上，老师说，白色是由红、黄、蓝三原色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是最丰富也最百搭的颜色。他想起了她，她说，最喜欢看他穿白色衣服，帅气又洒脱，迷死人了。而他，却喜欢黑色，黑色神秘又高冷，更显男人魅力。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应该还好吧，偶尔是否会想起他？她辞职后，刚开始，他们还联系一下，后来，就各自死了一般躺在对方的通迅录里。如果当初他愿意早早地和她结婚，被她管得死死地，现在应该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吧？想到这里，王宇翔刚刚通畅的鼻腔又阻塞起来。他突然发现，他就如同小学课本里那只捡芝麻丢西瓜的猴子。不，他连芝麻都没捡着，是妥妥地捡了一坨屎。想到这里，王宇翔在心里骂起了脏话。
往事不堪回首，现在想想，那几年算是他短短二十几年活得最上进也最滋润的几年。
十九岁职高毕业，通过同学介绍，王宇翔南下当了流水线上一名工人。工厂的工作辛苦又单调，特别是第一个月，最是难熬。每天工作12小时，两周白班，两周夜班，没有周末，干满四周休两天。从第三周夜班开始，他每天都咬牙坚持，也每天在心里告诫自己，这里只是起点，绝不能永远当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这样干到第二年四月份，王宇翔发现了商机。深圳的天热得早，清明刚过，就进入夏天。他们住的村子，真正的村民不多，大部分是全国各地涌来的打工人。工人的工资低，房租当然是越便宜越好。村民自建用于出租的楼房，为了迎合这些打工人，除了水电煤气和简易床外，连把椅子都不配备，更别提电视电扇空调。工人们白天劳动强度高，晚上回到出租屋，自然想好好放松。冬天还好，大家可以挤在一起打牌、聊天。夏天，房间里又热又闷，根本呆不住，大家三三两两地到外面乘凉。
一天晚上，他和工友散步时，一个工友抱怨，这么大个村子，卖碗酸梅汤的小店都没有。另一个工友说，人家吃房租、吃分红都能住楼房、开汽车，哪需要像我们这么命苦地去挣钱。王宇翔中专毕业前，在餐馆打过半年工。他灵光一现，心想，如果晚上我在路边摆个烧烤摊，再卖点啤酒、饮料、酸梅汤、绿豆糖水，岂不是一条生财之道？这里夏天长，冬天也冷不到几天，烧烤一年四季都可以摆，如果生意好，我还用在工厂里打工？流水线上的工人，能有什么出息？累死累活，一年能挣几个钱？挣大钱的，哪个不是老板？哪个老板，当初不是从小生意一点点做大的？干两年，我未必就不能风风光光地开家餐馆。王宇翔越想越激动，回到出租屋，他就同合租的工友讲了这个想法。工友听完，说打工人挣钱不容易，用钱的地方却多着，谁舍得吃烧烤啊，顶多偶尔买碗糖水解解渴，他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虽然工友一盆冷水泼得他透心凉，但王宇翔还是想试试，因为他就想吃。随后几天，他满脑子都在盘算烧烤生意。越盘算，越没心思老老实实地上班。最后，他想起了母亲。母亲很支持他趁年轻闯一闯，说：“摆烧烤摊，成本也就两三千。如果干不下去，大不了再回工厂打工，也没什么损失。”王宇翔心想也是。
在母亲的帮助下，他的烧烤摊两周后就摆出来了。为了增加人气，第一天，他免费招待了一大桌平时关系不错的工友。他们边吃边喝，热热闹闹，引得几个打工妹和一对情侣也坐下来喝碗绿豆汤，点了几支串串。
因为价格便宜，味道也不错，烧烤摊的生意一天天地好起来。第三个月，有三天因天气原因，没能出摊，也净赚了三千多。王宇翔算完账，兴奋坏了，感慨还是做生意赚钱。感慨完后，满脑子幻想着怎样一步步做大；做大后，有了钱，是先买房还是先买车……。
却不想，现实很快就给他当头一棒。那晚，四五个讲白话、打耳洞、挂链子的本地仔过来吃烧烤。他们倒是比外地打工人大方多了，烧烤点了一大桌，啤酒先让上一打，不够再上。他们边吃边喝，一直吃到最后，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王宇翔又累又困，也只能陪他们熬着。终于熬到他们起身，一个黄毛告诉他，费用先欠着，下次过来一起结，就准备拍屁股走人。王宇翔当然不愿意，赶紧走上前，赔着笑脸说，小本生意不容易，赊不起账，赊了账明天买菜都困难。黄毛见他追着要钱，骂道：“衰仔，你摆烧烤摊把我们村子搞得乌烟瘴气，我没找你麻烦，你还敢问我要钱，我看你是不想干了！”王宇翔争辩道，这是士多店老板的场地，他给了摊位费，每天收摊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破坏村子的环境。却不想，黄毛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说：“番薯仔，记住，以后的管理费交给我。”
王宇翔从小到大没少打架，不待他们反应，转身飞奔到烧烤摊，左手抓起一大把铁签，右手拿起一把切肉小刀，冷冷地站在那里，眼里放着狠光。其中一个卷毛见这架势，劝说道：“靓仔，两三百块钱的事，何必搞成这样子，你的生意以后还做不做？”说完，掏出钱包，摸了两百元放在餐桌上，就拉着黄毛和另外两人赶紧离开。黄毛走了大概两百米，回头丢下一句狠话“扑街仔，你等着！”
王宇翔一言不发，狠狠地盯着他们走得不见人影，才放下手里的武器。这时，他才感到害怕。他赶紧给室友打电话，简单说了刚才发生的事，交待他多带几个人来接他。十分钟后，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工友在远处出现，王宇翔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回去的路上，大家七嘴八舌，有的骂黄毛，替他打抱不平，有的夸他平时看着娘里娘气，关键时候一点都不怂，就是没有人开口愿意为他撑场子。
第二天一早，他给母亲打电话，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母亲问他有没有受伤，确定他没事，才说他不该得罪这几个本地烂仔。王宇翔不服气，说：“不露点狠，还当我好欺负，以后更会麻烦不断。”母亲告诉他，有些人得罪不起，交保护费很正常，习惯了，就接受了。王宇翔告诉母亲，他永远都不会习惯，更不会容忍，自己辛苦挣的钱落在别人手里。母亲见说不服他，就建议他这周先别摆摊，避避风头。
生意好容易做起来，怎能停下来？停清淡了怎么办？王宇翔自然不会听母亲的。但他也怕，思前想后，他决定在牛仔裤后面别把折叠刀。
却不想，忙活了大半天，一切准备就绪，准备出摊时，王宇翔接到士多店老板电话，说有村民向村长投诉，他的烧烤摊污染了村子环境，又深夜扰民，刚刚村长通知他，从今天开始，不能再将门前的摊位租出去做烧烤了。
挂了电话，王宇翔气得想摔东西，可哪件东西他都舍不得摔，只得拿起刀，在砧板上狠狠地剁，边剁边骂，骂黄毛，骂村长，骂士多店老板，骂父亲，骂命运。骂无可骂后，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躺到了床上，眼泪也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王宇翔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恢复过来。他坚决不再进工厂。他决定到市区找工作。他立下重誓，不出人头地，不为人，不结婚生子。
市区工作虽多，但王宇翔没学历，没经验，没资源，想找份不低于工厂薪水的体面工作，谈何容易。一年来，不是老板换他，就是他换老板。走马灯地换了五六份工作，直到在手机店当上销售员，才算稳定下来。
这期间，王宇翔饱受生存的毒打。经常交了房租，没钱吃饭，只能靠泡面充饥。为了省几块钱公交费，只要不赶时间，十公里以内他都步行。一天，他在这座都市的繁华大街上，一直走到华灯初上。看着夜幕下一簇簇霓虹灯展现妖娆姿容，小区里一幢幢高楼亮起万家灯火，街心一辆辆汽车流星般闪亮划过，餐馆门前的客人在一声声热情洋溢的“欢迎光临”中优越感十足地踏入门内时，他饥肠辘辘地想起自己的誓言，眼前顿时升起一片茫茫白雾。
好在，王宇翔的形象和表达能力适合做销售。时值智能手机如火如荼兴起，他入职的这家手机专卖店，正在深圳大规模铺店，抢占市场份额。王宇翔只接受了三天培训，就正式上岗。工资是底薪加提成，要想提高工资，就必须想方设法提高销量。他没做过销售，第一天，在接待顾客时，拿捏不好力度，一连吓走几个顾客。店长赵姐赶紧指出他的问题，同事们也在一旁笑话、模仿他。王宇翔是个内心敏感、自尊心很强的人。若在半年前，他会不待他们笑完，就拿起个人物品直接走人。但不断地失业、持续地财务困境，迫使他不得不低头忍耐。只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店长和同事们笑话完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大方分享了自己的销售经验，同事小丽还讲了自己刚入职的糗事，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在一阵阵没有恶意的欢声笑语中，王宇翔放下了敏感与戒备，与大家融到了一起。因为长得帅，又有几分青涩，王宇翔很得女店员们的喜欢。在轻松友好的氛围中，王宇翔干得很开心，业绩也开始稳步提升。
工作稳定下来，生存危机就解决了。王宇翔不再苛待自己。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关于车的梦想，王宇翔也不例外。那天休假，他参观了一场车展。如果不是这场车展，也许他会在店里干下去，甚至还会和店员雯雯谈恋爱。看了车展，曾经的誓言、几近熄灭的野心，“嘭”地在王宇翔的心里又熊熊燃烧起来。
车展现场很惊艳，销售很火爆。王宇翔条件反射地在心里计算提成：一辆二十万的车，如果按百分之一提成，就有两千元；四十万，就有四千元；如果一百万，仅提成就有一万，比卖手机不知强多少。想到这里，王宇翔热血沸腾。
回到出租屋，王宇翔仍心潮澎湃，满脑子都是车展、卖车的画面。晚上，洗了澡，他将收集的各品牌、各型号宣传册摊在床上，一张一张地，看车型、看配置、看价格，边看边比较，边看边憧憬。全部看完，他更加坚定了转行做汽车销售的决心。
于是，他上网查找招聘信息。看了招聘信息，他从头到脚被淋个透心凉，人家要大专及以上学历。沮丧过后，王宇翔开始气愤，不服气。心想，不就是个售货员吗，还要大专及以上学历？给我培训一周，难道我就卖不了？大专就是高学历？给老子来这种学历歧视，真他娘的恶心人！
此后，王宇翔只要一看到网上有相关招聘信息，不管满不满足要求，就把简历砸过去。休假期间，还把自己拾掇整齐直接杀到4S店求职。
半年后，一家著名4S店的HR经理被王宇翔的执著精神打动，同意给他一个试用机会。
因为是单独招进来的，HR没有给他安排正规培训，只给他一些培训资料，安排一个销售主管带着他。王宇翔很珍惜这个机会，老老实实跟着这个主管，听他使唤。当他卖出一辆六十多万的车，王宇翔请教他销售秘诀时，他用一句“全程你都看到了，就这样卖出去的，热情服务、真诚对待。”将王宇翔打发了。王宇翔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直骂他龟孙子。
入职时，人事经理告诉他，试用期为三到六个月。若六个月到期，考核不通过，就不能签合同。考核，自然是考核销售业绩。王宇翔工作三年，从没签过正式劳动合同。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做一次正式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与焦虑。
他能够快速成长并最终留下来，得感谢她。她大王宇翔五岁，是店里的老员工，也是店里的金牌销售。可能因为性别原因，HR没有指定她带王宇翔。王宇翔私下找到她，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焦虑和请求。或许出于同情，或许是人性的善良，又或许其它原因，总之，她答应帮他。
在这家4S店，王宇翔工作了近四年。这四年，是他脱胎换骨、褪掉乡下穷小子印记的四年，也是他人生最充实、最有意义的四年！四年里，王宇翔学习汽车构造、汽车保养知识，学习销售技巧和人际交往，学习衣着搭配、言谈举止。此外，王宇翔还见识了大城市的繁华与奢靡，命运的不公与竞争的残酷。
签下合同的那个春节，王宇翔和她都没回老家。王宇翔没回老家，她挺意外。因为他刚签了正式合同，春节回家在亲友们面前炫耀一番，是打工人的常规做法。至于她不回家，主要是弟弟在她前面结婚生子，她实在不想春节面对七大姑八大姨们的各式催婚。她在心里问自己，二十七，就已经是大龄剩女了？想着这些年，自己一个人在大城市苦苦打拼，挣的钱帮家里盖上吐气扬眉的漂亮楼房，弟弟却住着她盖的新房，跑到她前面结婚生子，心里五味杂陈。
