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乐圣师旷和古琴
一
在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上,大凡粗通文墨的人,应该都知道“阳春白雪”这个成语,其本意是指古代高雅的乐曲,后来泛指高深、不通俗的文学艺术。让人怎么都不会想到的是,这个流传了两千五百余年,几乎被后世妇孺皆知的成语,在它诞生的过程中,却同我国古代的一位盲人有关。
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盲人,绝非是普通的残障人士,因为在他所生活的时代,其已集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外交家为一身了,更为难得的是,这个盲人不仅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其更是通晓音律的音乐大师。这样一位全知全能的伟大人物,如果用现代的话语体系评价他,毫无疑问其就是世所罕见的天才、通才,如此千年难遇的旷世奇才,我们深感好奇的同时,肯定会猜想这位历史奇人究竟是谁?更想知道他有哪些伟大事迹,这位大名鼎鼎的先贤不是别人,正是我两千五百余年前的洪洞老乡,他就是被庄子尊为“聪圣”,和被后世尊称为“乐圣”的师旷。
我们稍有文化常识的人都清楚,在我国古代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能被后世尊称为“圣”的人,实在是找不出多少,倘若我们认真屈指一数,不外乎有“道圣”老子、“乐圣”师旷、“文圣”孔子、“亚圣”孟子、“史圣”司马迁、“武圣”关羽、“医圣”张仲景、“书圣”王羲之、“画圣”吴道子、“诗圣”杜甫、“茶圣”陆羽等等为数不多的先贤。
这些诞生于不同朝代不同领域,且被后人家喻户晓的圣贤们,现在绝大多数都荣享着后世的高堂庙宇供奉,其每位先贤的历史贡献和功绩,均或多或少地有专著史料记载。这其中有一位“乐圣”却比较特殊,尽管他所生活的时代和影响力,还早于“文圣”孔子五十多年,其史料更是散见于历代的各种典籍文献中,但若论及这位“乐圣”的知名度,就不能同以上的诸“圣”相比了,可能除了极少数搞传统音乐的人知道外,至于其他的普罗大众,所知者恐怕就为数不多了。
对此我自己综合分析过,之所以能造成这种结果,其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而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礼坏乐崩”的今天,人们普遍都在向钱看齐,至于什么历史文化名人,什么古代音乐大师,这些留存于精神层面的东西,既不能服务于普通民众的现实生活,又不能给他们带来经济利益,何况这种人离我们非常遥远,即便知道有这么个历史人物,也仅仅局限于知道而已。在普通民众的意识里,这种流芳百世的历史名人,只能活在史书典籍中,唯有国家相关的文化部门,和极少数热爱文化的人,才会去特别关注和了解他们,故而知道乐圣师旷的人,注定就不会太多。
我的故乡山西洪洞,尽管是乐圣师旷的故里,这里不仅有关于师旷的各种讯息——明确的官方文献记载,和祖辈相传的民间传说,关键还有师旷的陵墓。在乐圣师旷的故里,普通大众更多熟悉的师旷,是其具体存在的师旷陵(我们当地俗称大夫庙)遗址,而不是什么典籍中记载的政治家、思想家和音乐大师。
师旷陵所在地的曲亭镇师村,以及师村方远数公里的整个南垣,师旷在百姓们的心目中,绝非是什么遥远的历史人物,而是被乡民祖辈尊崇、信仰的地方保护神。这样的民间神祇,在老家人的意识中,往往是无所不能的,这时候被神化且尊享乡民香火供奉的师旷,其身份不仅是民间吹鼓手和瞎子算命师的祖师爷,还是能够解除民间病疾的神医,对于跪拜于自己庙(由于历史原因,日军侵华时被惨遭烧毁)前,恳求他老人家实现各种愿望的后世子孙们,其既得广开言路有求必应,又得具备恤民医世的高超本领,更得保佑这方大地的风调雨顺。所以,在乐圣师旷的故里,这位先贤首先是神性的,而后才是人性的。
作为乐圣师旷跨越千年时空的老乡,我对于这位古代乡贤的认识,也是有个漫长的过程。我出生和成长的薄村,同乐圣师旷的故里师村,是名副其实的近邻,从我们村去师村的距离,路程大约也就一公里左右,所以我从小便跟随着大人,常去师村剃头、赶集和看戏,我自己不敢说对师村有多熟悉了解,但确实每年去的次数不少。
我真正知道师村的大夫庙(师旷陵),则缘于少年时代的一次求药经历。写到这里,可能不少读者会问,究竟什么是求药?所谓求药,是我们晋南民间的一种民俗活动,说白了就是患有各种病疾的乡民,或亲自前往或由家人代去,赴一些特殊场所(如寺庙、道观等地)焚香化纸,以虔诚之心跪拜恳求佛、菩萨、众多民间神祇显灵,赐予所求之人“灵丹妙药”,以此服用祛除患者病痛。写到这里,我料想可能会有人反问,这不是民间的迷信活动吗?对于持此观点的人,我不能说你说的没道理,但你要把这种活动纯粹视为迷信,我觉得就太过于武断了。
我们都知道,人类自诞生发展到今天,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但凡是有人类族群居住的地方,都存在一个信仰问题,你不能说一看见烧香拜佛(神灵),就同迷信活动划等号。我们所谓的科学,肯定也有它自身的局限性,各人类族群不同的民间,确实存在着一些神秘的东西,是科学所解释不了的,但你不能因为解释不了,就否认这种神秘性的存在。所以要我说,不论何时何地,遇到同自己的认知有出入的东西,我们还是要尊重其存在的合理性,这如同信仰不同的民众,也应该彼此尊重一样。
