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在死后见到了外婆口中的山神。
两天前的傍晚,大哥回到家就抱怨:“天气这么闷,今晚怕不是要下上一场大暴雨。”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着村头那座大山,心想:如果暴雨发怒,这座大山能扛得住吗?
那天晚上雨果然来了,噼里啪啦,一来就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哗啦啦,哗啦啦,我不知怎的,心里一直不安,在藤席上辗转了一夜,祈祷第二天雨停。第二天雨没有停,反而变本加厉,我站在屋里,望着村头,暴雨中,已经看不见那座大山了,我却想着,无所不能的山啊,你会支撑不住吗?会崩塌吗?会倒下吗?山说,会的。
于是晚上,山崩了,在漆黑的夜,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山神把怒气发泄在了我们这些弱者身上,它轰隆隆地卷来,将我们压在身下。
可是我没想到山神居然是个小孩子。
那个外婆每次提起都虔诚而战战兢兢的山神,那个一直以来让我觉得十分神秘,一提起就充满禁忌,让我敬畏的山神,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他扎着左右两个发髻,有着白白的像狼齿般锋利的牙齿,红红的像血一样的嘴唇。身上穿着一个红肚兜,脸上却是一副调皮捣蛋的表情,仿佛这场山崩只是他的一场游戏。也许真的只是游戏,而我们都是游戏的祭品。
我终于见到他了,山神,我从小那么畏惧,一直想一探究竟的山神。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那座山。我从来没有翻过那座山,村里也没有人翻过那座山,翻过那座山的村民,都再也没有回来了。爸爸妈妈就是翻过了那座山,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年迈的外婆拉扯着我们兄妹几个。
小时候我就总是问外婆,爸爸妈妈在哪里,阿虎阿胖他们都有爸爸妈妈,为什么我没有。阿虎阿胖的爸爸妈妈总是管着他们,经常欺负人的阿虎在他爸爸面前就像个小绵羊,跟他的名字一点都不像。虽然阿虎总是皱着眉头抱怨他的爸爸又打他了,他的妈妈拧他耳朵了,可是我还是好羡慕他,有爸爸妈妈的感觉是什么呢?我会偷偷把阿虎的爸爸妈妈当作我的爸爸妈妈的样子,可能我的爸爸也是矮矮的,壮壮的,眼睛大大,对着妈妈吆来喝去;我的妈妈个子高高,身材瘦削,生气起来立着两个眼睛骂人。我的爸爸妈妈也许也是这样吧?我问外婆。
外婆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轻轻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乖仔,别问了,你只记得,咱们是山里人,别想着翻过那座山,山神会发怒的。你爸爸妈妈就是因为翻过那座大山,惹怒了山神,才再也没有回来的。”我好奇:“山神是什么东西?”外婆紧张起来,双手合十捧在胸前,对着大山拜了一拜:“童言无忌,山神莫怪。童言无忌,山神莫怪。童言无忌,山神莫怪。”说了三遍,又硬拉着我向着山的方向叩了几个头,然后才让我起来,对着我一脸严肃地说:“乖仔你记着,山神是最大的神,是保佑我们的神,你要尊敬山神,不能对山神出言不逊,也不能对山神不敬,不要惹山神发怒。”我听不懂,问外婆:“怎样是对山神不敬,怎样会惹山神发怒?”外婆眼望着大山,眼神却飘向了远方:“我们是大山的子民,活在山里,靠着山神庇佑,吃着山神给的山里的食物,喝着山神给的山里的水。我们世世代代都属于大山,不要妄想离开大山,那是对山神的不敬,那会得到山神的诅咒。”在外婆口中,山神是无所不能的,有着主宰别人命运的力量。
我似懂非懂,还想再问,却看见一向精力十足的外婆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疲态,我住了口。
可是之后再看见大山,我意外的发现,自己好像更加期望翻过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时常想,爸爸妈妈见过的大山后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也是像村里一样,有着甘甜的泉水,清甜的果实吗?也是像村里一样,吃着自己家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养大的猪牛羊吗?爸爸妈妈会听着信号不好的收音机,怀念着这里的一切吗?