这种特殊的日子，孤男寡女在相互取暖中很容易产生火花，何况王宇翔说是为了陪她才留下来的。她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但年龄的差距，让她不得不理智地对待他们的关系。
后来，她连续三个月是店里的销售冠军，大家起哄让她请客。那天晚上，她被大家灌了很多酒。酒桌上，大家开了他们很多玩笑。
离开餐厅时，王宇翔见她走路摇摇晃晃，赶紧搀着她。走到街边，又提出送她回家。她口齿不清地拒绝，他却在扶她上车时，也直接坐上了车。车一启动，她就要吐，司机怕弄脏他的车，把他们赶了下去。他就陪她在旁边的长凳上坐着醒酒。
初夏的夜晚，还有几丝寒意。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王宇翔就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夏天衣服薄，王宇翔搂着她，身体和心思都在一点点地膨胀。和她在一起，她的成熟，她的贴心，以及她处处对他的照顾和指点，给他和其他同龄女孩相处很不一样的感觉，怎么说呢，像姐姐，又像母亲，而这正是王宇翔这些年内心极度渴望又缺失的，让他对她既依恋又爱恋。而她，理智上虽然一直在拒绝，心理上却实在无法抵御他的美色。都说男人好色，面对帅哥，其实女人也一样。王宇翔和她的偶像黎明有几分相像，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有心动的感觉。只可惜，她除了比他多几年工作经验，她实在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底气和勇气。多少次，她在心里默默叹惜。现在，她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感受着他热腾腾的身体，她实在无法不意乱情迷。最终，当王宇翔低头吻她时，她的理智彻底崩溃了。
那天晚上，王宇翔在她的出租屋里度过的，他们都很愉快。第二天一早，她交待王宇翔暂时不要公开他们的关系，王宇翔心里有点不高兴。当然，他还是答应了。从此，他们开始了这种偷情似的恋爱。
几个月后的一天，激情之后，她躺在王宇翔的怀里，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王宇翔说争取尽快买辆车，卖车的人没有车，有点说不过去。她问：“还有呢？”王宇翔想了想，说：“也争取当上金牌销售。”她继续问：“还有呢？”王宇翔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打算。她提醒他：“关于我们，你有什么打算？”王宇翔猜她打算公开他们的关系，就说：“你是不是想公开了？没问题，明天一上班我就向大家宣布，晚上请大家唱歌庆祝。”她又问：“公开之后呢？你考虑过什么时候结婚吗？”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遥远了。王宇翔愣了一下，笑着打马虎眼：“每天沉浸在甜蜜又隐秘的恋爱中，害得我都没心思去想结婚的事儿。”她说：“现在想也来得及。”王宇翔见她紧追不舍地谈论这个话题，就坦诚地说：“我们先谈几年幸福的恋爱，等我工作几年，挣到钱，再考虑结婚，好吗？我怎么感觉这事儿还有点早。”她又问：“几年是几年？”王宇翔想了想，说：“三年，好不好？”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那时我都三十了。”王宇翔笑着哄她：“三十又怎样？女人三十一枝花，你怕什么？在我心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她说：“人是会变的。”王宇翔赶紧发誓他对她的心永远不会变。她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三天后的晚上，是周末，她提议去吃西餐。吃完后，她让服务员将餐具收走。王宇翔以为要走，就起身，不想，她说：“翔子，坐下，我想跟你说个事。”王宇翔笑着问：“什么重要的事，还来西餐厅吃完再说？”她说：“我们分手吧，我会永远把这段短暂又美好的记忆珍藏在心底。”王宇翔被她突如其来的分手搞懵了，问：“为什么呀？”问完，想起前几天关于结婚的事，补充道：“难道就因为我说不想现在结婚吗？”她说：“是的。虽然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但我们真的不合适。相信我的决定，这对我们都好。”王宇翔生气地说：“如果我现在答应和你结婚，是不是就不分手？”她勉强笑了笑，说：“你还年轻，现在强迫你结婚，以后你会后悔的。那时再分手，麻烦就大了。”王宇翔生气地说：“我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真是莫名其妙！”她说：“翔子，我比你多吃了五年的饭，不是白吃的，相信我。祝你将来想结婚的时候，能找个合适的女孩。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祝福你。”王宇翔一句话没说，怒气冲冲地起身就走了。
走在大街上，王宇翔觉得很受伤，也觉得很无辜，这种被分手的伤害让他再次尝到了当年被母亲抛弃的滋味。那一晚，王宇翔硬是走了近十公里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第二天上班，王宇翔赌气不理她，也不看她。她装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王宇翔心想，你放得下，装得了，难道我就不行？谁离了谁不能过呀？
之后的日子，他俩处得像普通同事，说说笑笑，又清清白白。王宇翔暗暗惊叹，原来大家都是演技精湛的优秀演员呢。
在深圳这座繁华大都市，只要手头不太紧，生活想过得多丰富就能多丰富，特别是像王宇翔这种在贫困线上挣扎了太久、现在终于不用为温饱发愁的农村穷小子，有太多的世面需要去见识，有太多的欲望需要去填补。没吃过的，没见过的，没玩过的，只要花费不大，王宇翔都带着浓厚的兴趣去体验。休息日，王宇翔甚至跑到香港、澳门、广州、东莞、佛山等地去玩儿。他边玩儿边感慨，原来生活可以过得如此美好。随着销售业绩的提升，人际网络的打开和拓展，王宇翔甚至窥视到了神秘、奢华、放纵又令人向往的富人生活。多么有魅力的城市啊！王宇翔开始深深地爱上它，爱它的活力四射，爱它的开放包容，爱它的纸醉金迷。从此，他的誓言有了落地的目标：挣大钱，留下来。
她和王宇翔分手后的第二年辞职了。男友和她是同乡，也在深圳打工。两人谈了小半年，过年一起回去见了双方家长，谈妥结婚事宜，年后就辞职回老家买房、结婚，从此安心在老家发展。至于这座城市，它终究只是诗和远方。
她辞职那天，王宇翔邀请了几个和她关系不错的同事晚上为她送行。同事一场，这一别，今后估计再难有见面的机会，大家边吃边喝边聊，不知不觉，都喝得晕晕乎乎。那时，王宇翔已买了辆二手车，就主动提出送她回去。他俩坐在狭窄的车里等代驾司机，气氛突然变得尴尬又暧昧。最后，还是她打破沉默，说：“谢谢你，我会永远把你藏在我的心底。”王宇翔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她说：“能再抱一抱吗？”王宇翔一把将她搂起贴在身上，疯狂地吻了起来。直到代驾找不到王宇翔的车，一遍一遍地打他电话，他们才从胶着中分开。一路上，他们一直握着手，默默地享受这最后的时光。但和她一起下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王宇翔并没有伤感，仿佛就是一次寻常的分别。那一刻，王宇翔理解了她的选择。
看着眼前的一切，王宇翔心想，如果她知道他沦落到这个地步，是心疼，还是庆幸？
正猜想着，起床的音乐如同讨嫌的乌鸦在空中呱呱乱叫起来。王宇翔只得收起胡思乱想，赶紧钻出刚刚捂热的被窝。
三
在看守所里，王宇翔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吃早餐，九点学习，十点放风，十点十分吃午饭，十点四十自由活动，十一点四十午休，下午两点起床，三点学习，四点放风，四点十分吃晚饭。每天看起来像猪一样轻松，却没有一刻让王宇翔有舒服的感觉。所谓吃饭，菜是水煮菜，大家称它“水上漂”，就是汤不是汤、菜不是菜、荤不是荤、素不是素的一种有几片肉、有大量菜、有一些汤、汤上还漂着零星油花的特定场所的特供菜。所谓睡觉，床是大通铺，二十多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晚上睡觉也开着灯，两小时轮班值守，晚上能睡个完整觉都是奢侈享受。而最让王宇翔崩溃的是，在这个充斥着毒贩、人贩、杀人犯、强奸犯、皮条客、抢劫犯、盗窃犯等各色烂人的世界里，每天既要忍受他们的粗鄙与凶恶，又要周旋于他们的江湖以自保。特别是想到今后的人生，也将和这些人为伍，与他们纠缠，那种崩溃、无助又无法言说的恐惧撞得王宇翔心口生疼。
如果硬要从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找到一点儿幸福时光，那就只能是每天上午和下午那短短十分钟的放风时间。特别是这几天，暖融融的冬日阳光照进院子中间那一小方天地，王宇翔阴冷孤独的肉体才感到片刻的温暖与舒服。王宇翔抬头看铁网高墙上方的天，天很蓝，云很白，蓝天镶嵌着白云，白云点缀着蓝天，真是美得清澈，也美得遥远！再看院子里散落着的一个个倒霉蛋，王宇翔心想，不知有几个幸运儿能没事儿地很快离开。而对自己，他是不抱希望了。她用自我毁灭的方式，不仅把他对这个世界的熊熊野心掐灭了，也把他离开这里的希望掐灭了，更把他未来无限的人生掐灭了。他伤害了她，她用又傻又狠的方式报复他。她以为他是救她于水火的铁甲骑士，他以为她是救他于穷困的活菩萨。却没想到，她是他亲手埋在人生路上的一颗地雷，他是她走向人生终点的黑白无常。王宇翔无数次回忆，又无数次重设故事与结局。可惜，现实一步都不能重设。王宇翔只能哀叹命运不济，碰上个这么天真、脆弱的女人！叹着叹着，脑子里又浮现出她的故事……
她叫秦玉珍，是这座城市一家三甲医院的护士，父母是当地一家国企的退休工人，有一个哥哥，在省城当医生。二十四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她的前夫，第二年结婚。婚后第三年，前夫不满意在学校给领导当司机的稳定却卑微的工作，一意孤行地辞职，和朋友做起了生意。几年来，狐朋狗友地在外面混，不仅没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还偷她的身份证网贷了二十多万。她的工资养不起两个孩子，幸亏公婆退休金高，经常补贴她们娘仨，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几个月前，她无意中发现前夫竟然还出轨了前女友，最终下定决心离婚。王宇翔在某大火网站上看到她的视频时，她正处于离婚冷静期。为了排遣内心的痛苦，也为了自我激励、得到他人的鼓励，她迷上了拍制短视频，以记录那段凄风苦雨的日子。凭经验和直觉，王宇翔确定这是个好猎物。于是，他开始点赞、关注她，一周后私信她，赞美她真实、勇敢、坚强，同时又恰到好处地送上各种安慰和鼓励。
她是王宇翔和朱道成在连续被识破，及时调整目标定位后成功找到的第一个猎物。
为了匹配她三十一岁的年龄和受伤的经历，王宇翔的年龄秒变成四十岁，人设和经历不变，魔都一家证券公司的技术总监，感情受过重伤，事业受过重创，在不惑之年，把一切看透看淡，只希望找一个爱他和他爱的人，平平淡淡、舒舒服服地过好后半生。不待她细问，王宇翔又开始复制、粘贴他那悲情又传奇的故事：他对前妻如何好，而前妻却在他创业失败欠下几百万外债时找下家，被他亲眼撞见后，还护着那个男人，给他造成巨大的心理伤害。他为了还债，进了这家证券公司，一个偶然机会发现后台数据漏洞，不仅还清了外债，还剩了两百多万。后来，用这两百多万和每年的工资余额做投资，现在上海和杭州各有一套房产。因为受过伤，这些年，一直单身。这是朱道成特意为王宇翔设计的经历。他说，这种经历既能搏得女人同情，又能为后面表白、渴望获得一份真感情做铺垫，还能表现出东山再起、绝境重生的非凡能力。果然，她对他是既崇拜又心疼，安慰、赞美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王宇翔没有急于表白，只是每天和她保持联系，关心她，鼓励她，并不时给她发几张从网上下载的工作照片和开车、居家、品茶、打坐中隐隐炫富的背影照。这世界，连男人都慕强，何况像她这种在婚姻里苦苦挣扎、极度渴望被爱渴望被拯救的弱女人。她说他是她万念俱灰时递来的一杯温水，让她一直暖到了心里。她把自己放得很低，对他是仰视、崇拜和深深地依恋。