那次在故乡的大夫庙(师旷陵)前,老百姓集体自发的民间求药活动,虽早已过去了好多年,但当时的情形我现在却依然记忆犹新。时间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前期,其时我还在村小学读书,大概是在五年级的下半学期,那年春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邻村师村的大夫庙前,竟然出现了好多村民自发的求药活动。因为我们薄村距离师村非常近,外加我们村的人常去师村赶集,于是大夫庙前有人求药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我们村,仅仅就这还不算,据说我家邻居的好几个奶奶,也加入到求药的队伍中去了。当时作为学生娃的我,放学后一听大人们闲聊起这事,自己的第一感觉便是好奇,所以时间一熬到周末,我就急不可待地想去大夫庙看看。
二
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那次特意去师村的大夫庙,是在清明节后的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时间应该在上午十一时左右,因为我们洪洞南垣的农村,早饭都是根据传统的农时吃,一般在上午九点半左右,吃过早饭一抹嘴,我就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直奔我们村东的师村而去。
师村的大夫庙,离我家顶多也就两公里,故而花在路上的时间,注定就不会太久。待我到了大夫庙一看,还真被那热闹的场景震慑住了,只见大夫庙所在地偌大的柏树林中,悬挂着很多书写有“有求必应”、“心诚则灵”、“救苦救难”等内容的还愿红布,在熙攘流动的人群中,既有坐地卖香烛、表纸、求药纸囊的人,也有虔诚的男女老少求药者,更有如我这般看热闹的学生娃娃们。
如此原始的民间求药场景,注定会弥漫着浓重神秘的烟火气息,这气息来源于求药众人:虔诚地烧香和焚化表纸。而其中飘荡出的每一缕烟雾,均代表了求药人对天地、自然、鬼神的虔诚祈求,这祈求的丰富内容里,包含着自己及家人对健康、财运、事业、学业、仕途等等诸多美好事物的向往与期盼。在祈求的神灵面前,往往祈求的人会发心许愿,倘若自己及家人的愿望,能够早日顺利实现,那么祈求的人就会回来还愿,以报答神灵的护佑之恩。
在如此环境氛围的影响下,人往往是会被感染的,尽管我是特意来看热闹的,心中也明白自己的身体无恙,但这并不能代表我就没有心愿。当时我的心愿是什么呢?当然是希望自己变得越来越聪明,更期望自己期末考试能考个好成绩,因为唯有成绩好了,我小学毕业后才能上个好初中。于是,在求药众人的影响下,我也买了香、表纸和求药纸囊,然后便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也加入到求药人的队伍中去了。
我敢这么肯定地说,所有的求药人在下跪的那一刻,其心里绝对是虔诚的,因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人人都懂得心诚则灵的道理。当年大夫庙前的求药者,其详细过程是这样的:求药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先作揖跪拜在大夫庙(遗迹)前,以示对先贤神灵的敬重,然后是插求药纸囊、点香、插香,最后就是边焚烧表纸,边向所求之神表述自己的心愿。
你还别说,经过求药人这么一番虔诚的祈求,待所有求药的程序都走完,插于身前的求药纸囊中,便会显现出或多或少的米粒状“药”来,求药人一旦看见了这“药”,就预示着神灵知道了祈求人的诉求,故而这“药”在祈求人的心里,也就具有了非常的疗效。
怎么说呢!类似我所写的大夫庙前求药的事,在我国广大的基层农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你如果硬要说这就是迷信活动,我也不会有反对意见。但我想告诉读者的是,这种基层民众祖辈传承的民风民俗,更多的还是关乎他们原始的精神信仰,这事不管是出于心理作用也好,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有的求药人服用了所求之“药”,他的病痛居然就好了,此事对于虔诚的求药人而言,便意味着所求的神灵老人家显了灵,这也就回答了大夫庙所在地的柏树林中,为什么能悬挂那么多还愿红布的原因。
那天我在大夫庙前求药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听到了关于师旷大夫的种种传说,当时自己毕竟年龄小,所掌握的知识也极其有限,听大人们总是大夫大夫地说着,我就想当然地认为:师旷肯定是古代一位非常会看病的郎中。古代所谓的郎中,不就是我们现在的医生大夫嘛!我曾一度还为自己的解释得意过,心想要不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向他求药呢!