外婆去世以后,大哥大嫂为了五十块钱,打算把我嫁给村里的鳏夫,五十二岁的跛脚周四,我不愿意,大哥好言相劝,大嫂威逼利诱,我始终不同意,可是我没有做主的权利,我看着自己的房间被布置得红天红地,像个血海把我淹没。我不甘心,我决心逃出去。
大嫂说如果我不答应就把我锁在家里,可是大哥舍不得。所以婚期的前一天晚上,我背着几件衣服,和一支小手电,偷偷离开了这个家——如果这个红屋子还能称为“家”的话。
天很黑,我蹑手蹑脚摸到村头,顺利出了村。出村不难,难的是怎样翻过那座山。我很害怕,外婆的话又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妄图逃离大山,这是在对山神不敬吗?我会惹怒山神吗?山神会惩罚我吗?我的心里忐忑不安。可是如果这时候回头,我大概率会挨一顿打骂,然后被摁着头嫁给那个鳏夫周四。我不愿意,就算得罪山神,我也要拼一把。
四周黑乎乎的,不时有风穿过树叶间,发出“咻咻”的声音,仿佛山神在呓语,我的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着冷汗,可是我没有回头路。天亮的时候,我终于走出大山,外面的世界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不知道往哪走,我只是往前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包着衣服的小包裹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没有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但我终究走出了大山。
我身无分文,睡过桥下,翻过垃圾桶,尖叫的老鼠啃过我的脚尖,寒冷的风刺过我的皮肤,艰苦的环境摧残着我的意志。我想找份工作,但浑身脏臭的我一进店就被赶出来了。直到有一天,我走到一家面馆,我想问问他们需不需要招人手,我什么都可以干,只要给我一口饱饭,我饿,我只要求一碗热乎的面。
面馆的老板看见我,打量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又害怕起来,我知道自己脏兮兮的肯定会被赶走,可是我没有办法,桥下睡觉的地方被人占领了,垃圾桶里的食物被人抢走了,我打不过他们,我又冷又饿,我没有办法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他只是看了一眼,对我说:“进来吧。”我意外极了,看着他,他没说话,甚至没再看我一眼,只是手脚麻利地端上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条。我想有个家,有个温暖的归宿,于是我就留在这家店,成了服务员,后来又成了老板娘。我心想,山神也不是那么可怕嘛,翻过那座山,原来是好日子。
来到山外,我渐渐知道了很多东西,我知道了什么叫电视,什么叫手机;我知道了女人的头发除了剪短和规规矩矩绑在脑后,还可以烫得卷卷的,头发的颜色,除了黑色,还可以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我知道可以在手机上买东西,只要在手机上摁几下,就会有人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把东西给你寄过来;我知道了出行除了步行和骑自行车,还可以乘坐飞机地铁公交车。我知道世界上除了大山以内,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我逐渐迷恋上了这山外的世界。
我和他逐渐有了分歧。他只想老老实实做着面,把他的手艺发扬光大,可是我想享受这个世界,把我从前欠缺的弥补回来,我想看电影,想穿新衣服,想做头发,想打麻将,可他只想做面。我们渐渐的,开始争吵,后来不再争吵,也不再交流,在家的时候,通常就是,他做他的事,我玩我的手机。
这样的日子终于过不下去了,从那个家搬出来的那天,我有一些恍惚,我又失去了一个家。但是不管怎样,我依然感谢他,因为当初是他给了我那碗面。
我想找到我的爸爸妈妈。我现在有手机了,我知道怎么样可以找到我的父母,如果找到,我就有家了。我带着我所有的家当,找了间小旅馆住了下来,一边等着消息。
几个月后,我找到了我的父母。看到信息的那一刻,我正在路边吃一碗面条。我盯着信息,久久不动筷子。我知道,其实山神还是惩罚了我们,惩罚了所有走出大山的人。最后,我吃完了那碗已经冷了的放坨了的面,带着我的所有行李,又走进了那座大山。
当初出来的时候是那样麻烦,可是如今回去却变得简单了,我成了第一个走出大山又回去的人。有人问我山外的世界如何,我只是沉默地摇摇头,久而久之,就没有人问了,他们默认了山外的世界很糟糕。
我把他给我的几千块钱都交给大哥大嫂了,他们终于同意我住在他们家,之后,我每天就给大嫂打下手,换一碗饭吃,我再也不想山外的世界了。
我常常呆呆地坐在门口看着大山,看着大山在日出日落之间由明到暗,看着大山的脸色阴晴不定。
我问山神:“我父母因为赌博欠债自杀,也是你的惩罚吗?”山神不屑地笑笑,说:“那是他们自己惩罚了自己。”我沉默,可我知道,就像我回到大山,也是自己给自己惩罚。山神他啊,就这样将我们当做他的玩具,用人性的弱点将他的子民制服得服服帖帖的,永生永世不再离开他的掌控。
我睁开眼,一束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又看见了那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