终于，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向她表白了。为了让她相信他的表白，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只对她公开的恋爱宣言：“单身十年，终于等到了！往后余生，我要狠狠地幸福！”虽然她感觉一切像童话似的，太不真实，但最终，她还是相信了童话。此后，他们开启了热恋模式。虽然只是在网上，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陌生的屏幕；虽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她说，跟他在一起，她才真正体会到恋爱的滋味。她说，她这辈子，有这一场纯粹又刻骨的恋爱，死也值了！王宇翔问她，恋爱的滋味是什么味。她说，恋爱的滋味就是，在一起时像蜜糖一样甜，思念时又像吃了芥末一样难受。虽然她已不年轻，但她爱得如此热烈、奋不顾身、全心全意，在现在这个社会，实在太稀有。王宇翔都有几分感动了，也有几分良心不安。但转念想，如果他没有这些虚假的光环和虚立的钱多多，她还会如此不管不顾地爱一个一次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吗？很明显不会。想透了这一点，王宇翔的心也就狠了起来。
她和前夫离婚并不顺利，不仅前夫不同意，父母和公婆也都不同意，一直从各种客观困难上劝说她，给她施压。她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妈妈，她不忍心，更不放心把任何一个孩子交给前夫，所以她迫切地想挣钱，想争取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不等他开口，她就想到了他。
有过热恋经历的人都知道，热恋期间，人的大脑因处于高度兴奋和幻觉中，极易丧失理智和清醒。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后面的剧情，完美地按剧本上演。她不仅将她手里的钱全部投到他所说的发财机会里，还将她父母的养老钱也借来投了进去，总共五十万。本来王宇翔想收手，开始物色下一个猎物，但她实在太信任他，太好骗了。人性的贪婪，让王宇翔和朱道成实在舍不得丢下这头还没被他们吃干榨尽的猎物，却忘了不能把事做绝的道理。王宇翔始终想不通，她那么爱她的两个孩子，怎么舍得把他们独自扔在这个世界上？她难道想不到，没妈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吃尽多少苦头？他在心里骂道：傻女人，坑死一堆人！
这时，哨声响起，该吃午饭了。王宇翔拖着沉重的双腿向餐厅走去，脑子诅咒着命运这个阴险小人，用一颗甜枣引诱他掉进万丈深渊！嚼着猪食一般的潲水菜，王宇翔回忆着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记得是朱道成还是他想出的馊主意，以帮她挣够开一家药店的资金为诱饵，引诱她加大投资。他给她规划的美好前景是，挣够开一家药店的钱后，她就将现在的工作辞掉，在她哥的帮助下，在省城开一家药店。而他，为了她，申请调到这座城市的分公司。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为了让她相信他对她的感情，他陆续通过店家给她寄过高档香水、高档护肤品、小孩的乐高玩具和两个高仿奢侈品包。而她，在他给她的各种许诺和超出她消费水平的惊喜礼物上越发笃信他对她的感情。
于是，她到处借钱。当她问她哥借钱，被她哥逼问出他们的事后，她哥坚决阻止。为了实现他们的美好未来，她将借到的八万块钱先转给他，又网贷了十万。他每天把收益截图发给她看，和她一起谋划他们的未来。但她家毕竟还有脑子清醒的人，她哥为了她的事，请假赶回家阻止她，并报了警。她向他哭诉，他吓得赶紧将和她联系的所有信息全部删除，瞬间从她的世界蒸发。
处理干净后，王宇翔和朱道成还是不放心，又逃到外地藏了大半个月。见什么事都没有，挣钱心切的他们，决定换个马甲，继续行动。朱道成安慰王宇翔，其实也在安慰他自己，说他们的所有资料都是假的，警察一时半会儿肯定查不到；现在网络诈骗多如牛毛，相对于那些诈骗集团，他们骗的这点钱，估计警察都没闲工夫理会。最后，他还部署了工作，要求加快进度，再挣一百万，就立即收手，资料全部销毁，从此，往事石沉大海，未来万象更新。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这么好运气，碰到这么易宰的猎物，但他们的胃口已经给撑大了。为了尽快搞到钱，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手法越来越纯熟，手段也开始多样化，套取受骗人真实信息，根据对方需求，或诈骗理财，或撩骚引诱上床拍照再威胁敲诈。他们甚至用这些艳照再诈骗男人。反正只要能尽快弄到钱，他们什么手段都敢铤而走险地悉数使出。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这些被骗的人，要么贪，要么色，他们赌他们不敢报警，自毁一切。他们分析，即使报警，警察破案需要时间，少则半年，长则几年，只要他们能尽快挣够钱脱身，再将一切犯罪资料销毁，查无对证，一切都将万事大吉。为了做好自我保护，王宇翔和朱道成还学习化妆技巧，在网上买各种变脸道具。
只要胆子大，没有禁忌，没有下限，他们的钱来得非常快。王宇翔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对他毫不设防毫无保留一心只想和他有个完美家庭的痴情又苦命的女人，甚至脑子还闪过对她的担忧，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一年后，他们超额完成目标。虽有不舍，王宇翔和朱道成还是决定干完最后一单就收手，从此各自开启全新的人生。
可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当他们被诱骗打开门，几个便衣警察立即控制住朱道成，另外几个迅猛地向王宇翔扑去，王宇翔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反抗、逃跑的方案瞬间瓦解。
经过近一千公里的跋涉，他们被带到秦玉珍所在的城市。王宇翔暗暗心惊，一丝不祥的预感从他脑子里划过。
被提审时，警察问王宇翔是否知道为什么被带到这里，王宇翔用一脸迷茫又无辜地表情摇头。警察就将秦玉珍的照片放到他面前，问他是否认识。王宇翔的心跳开始加速，为了不暴露内心的恐惧，王宇翔仍然摇头，不开口。警察又将她坠楼的尸体照放到他面前，王宇翔扫了一眼，那披头散发、血肉模糊的惨状撞得他的心咚咚狂跳，身上也渗出一身冷汗。接着，警察又将她两个孩子可怜兮兮的照片放在王宇翔面前，问他什么感受。
想到这里，王宇翔狂呕起来。这些天，他刻意忘记这两张照片，以便能经受住警察们花样百出的审讯。可此时，这两张照片像放电影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子里，让他的胃实在撑不住，刚刚吃下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往上翻。
自由活动时间，王宇翔一个人躺在床板上，回忆警察给他看的秦玉珍日记复印件。当时他翻看那陌生又熟悉的字迹，读那熟悉又陌生的故事时，他的心剧烈地颤抖。他没想到，她竟然说他是她狼藉婚姻里的盛大花开，是她泥泞世界里的灿烂阳光。她说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传来的信息，苦涩的空气里也能吸到甜味。当他每每给她看账户金额，规划他们的未来时，她愈发坚信，他是一个严谨、负责、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后来，她哥报警，他失联，她担心他利用系统漏洞赚取暴利的事情被查出，担心她和她哥毁了他的大好前途，她每天都在自责、担忧、思念中期盼他的消息。她说，哪怕她真的被骗了，她也希望能得到他一句报平安的消息，但她坚信，他一定不是骗子。她说她要等他，宁愿化为一具望夫石，也要等他平安归来。
但现实的世界里，债主每天来讨债，她的父母被气得住院，公婆和老公嫌弃得赶紧和她划清了界限，两个孩子也被阻止和她见面，朋友和同事拿她的事情当笑料与谈资，她每天都活在恐惧、嘲笑、同情、期盼、失望与撕心裂肺中。
日记止于2022年12月23日，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这一天，她只留下一句话：浩哥，你在哪里？对不起，我实在撑不住了！来生再见！
“你在哪里”这几个字突然让王宇翔心惊肉跳。难道是她的鬼魂在找他报仇？王宇翔再一捉摸，更是吓得不轻。他们正打算收手，警察就找上门，怎么可能这么巧？还有“来生再见”，难道她要置他于死地，下辈子还和他纠缠？王宇翔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床板上向空中祷告，求她放过他。他说他认识到错了，心里很后悔，现在他手里还剩下一些钱，他愿意拿出来补偿她的两个孩子，求她放过他。只要她这辈子放过他，下辈子他愿意报答她娶她，求她看在他们一场情份上，手下留情。这时，午休的音乐响起，号友们陆续回到房间，见王宇翔这副样子，嘲笑他求老天爷不管用，求家人拿钱消灾才管用。
躺在床板上，王宇翔越想心里越瘆得慌。那张摔得面目全非的照片反复在他脑子里浮现，赶都赶不走。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影视剧里看的那些鬼片，吓得他毛骨悚然。王宇翔在心里苦苦哀求她，求她放他一马，以后他一定好好做人。他告诉她，在这里面，他生不如死，也算是受尽了惩罚。
在这里，王宇翔的确是吃尽了苦头。进来第一天，在警察的押送下，他通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铁门，经过了一层又一层地检查，为了检查是否携带违禁物品或金属制品，还被要求脱光了检查。之后的事，更是《肖申克的救赎》里的情景真实上演。他一进来，就被一个不知是基佬还是被逼成基佬的人盯上。一开始，王宇翔还以为他是个好人。长得儒雅，说话也斯文，见他吃不下看守所的饭菜，就将自己买的珍贵泡面、榨菜送给他吃。见他情绪低落，就耐心地劝他，说他刚进来时，也和他一样，呆了三个月，他悟出了两条在这里的生存法则：第一，吃饱、穿暖、别惹事；第二，有什么事想不通，想想自己在坐牢，就什么都想通了。现在他已经在里面呆了大半年，还好，没有崩溃，现在只等他的律师能给他带来好消息。当他了解王宇翔犯的事后，不仅帮他出了很多主意，还说可以帮他介绍厉害的律师。王宇翔问他犯了什么事，他说他是被冤枉的。后来，王宇翔才听说，他犯的是买凶杀人罪，至于具体什么原因，大家都不清楚。王宇翔心想，管他犯的什么事，只要人家对他是善意的，他就能和人家做朋友，何况在这种鬼地方，更是得交一两个有用的朋友。
却不想，两周后的一个晚上，他们轮到邻铺睡时，他的手竟然伸进了王宇翔的被子，在王宇翔身上抚摸起来。这些年，王宇翔算是什么都见识过，但他不好这口。何况，几乎天天被提审，每天都处在担惊受怕和心力憔悴中，他也没有一丝这种欲望。王宇翔躺在那里，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却始终拿不定主意。他见王宇翔没有拒绝，更是往下摸。摸了一会儿，见王宇翔有了反应，就直接钻进王宇翔的被窝里，要来真格儿的。王宇翔赶紧告诉他，天天被提审，得睡好才打得起精神应对，过段时间，等他被审得差不多了，就好好陪他玩。他又折腾了王宇翔几分钟，才意犹未尽地回到自己的被窝。王宇翔在心里骂道，他妈的，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单纯了。后面的日子，王宇翔天天斗智斗勇地和他周旋。直到有一天，王宇翔因为这事被同室的一个混混嘲笑后气愤不过，和混混大打出手，惊动了管教，被关了两天禁闭，换了监室，才得以摆脱这个道貌岸然的淫棍。
在这暗无天日的监室里，王宇翔每天被恐惧、焦虑、懊悔、羞辱、愤怒、不甘、怨恨、狂躁、抑郁等各种情绪反复折磨，每一天都过得异常煎熬。刚开始进来，每天等待提审。提审消停后，又等待开庭。王宇翔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关在羊圈里等待被宰的羔羊，知道被宰的宿命，却不知头上那把刀何时捅进来。这种被动等待，让王宇翔充满着恐惧，又充满着急迫地期待。
但最近这一周，突然什么消息和动静都没有。王宇翔每天像行尸走肉一般度日，心里却憋得想杀人。为了平息心里积得快要爆裂的情绪袋，王宇翔每天在不到十度的气温下脱光衣服冲凉水澡。那种心一横，猛地将一瓢刺骨的水从头上淋下的冰爽刺激，才能稍稍平息他那压在体内四处乱窜的火焰。