改变我年少错误认知的,是回家后自己对父亲的复述,记得当时父亲听后,他很有耐心地告诉我说,师村大夫庙里的大夫,并非是我们知道的医生那个大夫,而是指古代的一种官职称谓,师旷大夫是古代先秦时期的官阶,他是以乐参政的文臣,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宫廷乐师,但师旷却非一般的宫廷乐师,而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音乐大师,因他对国家和音乐的发展有过重大贡献,故而后世便尊称其为乐圣。更有意思的是,父亲最后还对我补充说,相传师旷在成为乐师之前,他也曾拜过名师学过医术。
通过父亲一番的谆谆教诲,我不仅对乐圣师旷有了初步认识,而且师旷所弹奏的乐器古琴,也在我年少的心中扎下了根,但后来随着自己兴趣的转移,这仅有的一点认识,也被我慢慢地忘到脑后了。重新让我对师旷文化有所关注,缘于新世纪初县里对师旷陵园的复建,这次复建虽然规模不大,但对师旷陵却有重大意义:不仅让荒芜多年的陵园有了生气,而且县里的文化部门还组织了有识之士,编辑出版了一本关于师旷的古今文献集成:《乐圣师旷》。
后来得知,这次对师旷陵园的复建,得益于县里制定的师旷故里历史文化开发工程。据我了解,当时这个文化开发工程,是有相当的规划和目标的,遗憾的是由于资金没有完全落实到位,仅仅复建了师旷墓和部分祠庙,还加盖了该陵园的院墙和迎宾门楼,至于预期规划中的晋国文化古代音乐博物馆、晋国古代乐器展览馆、师旷音乐广场、师旷塑像等配套建设却还没有落实。
三
师旷故里历史文化开发工程开启的时候,我已经去市里读大学了,其时由于先前对古琴的无限向往,我在连古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无奈只得业余时间转学同是弹拨乐器的古筝。
大二那年寒假的末期,当我听说了师旷陵复建的消息,就专门去那里转了转,回来的途中,自己还特意走访了该工程的指挥办公室。就是在这次走访中,《乐圣师旷》的主编兼开发工程总指挥的贺伟先生,赠送了我一本刚出版不久的《乐圣师旷》。后来,通过逐渐阅读《乐圣师旷》这本书,我对两千五百多年前就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乡贤师旷,才逐步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对师旷了解得越多,自己对古琴的向往也就越迫切。于是,我先跑遍了当时临汾所有的乐器店,遗憾的是竟没一家售卖古琴,后又向专业搞民乐的老师打听,我想知道本市是否有会弹古琴的人,但得到的答案也很让自己失望。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把对古琴的所有想象,都寄托在了触目可及的古筝身上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时间又过了半个学期,有次当我整理租来的古筝说明书时,竟无意中发现厂址在河南的那家乐器厂,同时也生产古琴、琵琶、二胡等民族乐器。
一见到这个关于古琴的信息,我即刻就来了精神,于是自己马上就拿着古筝说明书,去找公用电话联系乐器厂了。等到电话接通后,我先问了他们厂生产不生产古琴,得到肯定答复后,我就问临汾有无乐器店在他们厂进过古琴,对方回答说这个还真没有,我又紧接着问临汾周边的县市,可有乐器店进过古琴,这回对方想了好半天才回答我说,记得运城有个乐器店,年前在我们厂进过两张古琴,不知道现在卖了没有,我可以把那个乐器店的电话给你,你要不嫌麻烦可以联系问问。
记下运城乐器店的电话号码,随后给对方道完谢挂断电话,我连地方都没动了下,就直接给运城乐器店打了过去,还好电话只呼叫了两声,对方就及时地接听了。我说明了自己想咨询的内容后,对方回复我说琴还在,接下来我又打听了古琴的价格,对方说要价两千,如果诚心要的话,一千六百元就可以给你。说实话,当时我一听价格就有些头大,你说我一个穷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才三四百元,现在一张琴就要花一千六,这个数目对于有收入的人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我这个穷学生,一千六百元已俨然是笔巨款了。