冲完澡，穿上衣服，王宇翔还会在小马扎上静坐半小时。此时此刻，除了自由，王宇翔好像什么都不渴望。想想真是好笑，曾经多么不值一提的自由，现在，却是那么地奢侈！
四
这种似乎被遗忘的日子，王宇翔熬了一周又一周，熬得他因麻木而心平气和下来。每天，冷眼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听他们讲述进来的原因和人生故事，王宇翔也开始回忆起自己短暂又稀烂的人生。
王宇翔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从记事起，父亲就沉迷于赌博，还经常偷家里服装店的钱去赌。为这事，母亲和父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偶尔被母亲接到县城玩几天，他们吵架打架时把锅碗瓢盆摔得满地都是，是王宇翔童年最恐惧的事情。七岁半，王宇翔被母亲接到县城上小学。二年级时，父亲偷母亲打算装修升级店面的钱去赌，还输个精光，母亲愤怒地拿起一把大剪刀将父亲追了两条街，引来一路围观看热闹的人，把县城的交通给堵了，最后招来警察，把他俩都押上了警车。
那是下午放学时间，王宇翔在往店里走的路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吓得哇哇大哭，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他，笑着安抚他两句后，就让他赶紧回店里守店。两个多小时后，母亲才回来。母亲眼睛很红，但在王宇翔面前，没有哭。她平静地告诉王宇翔，她现在送他回爷爷奶奶家，以后他就在农村上小学。
回到出租屋，收拾了几件王宇翔的衣服，母亲就用自行车载着他往十公里外的城郊赶。当时是深秋，刀子一样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往身上灌，王宇翔坐在后座，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他就将脸紧紧贴在母亲的背上。母亲因为蹬车用力，背上暖和和的，很快就将王宇翔冰冷的脸捂暖和了。出了城，路上没有路灯，到处漆黑一片。母亲就停下车，将手电筒绑到车把上继续往前骑。手电筒虽劈开眼前一小片黑暗，却更清晰地展露了路两边田野里无尽广阔的黑暗和前方无尽漫长的黑暗。一路上，母亲没说话，王宇翔也不敢说，只将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背后，躲避寒冷和恐惧。呼呼的风声和车轮与车链碰撞的咔擦声在这沉寂漆黑的旷野里，显得单调又诡异。所幸，这一路不是很漫长。他们到爷爷奶奶家时，两个老人已睡下。听到敲门声，把他们吓了一跳。确认是他们，才赶紧起来开门。母亲只和爷爷奶奶交待王宇翔的安排，爷爷奶奶一连串的疑问，母亲一个都没有回答，只让他们问他们的儿子。前后不到十分钟，母亲就要离开。临走时，母亲亲了一下王宇翔，就快速地转身走了，头也没回。
再见到母亲，是五年后，王宇翔已上初中。那一次，母亲陪了他一整天，给他买衣服，带他理发，请他吃大餐，临走时还给了他一张存折，里面有五百元钱。王宇翔以为，从此以后，他会再次得到母亲的疼爱。很快，他的心又碎了。母亲这次回来，是为了和父亲办离婚证后再结婚，母亲已怀孕三个月。
有一种深深地伤害，是得到后的失去。他有过无数次冲动，想给母亲打电话，诉说心里的委屈，但最终一次次忍下。直到他南下打工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才给她打了个电话。
母亲听王宇翔说在深圳，很激动，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她去看他。第二天，母亲就来了，是开车来的。推开车门的一瞬间，王宇翔感觉自己有了坚实的靠山。母亲见王宇翔已长成一米八几的帅小伙，激动地抱着他直抹泪。母亲给他带了很多吃的，他俩一起动手，才全部提上。见了他的出租屋，母亲告诉他，当年她刚到广州时，住的是十人间的上下铺，条件比这差多了。出来打工，肯定会吃很多苦。只要不怕吃苦，稳定下来，后面一定能挣到钱。王宇翔问母亲现在做什么。母亲告诉他，她在广州外语外贸大学旁边开了一家服装店。那里女孩子多，生意还不错。王宇翔问她一个月大概挣多少钱，她说除掉所有开支，每个月能净赚三千多。王宇翔心想，也不多嘛。坐了一会儿，母亲就带他到市区逛。和上次一样，母亲给他买衣服，请他吃大餐。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么开心。他知道，母亲的钱也挣得不容易。
第二个月放假，王宇翔到广州看望母亲。房子是租的，陈设很简陋。母亲见他打量屋子，赶紧告诉他，她老公是增城人，他们在增城买了套房，孩子住在那里上学，由爷爷奶奶陪着，逢年过节他们回去，寒暑假孩子也会来广州玩几天。王宇翔的心被深深地戳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母亲。母亲立即意识到刚才的话伤到了他，赶紧告诉他，现在和妈妈离得近了，以后每个月放假都要过来玩，让妈妈好好心疼他。饭在家里吃的，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有清蒸石斑鱼，白灼大虾，还有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西红柿炖牛肉。母亲的老公开了一家桶装水配送店，七点多才下班回来，全身汗津津的，和王宇翔打了个招呼，就去冲澡。冲完后，换了身干净衣服，才陪他们边吃边聊。他看起来比母亲老，又黑黑瘦瘦，形象上，是配不上母亲的。但母亲对他挺满意，他们的感情看起来也还不错。母亲因为高兴，执意开了一瓶酒。她老公两杯酒下肚，开始以继父的身份教育王宇翔要趁年轻努力赚钱，争取早点在老家买房成家，好让母亲放心，千万别被不三不四的人带坏。在广州、深圳这种大城市，吸毒、赌博的人很多，千万别沾上，一沾上这辈子就毁了。王宇翔听着很不舒服，特别是他提到赌博。晚饭后，他们和儿子视频，母亲让她儿子叫王宇翔哥哥。他儿子问是哪里的哥哥，不待母亲回答，母亲的老公就把话拦下，让儿子赶紧做完作业，早点睡觉，明早还要上学。
因为太晚，王宇翔勉强在母亲家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母亲再三挽留，他还是坚持回去。母亲送他到车站，进站时，再三叮嘱他下个月放假一定要过来玩，说在他成长中，没能好好照顾他，现在在她身边，她一定要好好补偿。王宇翔勉强挤出笑容，说没怪她；如果有空，就过来看她。后来，母亲多次打电话邀请他去玩儿，他都找借口没去。渐渐地，母亲和他联系就少了。
虽然他们有着最亲近的血缘关系，但多年的疏离，新家庭的横亘，不可避免地拉开了他们的血缘亲情。何况，这么多年，没有父母的庇护，王宇翔在成长中，吃尽了冷眼、欺凌和嘲笑，那颗心早已被捶打得敏感又脆弱，冷漠又坚硬。
随着王宇翔从县城小学转回村小，王宇翔家的故事就成了村子上百户人家几百口人饭后茶余的笑料。而王宇翔，更是成了他们同情、开玩笑的对象。对这些嘲笑，一开始，他极力反抗，用他学到的脏话骂他们。但他发现，他越骂，他们笑得越开心，拿他开涮的劲头越足。直到上了初中，个头突然蹿到他们那么高，才没有人再拿他寻开心。至于停留在口头上的同情，则绵长久远多了，而一次实质性的怜悯，又让他受伤深重。
那是中专三年级的春节，叔叔一家从县城回来，叔叔趁婶婶不在，偷偷塞给王宇翔两百元钱，说他马上要找工作，花钱的地方多，让他拿着用。本来王宇翔说不要，但叔叔说了一句“赶紧收好，别让你婶婶看见”，王宇翔只得赶紧揣进口袋。但不知怎么，还是被婶婶知道了。当时正好姑姑一家、表叔一家过来给爷爷奶奶拜年，婶婶当着大家的面，骂叔叔想给就光明正大地给，这么多年，总是偷偷摸摸地给，什么意思？到底他是贼，还是把她当贼防？接着，由这件事引发，开始数落叔叔的无能，诉说他们挣钱的不易，他们对爷爷奶奶的无愧于心，爷爷奶奶对两个儿子两个孙子的偏心，以及她嫁到王家的委屈，一件一件地晾出来，再一枪一枪地扫射。王宇翔躲在房间，气愤地几次想冲出去把那两百元扔到她脸上。可又想，王家个个被她骂个遍，现在把钱还给她，岂不让她白骂了？这些年，爷爷奶奶为了他，那把老骨头几乎都被榨干了，每次从爷爷奶奶那里拿钱，他的心都痛一次。他长这么大，叔叔就给了这两百块。有了这两百块，开学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就不用从爷爷奶奶这里拿，为什么要还给她？要还也是等以后挣了钱再还，当着她的面还，再把她骂的话也一股脑地还给她。王宇翔硬是用这个想法，才支撑自己没有冲出去。
把婶婶像瘟神一样送走后，爷爷奶奶进房间安慰王宇翔，王宇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王宇翔问爷爷奶奶恨父亲吗，奶奶抹着几近干枯的眼泪，说这就是他们的命，是他们上辈子欠他的，所以这辈子受苦受累替他偿还。只要王宇翔好好的，不像他，他们就知足了。王宇翔很无语。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决不能像父亲，绝不能再让爷爷奶奶受苦。他还决定，开学后就找份工作挣钱，毕业后，更要努力挣钱，挣很多很多钱，让那些笑话他、欺负他的人都跪在他的脚下。
开学当天，王宇翔在县城汽车站等车返回市里的学校时，碰到了婶婶的侄女。他们同届，初中同校，中专又都在市里上学。因为经常在汽车站碰上，她主动和王宇翔打了次招呼后，再次碰上，王宇翔就不好意思装着不认识。她的行李多时，王宇翔还会顺手帮她提。但那天，王宇翔对她挺冷淡。其实，因为她姑姑，王宇翔心里一直对她有成见。但她好像没感觉到。上了车，她热情地将带的零食拿出来和王宇翔分享，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王宇翔说这学期没什么课，他打算找份工作挣钱。她说她也有这个打算，顺便要了王宇翔的宿舍电话，也把自己宿舍电话留给了他，说有工作消息互相通个信。
很快，王宇翔就找了一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她给王宇翔的宿舍打电话，王宇翔不在，她从王宇翔室友口中得知他的情况。第二天一早，她就来王宇翔的宿舍楼找他，让他带她去试试。王宇翔不好拒绝，就带她去找领班。餐馆生意很好，正好缺人手，而他们是学生，工资相对低一些，领班向老板汇报后，老板当场就同意了。朝夕相处中，王宇翔明显感到她对他有意思。她长得算不上漂亮，但个子高挑，开朗大方，在农村女孩中，也算出色。但王宇翔看见她，就会想起她姑姑，还有对她姑姑的那口恶气，对她也就没了兴趣。但她对王宇翔很好，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送王宇翔了一双耐克运动鞋，这是王宇翔有生以来第一次穿那么高档的鞋。第二个月，她竟然送王宇翔一部手机。王宇翔很惊喜，也很感动。他知道，她在等他表白。但他心里很纠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最终，王宇翔买了一束玫瑰和一支口红表达了心意。从此，他们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姑姑常说，她是瞎了眼掉进王家的粪坑里。现在，她的侄女又和王家人谈起了恋爱。王宇翔每每想象她姑姑的反应，都有种报复的快感。
毕业前是思想和肉体最躁动的时候，他俩也不例外。只要没上班，他们就粘在一起，或钻进电影院，或藏在公园的隐秘角落。但这种亲亲抱抱不仅没有为他们的身体降温，还将他们身体里的火越烧越旺。最终，他们到小宾馆开了钟点房。本来，王宇翔打算毕业后南下打工，但她的父母要求她留在本市，边工作边找个合适的对象，到了年龄就赶紧嫁人，别耽误了。当时他们在热恋中，王宇翔就犹犹豫豫地留在了本市。但一个多月后，和外出打工的同学们联系，他们的工资比王宇翔高了不少，王宇翔就心有不甘了。
几天后，王宇翔悄无声息地坐上了南下的火车。火车出发后，才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因为她姑姑对他、对王家有偏见，他们最后肯定走不到一起，所以，他们还是趁早分手好。发完信息，王宇翔就将手机关机。
出了火车站，王宇翔打开手机，滴滴地来了几十条她的来电提醒和短信。她喜欢王宇翔，但王宇翔对她，真没有多少感情和留恋。为了让她死心，也不想让她继续纠缠，王宇翔再一次告诉她，他们之间不合适，他对她更不合适，因为他的心在远方，给不了她将来。为了防止她继续骚扰，经过电话亭，王宇翔买了一张本地电话卡换上。