面对如此多的一笔钱,眼下自己去哪里筹措,这是横亘在我心头的一大难题,是回家向父母要吗?想想父母为了供我读大学,本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难道现在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再让父母为钱的事作难?一旦心中想起了这些,我不仅觉得自己自私,更痛恨自己不能为父母考虑。既然经济条件有限,关于买古琴的事我就不敢奢望了。不过这个电话也没白打,最起码的慰籍和收获,是我知道那里有卖古琴的乐器店了。
就关于买古琴的事,我心头纠结了好几天,最终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最后我还是决定走中间路线——既然现在没钱买不起,那专门赶赴运城一趟,去看看古琴总可以吧!心里一旦有了这个执念,我也就没心思好好上课了,不过当时好的一点是,我们顶多还能在校呆一周,因为时间一到了周末,全校就该集体放暑假了。当时考虑到暑假即将来临,我怕火车票紧张不好买,于是在当天的晚饭后,自己便借了辆自行车,独自一人骑行着去了火车站。难得的是那晚还算幸运,我虽然排了好长时间的队,但最终还是买到了自己想要的火车票。
预购火车票的钱,一交到售票员的手中,我口袋里的钱就囊中羞涩了,也就是说自己现有的钱,只够买去时的车票,至于返程的路费和其它开支,我只能想办法向别人借了。就这样,从火车站回到学校,我第一时间便去了班主任家,经过自己长时间的软磨硬泡,班主任终于答应借我两百元。现在有了足够的储备资金,自己去运城看琴的信心就更足了,现在迫切期待的事,就是希望学校能够早点放暑假,因为一放了暑假,我就可以直奔运城而去。
大凡是让人期待的事,一旦有了准确日期,心中必然就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尽管离放暑假已没几天,但我老觉得每日过得空虚而漫长,故而学校一放了暑假,我就第一时间寄存了行李,然后便兴致勃勃地去了火车站。这次兴之所至的运城之行,是我时隔多年之后,再次重温乘坐绿皮火车的旧梦。想想人就是这么奇怪,自己竟会为了一个故乡的历史文化名人情结,而专门向别人借钱,促成了此次遥看古琴之旅,这种忠于个人精神爱好的行为,应该就是书上所说的爱屋(因为崇拜乐圣师旷)及乌(所以自然也就喜欢上了古琴)吧!
这次暑假之初的看琴之旅,比我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到了运城一出火车站,我就招手叫了辆出租车,上去后没十分钟的车程,司机师傅就根据地址记录,很快就找到了那家乐器店。结完账打发走出租车,我心情激动地站在乐器店门前,想到自己马上就能看到——心心念念所向往的古琴,于是双手便不由自主地:整理起了自己的衣衫。我心中明白这样下意识的行为,既是对古圣乡贤乐圣师旷的崇拜,更是对其演奏乐器神圣古琴的敬畏。
经过好一番的心理波澜,我终于走进了那家乐器店。进去后通过观察,我发现该店面积不大,大约也就十几平米,刚一进店我就能看到,其售卖的大多数乐器,都整齐地摆放在柜台里,只有少部分的大件乐器,诸如古筝、古琴、二胡之类的,则秩序井然地悬挂在墙上。另外,我还注意到这家乐器店里的顾客,那天也少得可怜,因为整个店中除我之外,居然再无第二个顾客,我想大概是因为盛夏天气炎热,故而人们考虑到避暑因素,所以即便是有想购买乐器的顾客,人家也会有选择性地前来。因此,当我一踏进这家乐器店,那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店主,即客气地同我搭讪了起来,我一听店主说话的口音,就知道他便是前几天——接听我电话的那个人。
面对店主的热情接待,我觉得实在没必要兜圈子,我们彼此寒暄了几句后,我便开门见山地告诉店主,自己就是前几天给他打电话咨询古琴的那个学生。店主听后略感有些惊讶,因为他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眼前的这个大学生,仅仅是打了一个咨询电话,居然就冒着酷暑从临汾来到了运城,我想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我这次特意来此并非买琴,而只是为了一睹古琴的芳容。
为了更好地详观古琴,我恳请店主将琴从墙上卸下来,然后平放在了玻璃柜台上,这样自己就能近距离接触到古琴了。当我首次面对这款传说中的神圣乐器时,心情明显地还是会很激动,毕竟这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古琴的庐山真面目。在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我一面详细地端详着古琴的各处细节,一面就古琴的常识问题,非常虔诚地向店主做了请教。
也是在同店主的聊天中,我才得知古琴在运城的境遇,几乎同临汾大致相同,唯一区别是运城有乐器店售琴,而临汾却没有。店主说虽然他进了古琴已有多半年,但真正认识这款乐器的人却很少,绝大多数的人都误以为这是小号的古筝,这其中还包括不少学民乐的人,可见古琴在晋南的民间,几乎到了绝迹的地步!店主还告诉我说,尽管也有不少感兴趣者询价,但真正愿意购买的顾客却一个也没有,至于像我这样痴迷于古琴的年轻人,那更是千里挑一的不好找。我们聊到了兴头上,我又问店主运城可有会操琴的人,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头。
四
从运城看琴回来后,更加强了我了解、学习古琴的兴趣,但囿于临汾其时既无乐器店售琴,更无会操琴的人可拜访,于是,我就先自行收集起了关于古琴学习的资料。这其中最容易得到的,我认为是教授古琴入门学习的书籍。为了寻找这类书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年我把临汾比较有规模的书店,几乎统统都跑了个遍。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真买到了一本由著名琴家李祥霆先生所著的《古琴实用教程》。
后来仅有这本书,依然满足不了我对古琴的痴迷,大约半个多月后,我又利用周六日的休息时间,跑到临汾最大的音像超市,预订了一套由著名琴家吴钊先生主讲的《古琴基础教程》VCD教学光盘。我想通过观看光盘的教学视频,具体学习古琴的演奏技巧,等到古琴教学光盘回来后,我又为找播放机发了愁,最终还是班主任帮了我这个忙。有了《古琴实用教程》和古琴教学光盘,现在唯一所缺的就是古琴了,但想解决这个问题,却实在是不容易,如果单凭我自己省吃俭用,恐怕毕业前这个愿望很难实现。
当年还有个关于古琴的插曲,特别值得一提,那就是在2004年的春季,我在某期的《南方周末》上,读到了古琴成功入选第二批“世界非遗”的专题报道,通过这篇文章我了解到:古琴当时在国内的生态,可以用濒临失传来形容,别说是在我们晋南的基层民间,就是在北京、上海、西安等等这样的文化大都市,真正会操琴的人也寥寥无几,可见其时古琴的演奏传承,真到了重现广陵散绝的地步。而这一年的我,还有不到一个学期就将要大学毕业了。
毕业后我参加的第一份工作,是赴省社科院做了一家杂志的编辑,这份工作之所以能成功获得,得益于我在大学期间便在省级报刊发表了文学作品。有时候想想人生就是这么奇特,仅仅是数月时间的间隔,我就从一名在校大学生,转变成了挣工薪的编辑,人自然也从地级市到了省会工作。在那家杂志社期间,因为接触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变化,我的视野逐渐也变得开阔了起来。其时自己感触最深的,是省会太原毕竟不同于地级市临汾,这在两个城市乐器店有无售卖古琴这件事上,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差别。那时候每逢周六日,我偶尔会去太原柳巷一带闲逛,当然每见到乐器店是必进的,其时我就发现在不少的乐器店里,都有明眼可见的古琴在售卖。
当杂志社首月发了工资,我就蓄意着要购买古琴了,不过这时候自己的积蓄有限,如果想实现这个久存心头的愿望,恐怕还得再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我现在的经济实力,还买不起一张属于自己的古琴。面对这样的境遇,我当年曾经这样宽慰过自己,心说等等就等等吧!老家的人不是常说好饭不怕晚嘛!也许这就叫好事多磨,毕竟自己现在每个月都有收入,虽然数目不大,但时间长了却可以集少为多,既然两三年都等了,又何必在乎再多等几个月呢!