两个多月后，王宇翔突然接到老家一个陌生电话。犹豫后，他还是接通了，没想到竟然是她。她告诉王宇翔，她怀孕了，三个多月。王宇翔的第一反应是，她想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把他骗回去，逼他负责。但他又不知怎么应对，就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她哭着让王宇翔说话，王宇翔正斟酌怎么说时，就听见她母亲在电话那头骂他。王宇翔赶紧挂断了电话，再次关机。过后，王宇翔反复回忆他们的性生活，又上网搜了相关知识，吓得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幸运地是，后来，她和她的家人再也没有骚扰过他。只有他的叔叔打电话问过他，什么时候又把婶婶得罪了，她成天在家里骂他，问她具体原因，她又不说。也是因为这件事，王宇翔找到4S店工作的那年春节，都没敢回老家炫耀。直到后来听说她结婚了，王宇翔才敢回老家。好几次，王宇翔想向叔叔打听她的情况，但又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反倒引起叔叔疑心，也就算了。
直到在4S店遇到大他五岁的李瑞雪，王宇翔才开启第二段感情。这段感情，虽然短暂，却让王宇翔在心智和阅历上有了拔节地成长，同时，也让他对人性和欲望有了新的认知。有了这些成长和认知，再加上他自身的天赋和努力，王宇翔的销售业绩开始稳步提升，不时还被评为月度销售金牌。渐渐地，王宇翔有了自己的人脉和优质客户。在维系这份人脉中，他经常问自己：王宇翔，你什么时候能够成为他们？李瑞雪的离职，让王宇翔看清了打工人的宿命。可他不想回去。对家乡，他没有留恋，只想逃离。对这里，虽被虐得遍体鳞伤，他却越爱越深。
每次看着镜子里自己帅气的脸，王宇翔的脑子就会浮现天王光芒万丈、精彩绚丽的人生。都有一副好皮囊，命运却天差地别。王宇翔实在意难平，老天爷为什么如此不公。
王宇翔不笨，很快，他就想到了留下来并实现阶层跃升的好办法。王宇翔暗暗将目标锁定为这座城市的土著女孩或有钱女人。有了这个奋斗目标，王宇翔全身充满了动力，从客户里突破、拓展，出入高档酒吧，地铁上搭讪……。王宇翔想，只要脸皮厚，一定能钓到大鱼。
王宇翔还是太天真、太单纯。这个世界是金字塔结构，他在茫茫人海里寻找到她们都已经很难，何况她们要么在这座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金钱与等级的城市里长大，要么在这座每个角落都充斥着金钱与等级的城市里摸爬滚打，仅凭他当时的手段和一副好皮囊，要学历没学历，要资产没资产，要体面工作也谈不上，想通过婚姻和人家绑定，谈何容易？现实是，人家问了他的工作、学历、出身后，恋爱都谈不起来。即使碰到游戏人生的有钱女人，人家也只是和他玩玩儿，可他又玩不起。
有人曾对王宇翔说过，人的本质就是动物，而有钱人比动物更动物。瞎忙活了一年多，钱花了不少，殷勤也献了很多，却是竹篮打水。王宇翔很受挫，沮丧了一段时间，决定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好好享受生活，不给自己找不痛快。看透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卑贱苦逼的人生，也见识了大城市有钱人洒脱放肆尽情享受生活的轻松快意，对人生，对婚姻，王宇翔已和农村人有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要改命，更要改变观念，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不能亏待自己，更不能让自己的卑贱苦逼延续。就这样，王宇翔在努力挣钱、放松身体、体验新奇中过得好不痛快。在这个多姿多彩、纸醉金迷的都市群里，不知不觉中，王宇翔的兴趣从泡吧、泡妞转移到了赌场。
第一次玩，王宇翔顶着初玩者的运气，很快就赚了八万。从来没有如此快速、轻松地挣到这么多钱，王宇翔的心里既狂喜又害怕，赶紧见好就收。他不记得是怎么走回房间的，他只记得，一回到房间，他就兴奋地在床上直打滚。八万啊，来得这么容易，感觉像在做梦，真实得让他不敢相信。王宇翔把钱从包里掏出来，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一匝一匝地摆成一长条，又一叠一叠码成一座小山，看着实实在在、火红火红的钞票，那种兴奋的感觉，简直太高潮了。王宇翔想，都是想搞钱，都是想身心愉快，赌场上的刺激绝对远超泡吧、泡女人，全然忘记自己不幸人生的起因。
赌博不仅把王宇翔引到了一条偏差的挣钱路上，最要命的是，它摧毁了王宇翔的理智和金钱观。它让他输了敢借贷，赢了敢挥霍，对上班挣的那点儿辛苦钱越来越看不上。从此，王宇翔开始有了赌徒心理，输了不认输，因为不甘心，期待下一把能全部赢回来；赢了不收手，因为本儿还没回来，第一桶金还没有挣到。
于是，王宇翔开始挖空心思地研究怎么在赌桌上挣更多的钱来尽快实现自己的小目标。为此，王宇翔求神拜佛，研究下注技巧，研究游戏规则，而偶尔的赢钱，更让他笃信这些所谓的技巧和运气。与此同时，王宇翔的业绩月月垫底，先是被经理旁敲侧击，后是谈话警告。赌博这种事，十赌九输，虽然王宇翔有痛如骨髓的记忆，当时却是当局者迷。王宇翔的想法是，只要把亏的钱和借贷的钱赚回来还上，就收手。但在各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借债、还债操作中，王宇翔的财务窟窿越填越大。而这时，爷爷病危，王宇翔赶紧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为了将爷爷的丧事办得体面，尽他最后一点孝心，同时在老家挣点脸面，王宇翔只得继续借贷。返回时，王宇翔买了一张硬座火车票，本想着能省点就省点，却不想碰上了朱道成这个烂人。
想到这里，王宇翔的脑子冒出一个大大的疑问：这到底是命运一步步不怀好意地捉弄，还是我咎由自取？转念又想，在他人生的口口叉叉中，但凡命运对他有一丝偏爱，他何至于蹲在这里？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两个月的事啊，他的人生和命运就可以改写。想到这里，王宇翔有万般不甘与不服，心痛地想骂天骂地。
奶奶总喜欢将她苦难的一生说是她的命。王宇翔认为，什么狗屁命，只有奶奶这样善良懦弱又愚昧的农村人才会这样自我麻醉、自我欺骗。这些年，他算是什么人都见识过。最后，他痛心地发现，妈的，命运就是出身决定。出生在有钱人家里，一路都有父母安排、父母托底，再差都不会差到哪里。想到这里，王宇翔的脑子浮现出他诈骗的第一个女人，那个好命的丑女人。
她叫周冉冉，是一个心理永远长不大、永远渴望被宠的中年欲望老公主。王宇翔从她在某大火App上发的健身、美食、旅游个人短视频及搭配的文字，可以清晰地看出她内心的孤独与骚动。
点赞、关注、加好友后，没聊上几句，她就问他的年龄、职业、居住地等个人信息。在这个市侩的社会，无论相亲，还是普通的人际交往，首先第一步就是验资，以此决定对你的态度和保持的距离。根据视频里掌握的她的信息，王宇翔告诉她，他今年四十岁，是一家证券公司的技术总监，负责公司后台系统的技术维护。那天工作累了，点开这个App想放松一会儿，没想到第一眼就看到她的视频，感觉她是一个热爱生活又很有品位的知识女性，所以就关注了她，也算是缘分。听王宇翔说是证券公司的技术总监，她的热情一下子呈九十度垂直拉升。她打字速度飞快，如果不是打字员程序员，一定经常网聊。他们从晚上七点多，一直聊到十二点。她知道他在魔都，离异，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王宇翔知道她今年三十六，在二线城市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也有一个女儿。早些年，流行QQ聊天交友，她和老公通过QQ认识，最后结婚。但自从她生了女儿，两人的感情就越来越淡。后来，他们又因生二胎、生儿子产生了分歧。先是争吵，后是冷战，去年已开始分床睡。她说，现在她老公什么都不管，要么很晚才回家，要么吃了饭就到书房锁上门打游戏，她受够了。王宇翔自然是迎合她，抨击她老公受过高等教育，还有这种封建思想，女儿多好，他就喜欢女儿。又说不心疼不尊重老婆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有这么好的老婆不知道珍惜，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接着，就将后来给秦玉珍讲的那段悲惨又励志的经历先试讲给她听。这段传奇经历效果很好，互道晚安前，王宇翔很顺利地加了她的微信。
第二天早上九点整，王宇翔给她发信息问候早安，并将一张证券公司的工作照片发给她，让她相信他的确是在证券公司上班。她立即回复，还拍了一张她办公室的照片发给他。王宇翔顺口打听她的单位。她回答后，王宇翔说：“女人在事业单位上班，虽然工资不高，但好在稳定，旱涝保收，工作也不累，挺好。”她就开始向他吐槽单位有个恶心的女领导，如何拉帮结派，如何提拔巴结她的人，打压没有向她靠拢的人。有一次，她无意中把她得罪了，被她怀恨在心，一直给她小鞋穿，还到处说她坏话。她说这些年，工作上的压力，心里的苦，跟同事没法说，跟老公说，不仅得不到半点安慰，还反遭一通指责，落得一肚子气。后来，她就养成了把所有负面情绪都憋在心里的习惯。王宇翔告诉她，他特别理解她的心情和苦闷，因为他也曾经历过。以后，她有什么不开心或委屈，尽管把他当树洞，他保证是她最好的听众和支持者。她很开心。王宇翔就打听她的真实姓名。
接着，王宇翔又说视频里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和侧影，特想看她的正面照，能不能满足他这个小小愿望。说完，王宇翔主动将“他”的照片发给她。很快，她就发来她的照片：金黄的披肩卷发下嵌着一张大饼脸，夸张的假睫毛衬得眼睛扑闪扑闪。夸张的扮嫩，让王宇翔和朱道成都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商量后，回复道：“没想到气质与可爱在你身上完美融合，我的心跳都加快了。”她给他发了个“谢谢”的萌萌哒动画，王宇翔给她回了个带点色情的表情包。就这样，在她一天的上班里，他们从自身聊到家庭，又从家庭聊到工作，再从工作聊到生活，聊得如漆似胶。
晚上八点，王宇翔又找她聊，还给她发了一张加班的工作照，背景是穿黑西装的IT男们对着巨屏和分屏看黄金交易走势图。当然，这也是王宇翔在网上下载的，但她丝毫没起疑心。直到那时，王宇翔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优秀和美好都可以构造。想起当年追富家女的憨傻与挫败，王宇翔爆了一句粗口。
第三天一早，王宇翔告诉她，昨晚躺在床上，他的心里、脑里，全是她，她的话，她的故事，她的人生，害得他失眠了，现在头昏沉沉。她倒没有扭捏，也开始诉说对他的思念和失眠，说她满心满脑也都是他的故事，他的温暖柔情，现在她的心就像五月漫天飞舞的柳絮。
就这样，他和她，从常规区，到暧昧区，再到禁区，一步一步地深入到无所不聊。王宇翔每天变着花样儿地向她砸各种甜言蜜语，吹彩虹屁，再加上欲望的撩拨，反正她需要什么情绪价值，王宇翔就给她提供什么情绪价值。她在她老公身上得不到的满足，王宇翔毫不吝惜地满足她。一句话，王宇翔每天都能把她哄得全身舒泰，欲罢不能。
聊天中，王宇翔知道，她有一个局级领导的父亲。作为家中独女，永远有父母为她安排好一切，打理好一切。考大学，父亲帮她搞到了指标生名额。毕业前，父母又替她安排好工作。成家后，不仅孩子有父母帮忙照顾，连她挣的钱都是父母在帮她打理。只是几年前，随着父母退休，关系渐渐不起作用，特别是接收她进单位的那个领导出事后，她的靠山彻底没了，日子才开始不好过。再不好过，也是吹着空调玩着电脑拿着不菲的工资。这让王宇翔想起初中班上两个同学，大家都是在学校里混日子，但他俩家庭条件好，一个混了张大专文凭捞了份公职，一个靠着家里的关系做生意，混得人模狗样。想到这些不公平，王宇翔和朱道成决定狠狠地宰她一笔。
朱道成经常说，铺垫不到位，切入主题全白费。火候差不多后，王宇翔就以争取早日实现财务自由、提前退休环游世界的目标引诱她投资。王宇翔告诉她，她有旺夫命，他们交往没几天，几年前那个系统漏洞又出现了，这是上天在给他们送大礼包。但他刚买了一支封闭基金，现在手上只能凑一百万，问她能不能也投五十万，抓住机会，好好赚一把。这个机会很短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保密。王宇翔把一张P出来的投五万赚九千多的截图发给她看，告诉她这是他昨天试水的收益。在他的引诱下，她答应投五万试试。
她虽然精神空虚，欲望强烈，但头脑还是很清醒。当王宇翔把她投五万赚了一万一的收益截图发给她，建议她投五十万时，她找各种理由拒绝。在王宇翔软磨硬泡，甚至隐隐表达对她的失望和不满后，她才说问问父母是否有这么多闲钱。很快，她就告诉王宇翔，她父亲也把钱投到了理财产品里，现在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王宇翔怂恿她申请银行贷和网贷，一个月内就能还款，完全没有风险。
申请贷款的套路王宇翔熟。他不断地催她、指导她，想让她被他牵着走。却不想，她从早上一直拖到下午快下班，才回复王宇翔，说她上网查了，也咨询了银行，各种贷款，五花八门，套路太多，特别是看了网上讲述被高利贷和各种形式的追债逼得跳楼的惨状，她很害怕。她说不贷款是她的底线。
王宇翔逼问她考不考虑他们的将来，她是不是想在她那个破单位熬到退休。被逼无奈，她答应想办法凑十万块。她说如果能翻倍，再加上他的一百万，已经很多。她要求不高，没那么贪心。王宇翔和朱道成不敢逼她太紧，就同意了。打算过段时间，再放大招。
却不想，他们还没行动，她就借口生日快到了，问他要礼物，开口就是两万多的手表，让他周末陪她到三亚的免税城买。让她筹钱，她推三阻四，甚至说她要求不高；花他的钱，却狮子大开口。如果是两千多，为了后面的肥肉，王宇翔和朱道成咬咬牙也就答应了。两万多，他们可不敢就这样扔出去。他们骂完发泄之后，就决定收尾。
为了有个安全的收尾，王宇翔和朱道成甚至想出一个非常巧妙、也非常恶作剧的鬼点子。他们编排了一出他被抓带走，朋友代他向她借钱保释的剧情，吓得她迅速删好友，删记录，玩消失。他俩乐得哈哈大笑，大骂女人就活该被狠宰。后来，他们的胃口和胆子大了，一聊起她，又大叫后悔，实在太轻易放过了她。
在警察的多次审讯中，王宇翔始终没有供出这笔钱，朱道成也没有。王宇翔心想，他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每天挖空心思地去讨好、迎合有一身公主病的老女人，即使按精神消费付费，这笔钱也是他的劳动所得，不然岂不让她白嫖？有钱人的精神空虚，都是饱暖思淫欲，而他，不过是饥寒起盗心。什么公平，都是骗人的鬼话，每个人从出生就开始不公平。既然不公平，他杀富济贫、追求公平，又有什么错？凭什么命运给他一手烂牌，却给别人一手好牌？
王宇翔曾和那个基佬探讨过命运。基佬赞同出身决定命运，但他又说，命运下限由出身决定，上限由性格和天赋决定，真正的强人，即使一手烂牌，也能打出王炸。他问王宇翔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王宇翔想了想，说他被生下来，没病死，没饿死，没被车撞死，就只能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意义。他活着，没有意义，只有目的。他活着的目的，就是要有钱，有尊严，要享受人生，而不是像只在垃圾堆里找食物的流浪狗一样维系贱命。基佬说，人活着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对生死，没有选择权；在别人看来完美的人生，其实也都有各种不满和遗憾。他还笑着告诉王宇翔，对这一具肉体躯壳，千万别太当真，无论在哪里，都要快活地活好当下，别委屈了自己一世为人。王宇翔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直骂他十八辈祖宗。
这两天，因帮信罪进来了个大学生，受不了打击，觉得这辈子彻底完了，在寻死觅活，吓得看守把他弄到单间重点看管。王宇翔也觉得，他这辈子算是完了。在被基佬问活着的意义后，现在，他的脑子总是回荡着这个问题。
其实，王宇翔走上诈骗之路钓的第三个女人，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当时，因为对她和第二个女人连连失手，朱道成和王宇翔及时调整目标和策略，才轻松钓上秦玉珍。却不想，秦玉珍竟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反杀他。真是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关于第三个女人，王宇翔是在一家知名房产中介网站上看到她发布的房屋出租信息后锁定的。为了取得她的信任，王宇翔将她给出的费用明细填进他做的《公司外派人员出差租房补贴申请表》中，让她核对。同时，将一份《公司外派人员出差租房补贴管理规定》也一并发给她看。这份申请表和管理规定充满了细节的真实，如管理规定不仅规定明晰，表述严谨，公文头、公章也样样齐全；补贴申请表呢，表头、公司logo、申请人、职务、出差事由、出差地点、出差时间、费用明细等，严谨得简直以假乱真，让王宇翔自己都瞬间有几分恍惚。朱道成说，这种不动声色的炫耀和暗示，比直白的自吹自擂更让人信服。果然，她立即将王宇翔锁定为优质租客。
为了避开警察的网络监控，也为了将派头做足、细节做实，王宇翔让她去手机的应用商城里下载一个小众办公App。他告诉她，这个App是他们公司的办公软件，她要用真实姓名和照片注册登陆。如果谈妥，财务人员会联系她后续付款事宜。她听话地按王宇翔的要求一一照办。
基本谈妥后，王宇翔告诉她，他的工作还没交接，半个月后才能过去签合同，但公司财务可以在3-7个工作日内先付定金1000元，半个月后签合同时，一次性付清一年的租金。她问公司付款多久能到她的账上。她说有些大公司流程多，效率低，经常三个月，甚至半年才能到账，如果这样，她等不及。王宇翔就告诉她，签了合同立即到账。她立即答应等他半个月。
王宇翔见她对大公司付款细节挺懂，就问她是不是做财务工作。她说不是。王宇翔就趁机打听她从事什么工作。她说她是初中老师，以前在市重点，现在申请到老家的乡镇中学支教，房子空出来了，就打算租出去增加一份收入。王宇翔以为他眼花，又看了一遍，才确信没看错。他记得有一次，经过一所重点中学门口，正好是放学时间，接学生的豪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进重点中学的校门，除了成绩好，还得家里有钱。在4S店工作期间，经常听到同事们讨论，怎么才能将孩子弄进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却不想，竟有人脑子进水，主动申请从市重点中学调到乡镇中学。王宇翔想，等她真去了，有她哭着喊着要回城的时候。
为了聊下去，王宇翔没话找话地问她为什么去支教，知不知道乡镇的生活有多单调，乡镇的孩子有多难管教。她说她知道，她就是从乡镇中学走出来的小镇做题家。王宇翔问她结婚了没有。她说她儿子今年刚上大学，算是解放了，所以就想做回自己，做点有意义的事。王宇翔又问她老公是否同意，她说他没有资格同意或不同意。王宇翔夸赞她有大爱，夸赞老师这份职业很崇高，什么老师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学生这种起鸡皮疙瘩的句子也被他搜肠刮肚地搬出来用上。她让他别这样夸，她没那么高尚，当年选择报考师范院校，是奔着好就业、工作稳定。干得越久，对这份职业认识越深刻，她就越纠结越痛苦。现在中国的教育，内卷得太恐怖。不管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也不管他的兴趣特长是什么，几乎所有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挤上高考这座独木桥，最好成功考取985、211大学，毕业后找份稳定体面高薪的工作，有个光明的前途。要上985、211大学，就必须进重点高中；要进重点高中，就必须进重点初中的重点班。她所在的学校是市重点初中，家长们为了把孩子送进来，再送进重点班，各显神通，背后的故事可以出一本入学传奇汇编。在父母的耳提面命下，孩子们小小年纪，也是一心拼成绩。每天晚上十点放学，回到家，还要继续学，周末更是奔赴转战各个补习班。下课铃一响，短短十分钟，竟是一些孩子的补觉时间。每次她来上课，看着没睡醒的孩子，都很纠结，不知是该叫醒他们，还是让他们多睡一会儿。作为语文老师，她很想把语文课讲得丰富又有趣，以培养学生的人文素养和对国学的热爱为教学目标。但为了备战中考，初二就必须完成初中三年的教学任务，初三进行全面多轮复习，很多知识她根本没时间拓展深入地讲，开放型、以激发学生听说读写能力的教学方法更不敢尝试。中考有名著鉴赏题，大部分学生没时间、没耐心或没兴趣读原著，通过看名著阅读练习册里的考点梳理和故事梗概介绍，再辅以一些练习题，也能拿到分数，她不知这是讽刺还是高效。她还说，她不认可急功近利的教育方式，但她不反对高考，相反，她坚决拥护高考。因为正是高考的公平公正，才给底层优秀孩子一条平坦的改变命运的上升通道。但乡镇孩子，大部分走不了高考这条路。她希望，在他们走上社会前，通过语文课，能培养他们的人文素养，健全他们的生命底色。因为人生最终能走多远，幸不幸福，得有健全的人格打底。所以，她决定去支教。
对她这通高谈阔论，王宇翔连连称赞，夸她是有良心有使命感的好老师。还随口吹牛皮，说他当年读书如果碰到这么好的语文老师，也许就进了清华，而不是复旦。她连忙说复旦也很好，都是顶尖学府。王宇翔说以后要多向她请教，把他缺失的语文知识补起来，希望她不要嫌烦。她谦虚地说，能和复旦高材生交流探讨，是她的荣幸。
第二天上午，王宇翔用财务美女的马甲和她沟通相关付款细节。其实并没有新内容，付款细节他昨天已经告诉她，今天让财务人员出现，不过是制造一个正规大公司的假象，让她更加相信他的身份。这也是朱道成反复强调的，要善于做局，要善于展现细节的真实，要有意无意地体现派头。朱道成告诉王宇翔，在社会上混，派头非常重要，它能让男人跟你称兄道弟，能让女人对你投怀送抱。是的，这是人性，而他们，就是要利用人性。
很快，她向他反馈，说已和财务美女沟通好，只等他李总大驾光临签合同。于是，王宇翔就以房子为话题，问她现在有没有房贷，现在房地产进入寒冬，问她这套房有没有贬值。她说没有房贷，是自住，贬值升值对她都没有意义，所以她不关心市价。他赶紧夸她不亏是老师，看问题就是深刻。他说，没有房贷，就没有经济压力，挣的钱可以买些理财产品来增值，并告诉她，下一个时代红利在金融产品上，要争取抓住机会。她说她工作忙，没空研究那些五花八门的理财产品。她主要是长期持有银行股挣高股息。去年股市行情不好，不想她买的银行股不仅没跌，还涨了不少，年底分红也不错，很让她惊喜。
王宇翔自从走上这条路，脑子突然灵光了很多。虽然他不懂她说的什么高股息，但他忽悠人的本事却能张口就来。他告诉她，那是她去年运气好，今年或明年就不一定。他租她的房，也算是缘分，以后有发财机会，他可以带着她，有钱大家一起赚。如果不好意思，她回来时就请他吃几顿饭。她说没问题，如果能带她赚钱，可以给他提成。他问她能投多少，如果投一百万，他可以保证她年化收益不低于15%。她连忙说没有一百万，并谢绝了他的提议。他问她能投多少，她反问他做什么投资。他告诉她，因为职业限制，不能做股票；又因为是大额理财，为了求稳，他做资金对冲。好的时候，一年有二十多个点的收益；即使行情不好，也有十多个点收益。她说感觉很高深，不适合她；另外，她也没有大额资金。
刚开始接触，有防范心理很正常，王宇翔和朱道成有这个心理准备。只要能搞到钱，他们有的是耐心。根据她的生活智商，王宇翔和朱道成都认为，这个女人很好骗。特别是有了第一个女人的成功经验，他俩信心满满。朱道成告诉王宇翔，接下来，就要想方设法套出她的家底。这座城市的房价不便宜，即使打探不出她的家底，只要打听出她老公的工作，也能估摸出她的家底，到时就知道开多少价码。这次，他们要吸取第一个女人的教训，尽可能多榨些钱。
第二天，王宇翔开始打探她老公的情况。她很敏感，反问他问他干什么。王宇翔赶紧解释说他们算是同龄人，他把她当朋友，所以就随便聊聊。说完，故伎重演地开始讲述他的工作、生活情况，以及一个优秀男人创业失败，老婆毫不留恋地抛夫弃女、另择高枝，他如何成功反弹、满身伤痕、现在仍孑然一身的故事，并将一张从网上下载的“他”的靓照发给她，故意问她看起来显不显老。王宇翔以为她会被他的形象吸引，被那悲情又励志的故事感动。不想，她一副见多不怪地回复说：“没有谁的人生是一马平川、一路高歌。一切磨难，打败它，就是财富；被它打败，就是灾难。都十年了，还没走出来，至于吗？”王宇翔嘲笑她不愧是语文老师，励志的话张口就来，遗憾地是走口不走心，因为没有受过伤的人是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也许是王宇翔的激将起了作用，她立即反驳道：“李总，你错了，我受的伤丝毫不比你轻，但我很快说服自己放下了。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放下。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何况，在我们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哪有闲功夫自怨自艾、顾影自怜？”