领到第三个月工资的时候,我想买琴的大愿就快实现了,尽管自己当时的积蓄还不够,但因数目差距不大,我可以先向同事暂借,以此成全自己的买琴愿望,待下个月发了薪水再还欠款,这样做即不耽误提前买琴,更不会失信于同事,如此行事可谓是两全其美。最终,我顺利地借到了同事三百元,在一个仲春周日的下午,我特意去了柳巷的一家民族乐器店,以一千八百元的价格,买回了我梦寐以求都想拥有的神圣乐器:古琴。
对于痴迷古琴的人而言,拥有了自己古琴的日子,可以说天天皆是好日子。不仅如此,在我购琴以后没多长时间,还结识了太原的一位优秀青年琴家,他就是今天唐风琴社的彭建军先生。因为彭先生是我有生以来,所结识的第一位琴家,所以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当时怎么同彭先生认识的,我现在确实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当时在《山西画报》社(办公地同《山西日报》社在同一栋楼内)工作,职务好像是美术编辑吧!
我同彭先生第一次见面,也是约在了《山西日报》社院内,记得那年春天他下楼来接我,给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其身材的高大。当时的彭先生稳重而不失活力,言语虽不多但句句真诚,属于一句顶一万句的那种。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彭先生上身穿了件淡绿色盘扣中式衬衣,我们见面一接触,我的第六感便告诉我,此人系受传统文化浸淫多年,故而彭先生在举手投足间,显示的皆是儒雅中和之气。
后来与彭先生熟了,我还特意去他家做过客,嫂夫人也曾设宴款待过我,这些礼遇虽然过去了多年,但我依然记得不曾忘怀。那次在彭先生家里,我有缘见识了他收藏的好几张古琴,以及更多关于古琴的资料(诸如曲谱、光碟、琴史类书籍等),通过同彭先生的攀谈,我也知道了他常去北京交流、学习古琴演奏,我也把自己仅有的一本《乐圣师旷》,借给了彭先生读(后来由于工作变动,我不得不离开太原了,临走前我又向彭先生要回了那本对我至关重要的《乐圣师旷》,想必彭先生看见我记述此事的文字,他一定会理解我对那本书的特殊感情)。
现在回想一下,如果当年我的工作没有变动,或者我一直留在太原生活,我肯定就向彭建军先生学琴了,但事情往往不能设想,就这样我便失去了向彭先生学琴的机会。后来,一向不安分守己的我,为了自己所谓的文化理想,2007年一过完年春节,我就毅然决然地赴北京谋生发展了。
来京后为了稻粱谋,我曾先后打工于艺术品拍卖公司、广告公司、艺术杂志社、艺术网站等单位,某次同朋友去潘家园淘书,不慎将手机丢失,故而先前在山西的所有联系方式就都丢失了,至此我也便同彭建军先生失去了联系。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年,某次我在北京高碑店的“元象”艺术空间,应邀参加一个书画展览,该艺术空间的主人,则是我的太原老乡徐杰兄。
活动结束后,我需要拷贝下作品资料,这样回去好刊发在我们网站上。当我打开徐杰兄的电脑浏览资料时,就发现其中有不少古琴雅集的照片,一看见关于古琴的信息,必然就激发了我的兴趣。于是,我便特意打开了一张照片仔细看了下,没想到此照中居然就有彭建军先生。见此,我即刻就向徐杰兄询问,看他认不认识彭建军先生,最后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不仅认识,而且还非常熟。就这样,我无意在徐杰兄这里,又重新获得了彭先生的联系方式,随后很快我便成了彭先生的微信好友,这事的经历看来真应了那句话:只要是人与人有缘,无论失联多少年,更不管相距有多远,彼此总能奇迹般地取得联系。
五
买了古琴的那年寒假,还乡时我特意把古琴带了回去,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做,其实自己心中早有盘算——我想携琴去师旷庙前,专门祭拜这位令自己非常崇拜的古代乡贤。
彼时我是这么想的,回老家后也是这么做的:那是元宵节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把背在身后的古琴,庄严地摆放在了师旷圣相前,然后自己虔诚地焚香、磕头,在整个祭拜的过程中,我耳边始终都有好几只鸟雀,在自由欢快地鸣唱,也许唯有这些家乡的生灵,才懂得我当时的心思。此情此景此地,自己能够有幸聆听大自然所赐予的天籁之音,使我顷刻间醒悟到——作为一名师旷故里的年青人,自己不仅有义务弘扬好师旷文化,更有义务传承他老人家的古琴弹奏艺术。