王宇翔一下子来了精神，问：“你也离婚了？”她没有回答他，而是说：“婚姻不过是为了维护社会统治而人为设计出来的社会规则。可这个规则，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越来越让人失望，越来越让人觉醒。相信随着科技的进步、社会的发展和个体的强大，它会逐渐被瓦解。”王宇翔问她为什么对婚姻如此悲观。她说：“不是悲观，事实就是如此，离婚率和结婚率摆在那里。”王宇翔问她到底受过什么伤，如果不介意，他愿意当她的树洞和垃圾回收站。她说，过去就过去了，一切往前看，不想精神内耗。这世上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值得去做，不值得为不值得的人和不值得的事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和生命。活着的意义，就是成为最好的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而不是活在别人的地狱里。王宇翔赶紧夸她拿得起、放得下，他要像她学习。王宇翔和朱道成分析，她去支教，十有八九是婚姻受伤，以支教的方式逃离和疗伤。而这，正中他们下怀。
接下来的几天，王宇翔找了一些语文知识和教学话题请教她。她对他的请教有问必答。当然，为了体现他的水平，他都是有备而问。毕竟现代社会，网络实在太方便，只要不偷懒，分分钟就能在屏幕另一端把自己包装成知识渊博的大学者。从交流中，王宇翔明显感到她对他的印象很好。
就在王宇翔和朱道成为半个月期限太短犯愁时，她开始催他付定金。一个小时后，王宇翔用一个账户给她转了1000元。收到钱后，她问他怎么是个人账户，公司转账，应该是公司账户才对。王宇翔和朱道成原以为她是个只会教书的书呆子，没想到她的心思这么缜密，社会经验这么丰富。王宇翔脑子一转，解释说她催他，他就催财务小出纳，小出纳怕他骂她办事效率低，就自己垫付了这一千元。到时公司转账给她后，还麻烦她退回来，他再还给小出纳。听他这样解释，她没有再说什么。
铺垫不到位，切入主题全白费。本来，他们计划半个月内，先取得她的信任，探出她的家底。如果家底雄厚，就舍出一年五万元的租金慢慢地给她下钩，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却不想，千算万算，竟然在付款账号上露出了马脚。这样，半个月内，他们必须拿下她。否则，付租金时，再用个人账号，她肯定起疑心。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周。
王宇翔和朱道成决定铤而走险，用对付第一个女人那套爱情迷汤来灌她。在她身上，他们没有把握，但只能一试。
几天后的晚上，他向她表白。他先问她是否信命。她说信，但信命不认命。他说：“我以前不信，但现在，我信。我觉得遇到你，就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命运对我的补偿。”她问他什么意思。他告诉她，这几天，他的心里、脑里，全是她，她的话，她的选择，她的大爱，她的清醒，她的人生。她没有回应。他又继续表白，说空档了这么多年，原来是在等她，他相信这就是命运对他的考验和补偿。
她这才回复，说不知他看上她哪儿了，凭他的条件，找个二十出头的未婚美女都不成问题，他简直是猪油蒙心了。他告诉她，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高贵的灵魂万里挑一，他这是慧眼识珠。却不想，她说首先她不是珠；更关键的是，她现在对感情，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想一心做事，做点有意义的事。他说这二者并不冲突，他可以全力支持她做有意义的事。她说，受传统思想影响，她曾心甘情愿地像地球一样围着太阳公转又自转，心甘情愿地被太阳照亮，但经过一次宇宙大爆炸后，她发现自己当自己的太阳，自成为发光体，漂亮地活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不亏欠自己，不亏欠别人，不被别人亏欠，这种模式最好。他赶紧说，他愿意当地球，她当太阳，地球围绕太阳转，被太阳照亮。她说：“李总，提醒一下，我今年四十六，不是二十六。”她的这番话，直接让他们下面的剧本作废。王宇翔退而求其次，请求和她做朋友。她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他问她有没去过厦门，她说没去过。他说帮她订张到厦门的机票，现在这个季节，鼓浪屿上很漂亮很舒服，也许漂亮的风景，能让她的心情更舒畅。说完，就给她发了几张鼓浪屿的照片。她又婉拒了他，并问他哪天过来签合同。他说还得一周，因为工作还没交接完，调动手续也没办完。她让他签合同时把身份证、员工卡都给她看看。
第二天，王宇翔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和她聊，却发现她将登陆的个人头像换成了风景照，用户名也改了。往前翻，发现她反馈的《公司外派人员出差租房补贴申请表》也被删除了，表格里有她的房号、身份证号、手机号和银行卡号。王宇翔一下子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冒犯了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复他，竟然是说她妹的孩子早上被车撞了，正送往医院抢救，她妹家经济条件不好，她手里也没钱，求他赶紧借六万块钱救命。
王宇翔一下子就冒火了，妈的，这种骗人的鬼话，竟然想来骗他？结合她删除个人信息，他们知道已经被识破了。王宇翔就不再装，直接回复：“这种骗人的鬼话，也来骗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她回复道：“你拿那些骗人的鬼话来骗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王宇翔说：“你怎么不说你爸、你妈、你全家被车撞死了？”她说：“你有这个智商和精力，干什么事不好，专做这种伤天害理的缺德事，我看你不仅这辈子完了，死后还要下地狱，下辈子也不会有好投胎！”王宇翔气得直接爆粗口，用不堪入目的脏话骂她，以发泄被诅咒的愤怒。她没有和王宇翔对骂，只回了一句：“到此为止，算是对你最后的忠告！”王宇翔威胁道：“到此为止？想得美！你的个人信息已全部被我掌握，你等着吧！”她回复：“你敢走出一步实质性犯罪，就等着蹲大牢！不信，你就试试！好了，多和你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王宇翔气得连环炮地爆粗口。他有去无回地骂，直到骂得筋疲力尽，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血红的鸡冠，才消停下来。现在，她的诅咒成了事实，王宇翔心里直骂“晦气”。
她曾说，她四十岁生日那天，脑子里突然有个声音问自己活着的意义。想了一年，她想明白了，活着的意义，就是努力探索生命的意义，成为最好的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人生最可怕的就是平庸、懦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熬到油尽灯枯，最后带着遗憾和悔恨离开这个世界。王宇翔问她，她做的事情，虽然有意义，但不会带来多少经济价值，她难道不考虑现实问题吗，比如孩子结婚买房、父母养老生大病等现实问题。她说，在这个世界上，钱能解决生活中90%的问题和麻烦，所以，她在努力学习理财。但人一生拥有多少财富才足够呢？如果不控制自己的欲望，挣再多的钱都不会满足。人若被欲望控制，和动物还有什么分别？不，比动物还低级。每每和她聊天，王宇翔都头皮发麻。老师当久了，满嘴都是空洞说教和自以为高人一等、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圣人味道。她是王宇翔碰到的所有人中，唯一一个经常把他整得无语的人。
明年，王宇翔三十岁。她不希望的“遗憾”、“后悔 ”，不要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油尽灯枯”，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插进王宇翔的心窝，痛得他喘不上气。想到今后他将在这高墙暗室里日复一日地煎熬，没有自由，没有意义，更没有精彩。多年后出来，不过是朱道成的人生翻版。王宇翔突然无法控制地仰天捶胸地大吼大叫起来，“啊——”“啊——”，几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穿透室内高墙，传到走道，传到活动室，最后传遍看守所的角角落落。
很快，房间门口围观了很多人。王宇翔看见很多双眼睛和一张一合的嘴巴，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他沉浸在自己孤愤黑暗的世界里，对周围世界的信号无法接收，更无法响应。直到看守人员过来大声吼骂、询问，王宇翔才慢慢恢复过来。
五
在一天天地死熬中，终于等来了开庭日期。王宇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冬去春来，此时，王宇翔已脱下棉袄，穿上薄外套。对季节的变化，他只能从室温和电视里得知。在这高墙、铁门里，大自然的一切风景，都只在遥远的记忆里。此时，村头池塘边的大柳树开始抽芽了吧？奶奶又开始忙活母鸡孵小鸡了吧？想起奶奶，王宇翔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今天，律师会见了王宇翔。他说他将王宇翔的卷宗又反复看了好几遍，因为他和朱道成都不能证明收益分成对方是七自己是三，以他的经验，他认为法官将他和朱道成都作为主犯进行量刑的可能性比较大，当然，他会竭尽全力为他作从犯辩护。还有，本次开庭是刑事诉讼附带民事诉讼，但受害者家属不满意王宇翔的赔偿，也不接受王宇翔的忏悔，这也是法官量刑的重要参考因素。总之，王宇翔要做好心理准备。
王宇翔默默地听完律师最后的询问和交待，内心很平静。经受了这么久地内心磨砺和思想准备，所有该想到的、能想到的，他都在心里和脑子里过了无数遍。明天的开庭，凶多吉少，是大概率事件。律师说，按他犯下的罪行，至少判十年，最高不好说，一切都有变数；当然，即使判了，不服可以上诉；服刑期间表现好，也可以申请减刑，让他保持积极的心态最重要。
回到监室，王宇翔的内心反倒平静不下来。庭审这种只在影视上见过的场面，因为朱道成，明天，他将作为被告，被带到那里，还将被判至少十年的徒刑。想到这里，王宇翔又把朱道成恨得咬牙切齿，而往事也如电影般在脑子里回放。
那天晚上，王宇翔回到出租屋，想了大半夜，想得头疼，也拿不定主意。第二天，看了网上的帖子，虽然心动，但还是下不了决心。朱道成问他考虑好了没有，他让朱道成晚上到他的出租屋里细商量。却不想，朱道成竟然把行李箱也拖来了。从此，他就被朱道成捆绑拖下了水，一点犹豫、反悔的时间和空间都没有。
朱道成的社会经验很丰富，想得非常细致周到，还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这令王宇翔对他既放心，也起了疑心。直到几个月后，第一个猎物得手，赚了十五万，他们在外面吃饭庆祝，朱道成接了一个以前狱友的电话，从那严重不隔音的通话中，王宇翔才知道他真进去过。回到出租屋，在王宇翔的追问下，朱道成告诉王宇翔，他不仅进去过，还进了两次，一次是诈骗，一次是盗车倒卖。因为两次都是从犯，所以都只判了两三年。但第二次出来后，年纪大了，又有前科，轻松的工作找不到，辛苦的工作干不了，他也不愿干。想去偷点小钱，到处都是摄像头。后来又是铺天盖地的扫码支付，带钱包的人越来越少。偷手机呢，更不现实，个个把手机捧在手里，不仅没有机会，倒卖也不容易，风险实在太大。他就开始捉摸，怎么在互联网时代利用互联网挣钱。警察到处宣传谨防网络诈骗，这也说明网上被骗的人多。于是，他决定重拾老本行。他不会用电脑，需要找一个懂电脑的同伴，就有了他在火车上对王宇翔的那份热情。
那晚，王宇翔的心很沉，很害怕，害怕他的人生成为朱道成的翻版。迷迷糊糊地睡着后，他梦见又在安葬爷爷，现场很乱，黑压压的乌鸦在他头上乱窜，不时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他边骂边拿起铁锹驱赶。突然，不知谁把爷爷推进了坑里，棺材也不见了。他还没骂出口，就见爷爷睁开了眼睛，血红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王宇翔被吓醒了。
第二天，爷爷死死盯着他的那双红得瘆人的眼睛，总是在他脑子里浮现。王宇翔的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爷爷的鬼魂在提醒他赶紧收手？他讲给朱道成听，朱道成说，刚操办完白事的人，如果阳气不足，都会被鬼魂沾染一年半载，严重的，甚至会大病一场，他只做一个吓人的梦，算很幸运了。朱道成让王宇翔在屋子里朝着老家的方向给爷爷烧把纸，祷告爷爷保佑他，别吓唬他。王宇翔当天就按朱道成说的做了，还祈祷爷爷保佑他，早点挣够钱，出人头地，为王家争光。第二天，他又虔诚地烧了一次。说来也奇怪，王宇翔后来再也没在梦里被惊吓。