在老家众多喜欢民乐的乡民中,我不敢说自己是第一个携琴祭拜乐圣师旷的人,但我敢肯定自己绝对是:这些人当中最虔诚的那一个。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粗略算来,我居然都北漂了十几年。在这十多年的北漂生活中,我为了自己的理想追求,可谓尝遍了人间的苦辣酸甜,但现在蓦然回首一想,自己经受的那些所谓困苦,同乡贤乐圣师旷的成长经历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我北漂的这些年当中,无论自己的人生是顺境还是逆境,大凡只要我还乡归家,就必定会去师旷陵转转。去那里我不为别的,就为了让自己在外浮躁的心能够沉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忘时刻提醒自己: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
客居京华十余载,我先后有缘结识的琴家,至少也有十几位,在同这些琴家的交往中,无论他们年龄大小,或者所学何家何派,更不论他们的琴艺如何,我都对能操琴者尊敬有加,原因是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传承古琴非遗文化的使命。当然在同诸位琴家的交往中,我更多地会同他们谈论乐圣师旷,以及同师旷相关的文化知识,诸如师旷所创作的代表曲目《阳春》、《白雪》、《玄默》,关于师旷的成语典故等等,最后更会自然地谈到乐圣师旷的故里——我老家洪洞师村的师旷陵园,并把我自购的《乐圣师旷》一书赠送给他们,以示我言之有据并非信口开河。
以上的这些文字记录,皆是我痴迷师旷文化和古琴的往事,新世纪以后的二十余年来,大凡我看到关于师旷的资料,自己都会整理收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觉得有两个重要因素在起作用,其一是自己长期漂泊在外,这无疑就会产生浓厚的乡愁情绪,其二是有关老家的一个文化老人:乐圣故里师村的黄俊峰伯伯。
黄伯伯在退休前,曾做过县蒲剧团、文化局的领导,其人不仅热衷于文化事业,而且还是县里名副其实的文才子,黄伯伯发表过不少文化散文、随笔,也写过蒲剧剧本,据说他退休后写有《师村志》,该村志出版了没有,我就不得而知了,但黄伯伯更多的精力投入,还是对乐圣师旷的研究。我认识黄伯伯很早,时间应该是在新世纪前后,其时我家已经开始搞平菇栽培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便得常去赶集卖蘑菇,而这其中的一个村集便在师村。
我在师村赶集卖蘑菇的时候,十有八九同黄伯伯的摊位是邻居,其时他受做生意大女儿的影响,也在自家的门口摆摊,售卖一些菜籽和农业生产资料。在我们彼此没生意的时候,我就常同黄伯伯聊天,就这样几集下来,我们便就非常熟悉了。大约七八年之后,有回还乡我去师旷陵转悠,回来时在附近的村路上,竟然就偶遇到了黄伯伯,这时候他已经生病偏瘫了。其时的黄伯伯走路虽然不利索,但他讲话思索却并没受影响,当黄伯伯得知我去了师旷陵时,他就信心满满地鼓励我说:以后你可以写一部《乐圣:师旷传》,这样我们的师旷文化,就可以更好更广地传播了……
那时候,我虽然发表了些所谓的文章,但同黄伯伯所期望的目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因为我明白这种先秦时期圣贤的传记,毕竟不同于写散文和小说,首先你得了解先秦时期的社会生活习俗,以及宫廷官阶制度、相关的政治事件等等,还有当时的音乐史背景,乐圣师旷的生平事迹资料……由此看来,这是个非常庞杂的文化工程。说实话,如果没有相当的文史资料做支撑,是断然很难完成这部传记的写作,这还不包括自己驾驭史料的写作能力。
就因为当年黄伯伯的一句话,慢慢让我明白了——作为热爱故乡文化的自己,是有义务向这个方向努力的,至于最终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那就要看我个人的造化了。现在,黄伯伯虽然已经故去了好些年,但他当年鼓励我写《乐圣:师旷传》的话,却会时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现如今我清楚地知道,这件关乎乡贤乐圣师旷传记的事,自己能不能写和想不想写,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鉴于这个原因,我近十余年来刻意收集了不少关于师旷的资料,这其中包括书籍、图像、戏曲剧本、网络文字,我心中明白自己是为写作《乐圣:师旷传》在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