对于朱道成的行骗套路，一开始，王宇翔曾质疑过。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都钓不到富婆，怎么可能在网上，一次面都没见过，就能把女人迷得神智不清，几十万的钱说转就转呢。朱道成告诉他，人有贪婪的本性，女人除了贪，还慕强，还缺爱。王宇翔呢，以魔都年入百万、资产上千万的高净值金融男的人设对那些精神空虚的女人打感情牌，就会一钓一个准。王宇翔又质疑，一个年薪百万、身家上千万的魔都高净值高富帅，怎么可能缺女人？以女人那股子现实劲儿，主动往他床上睡的都不在少数，还需要他去网恋？朱道成笑嘻嘻地告诉王宇翔，现实是，很多女人就是相信自己的魅力和运气。他让王宇翔永远记住，人性是贪婪的，有些女人就爱做白日梦。如果王宇翔没在网上看到那些自述帖，打死他也不相信有这么蠢的人。但看了那么多帖子后，王宇翔反倒希望能碰上这些像猪一样又蠢又贪的女人。
朱道成对王宇翔的人设信息打磨得非常细，包括“他”的家庭成员，个人基本资料，所在城市，甚至所住的街道、地域特色等等，都和王宇翔一一推敲、落实。朱道成还督促王宇翔学习理财投资知识。王宇翔自嘲说，如果他读书有这么用功，估计大学都考上了。
在朱道成办齐他们开工所需的身份证件、银行账号、手机卡号等必备用具后，王宇翔也被店里下达了最后通牒。考虑了一天，他提交了辞职书。走出店门的那一刻，王宇翔回想当年竞聘以及留下的种种艰辛，连续三个月当上销冠的自豪与得意，想着前途未卜的将来，心里骤地起了一场狂风暴雨。
诈骗对象主要在几个火爆的社交APP上挑选。在精彩纷呈、争奇斗艳、群魔乱舞、搔首弄姿的超级火爆平台上寻找、挑选猎物，实在是便捷、经济、安全。他们的操作，一般是先坚持点赞、再关注、再申请加好友。大部分人都有警惕心，轻易不会通过好友申请。即使加了好友，后来聊得火热，到了关键的投资理财或发展感情环节，也会意识到风险并果断中止。但随着经验的丰富，他们慢慢总结出三选三不选原则：第一，选离异或婚姻不幸福的中年白领女人，不选刚工作的年轻女孩；第二，选性格感性的女人，不选理智、清醒的女人；第三、选事业一般，智商一般的女人，不选事业心强、见多识广的女人。同时，他们也从成功和失败的操作中慢慢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随着他们的手段越来越纯熟，成功率也随之提高。
随着收益抢钱式增长，王宇翔渐渐不满足五五分成的约定。王宇翔认为，后期，他的功劳比朱道成大。于是，他提出二八分成，朱道成二他八。朱道成听了王宇翔的提议，立即炸了，暴跳如雷地和王宇翔干起来。王宇翔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在一番争功、辩驳和相互威胁中，最后他们达成了收益三七分成的约定。这正是王宇翔的最终目的。王宇翔心里暗暗得意。
王宇翔非常清楚主从犯在刑期上的重大差别。所以，警察审问时，他死死咬住是三七分成，他三朱道成七；他是在朱道成的引诱和胁迫下走上诈骗的，一切都是朱道成主导，他只是配合朱道成。朱道成比王宇翔更清楚主从犯的厉害关系。他的供词和王宇翔完全相反，他三王宇翔七。他说，虽然最先是他引诱王宇翔，但王宇翔年轻，又懂电脑操作，开始说好五五分，但真正分成时，王宇翔坚持要七成。他觉得王宇翔的确贡献更大，也就同意了。他们每次都是取出后分现金，并且做得很干净，警察找不到证据。后来，给两人都上了测谎仪，仍无法确证谁在说谎。提起朱道成，王宇翔就恨得咬牙切齿。王宇翔认为，他也是朱道成的一头猎物，他也是受害者！所以，对将责任推卸给朱道成，王宇翔是心安理得，也竭尽全力。
明天开庭，王宇翔唯一的希望，就是从犯辩护成功。王宇翔绞尽脑汁，希望还能挤出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信息，以便明天当庭提供给法官。只可惜，一直到睡觉前，他都想不出半点有价值的信息。王宇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听天由命吧，一切都是命！
虽是这样想，王宇翔躺在床板上，还是怎么也睡不着，脑子不由自主地想象明天的庭审现场，想象法官会如何凶恶，律师能否给力，他和朱道成对质时该如何应对，除了秦玉珍的家属，还会有哪些被骗对象出庭……。整个晚上，王宇翔的大脑都处于混乱的活跃状态。直到凌晨三四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一会儿。就这一小会儿，他还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在村头的池塘里捕鱼，捕着捕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池塘中间。他猛地一回头，发现村子不见了，只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林两边是一片荒野。他心里非常害怕，拼命地喊，喊爷爷、奶奶，喊爸爸、妈妈。在叫喊中，王宇翔惊醒了。没过几分钟，起床号响起，王宇翔只得头昏脑胀地起来。直到狠狠地洗了几把凉水脸，王宇翔才感觉头脑清醒些。
八点钟，王宇翔在狱警的押送下，坐上了去法院的车。一路上，看着一晃而过的繁华街景，拥挤的车流，焦躁的上班人群，王宇翔的眼泪又一次泛起。多么遥远又熟悉的场景啊。
九点钟，王宇翔走进法庭，一眼就看见被告方上坐着的父亲和母亲。进看守所后，王宇翔思来想去，最后只能狠下心来求助母亲。闭着眼睛，王宇翔都能想象母亲收到他的求助信瞬间被电击的惨状。王宇翔不敢抱希望，母亲会为他四处奔走，会愿意被他拖累。当年，他那么小，她都能狠下心抛弃他；而现在，她有了幸福的新家庭，也有了更亲近的儿子。但她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见到王宇翔，母亲就泪流满面。在她低头擦泪时，王宇翔看见她染的黄发里夹着不少白发。王宇翔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接到王宇翔的信，她就去联系律师，去到秦玉珍的家里商量赔偿，请求他们原谅。王宇翔不敢去想，母亲要鼓起多大勇气，得把腰弯得多低去乞求秦玉珍的家人。对于父亲的到来，王宇翔更是意外。自从母亲离开后，父亲就彻底废了。手里没钱，只能四处打零工，打零工能挣多少钱，于是到处行骗。听说父亲在行骗中，还学会了表演魔术。父亲自身条件不错，当年因为长得一表人材，又心灵手巧，被招进县纺织厂，并认识了当女工的母亲。后来，纺织厂拿不到工资，他和母亲就出来摆地摊卖服装。挣到钱后租了一个店面。后来，有了钱，又买下了那间店面，准备长远干下去。却不想，父亲偶尔玩牌时，被那些王八蛋盯上陷了进去，把他和母亲辛苦挣的钱前前后后全输光。直到前几年，父亲老了，心才安定下来，在市里找了一家做校服的服装厂打工，还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对于父亲，王宇翔只有恨，从不敢对他有任何期待，母亲应该也是。如果她不是实在力不从心，是不会拉上父亲，和他坐到一起。想到这里，王宇翔是既羞愧又心痛，强忍着眼里泛起的泪花，走到被告席上。
很快，朱道成也被带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王宇翔，但立即就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半年不见，他明显瘦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驮了，显得比之前矮了好几分。本来，王宇翔心里对他满是憎恨，但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竟有了兔死狐悲的伤感。
开庭后，基本是按照律师告诉的流程有序进行。到了法官询问流程，朱道成说他不懂电脑，也不懂电脑打字，一切都是王宇翔在和秦玉珍及其他受害人沟通。朱道成还说，他劝王宇翔别把事情做绝，免得把人逼上绝路，但王宇翔既好赌，又心大，不榨干秦玉珍的最后一滴血不收手。还说，王宇翔虽是初犯，但在4S店打过几年工，见多识广，诈骗无师自通，具体怎么实施都是王宇翔干的，他只是协助，所以，收入分成，王宇翔坚持得七成，他只能被迫接受。
王宇翔气得一时语塞。幸好，法官问王宇翔：“王宇翔，事实是这样吗？”给了王宇翔几秒缓冲、思考的时间。王宇翔告诉法官，朱道成设计的诈骗套路，他开始根本就不相信，更不懂去操作，都是朱道成安排和指挥的。智能手机和电脑的功能差不多，操作很简单，农村不识字的老头老太太都会用，朱道成自然也会用。朱道成有诈骗前科，有经验，诈骗对象都是朱道成选定后，让他去实施，并告诉他具体怎么实施，甚至他说什么话，都是朱道成授意。对秦玉珍，他几次三番提醒朱道成不要这么狠，因为她还有两个孩子。王宇翔说，他从小父母离婚，知道单亲妈妈养育孩子有多难，更知道没有妈妈保护的孩子成长中有多苦。可朱道成却说，做这种事，不能心慈手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不待王宇翔说完，朱道成就气愤地喊道：“王宇翔，你要是个男人，就敢做敢当！今天在法庭上，你敢对天发誓，你刚才说的话句句属实吗？你没有逼迫我二八分，我二你八吗？”半年多，王宇翔在看守所里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特别是那个基佬的冷静与无耻，深深地影响了他。王宇翔针锋相对地回复道：“朱道成，我敢对天发誓，我今天在法庭上说的话句句属实，你敢吗？你我之间的分成，你心里最清楚，你别想栽赃我。如果法律和老天爷要惩罚，我们对受害人犯下的错，谁都别想逃脱。我年轻，一时糊涂，被你引诱和教唆，最后走上犯罪的道路。在我们犯下的罪行中，谁重谁轻，相信法官一定能够明察秋毫。”朱道成气得当庭骂王宇翔：“我见识过很多无耻的烂人，但没见过像你这么无耻的烂人。”法官及时呵止了朱道成的辱骂，王宇翔也就闭嘴。
在被告方申辩时，母亲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做父母的失责，导致王宇翔一失足成千古恨，对被害方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她和他父亲很自责。虽然他们条件不好，但愿意在五十万的基础上，再凑十五万补偿受害者家属，希望受害者家属看在王宇翔还年轻，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五十万是王宇翔退回的钱，十五万是父母共同凑的。十五万，对他们来说，不是小数目。王宇翔心里既感动，又愧疚。秦玉珍的家人不同意谅解，父母在那里一个劲地抹泪。
从上午九点，一直审到十二点才结束。回到看守所，王宇翔像被掏空了一般，全身虚弱无力。最终会判多少年，他已不去想这个问题。
在等待判决书的日子，王宇翔平静地融入到看守所机械化的生活里。
判决书两周后下来，王宇翔被判了十二年，朱道成十五年。想到朱道成卑鄙无耻、费尽心机地为自己开脱，最终还是没能逃脱法律的严惩，王宇翔的心情大好。片刻之后，想着这两天就要被送到南山监狱服刑，在那里承受十二年的煎熬，王宇翔的心情又坠入谷底。
十二年，多么漫长又无力的时间。在王宇翔有限的文学词汇里，他的脑子突然冒出“荒芜“两个字。十二年，他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将是荒芜。不，他今后的人生，也都将是荒芜。满眼的荒芜，满眼的杂草丛生，杂草丛生中，还会爬满老鼠、蟑螂、屎壳郎……，想到这里，王宇翔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等待送往监狱的时间里，王宇翔深深地陷入对曾经的自由世界、4S店那段充实又上进的岁月、甚至在工厂短暂打工时光的回忆中。在工厂打工，虽然每天很辛苦，但下班时，一群青涩的年轻人走在黑暗的小路上，顶着满天的星星，听着远处汽车喇叭声，畅谈拿到这个月工资后该给自己买点什么，计算还有多少天才能拿到工资。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事啊！
进了监狱，外面的精彩世界，就永远被隔离了。在那里，时间是停滞的，人生是停滞的。而外面的世界，如同高速公路上飞驰的车流，一日千里。十二年后，他会不会像是从千年坟墓里穿越进现代文明的古尸？会不会成为朱道成破烂人生的翻版？想着想着，王宇翔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