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女人

小时候，船泊苏州，上得岸，串街走巷，从高墙庭院人家的门径过道里，飘出桂花的香气。伴随香气而来的，还有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循声寻觅，总能在石库门中、庭院廊下，发现有穿得很漂亮的女人，其实比我也就大十岁左右，她们穿着印花袄、而我们船家孩子衣衫补丁，趾头露孔，她们对我们不屑一顾，也就不想驱赶我们，也不搭理我们，全当我们是大猫小狗。

感觉音乐从女人纤纤手指上流出，弥漫在绿叶花丛中，这音乐有运河的韵味，有扬帆、击水的畅快……

我和另两个小伙伴，不动声色地往里移动，在五米外的粉墙边，老老实实地站着，想着，我们船家的女人不会玩乐器，船上的女人会撑篙，起帆，船上的女人不会歌唱，只会叫喊，船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会弹琴，我去哪学……

弹琵琶的女人走进屋子，取来了糕点水果，对我们微笑着：“小朋友，吃点心……”，我们摇摇头，不作声。

她又说了：“你们家住哪，我从没见过。”

我们依然羞却地望着她，她搬来小竹椅，小木凳让我们坐。我们却回过头逃了，奔逃了一阵，已到市梢，船还在卸货，我回眸那条小街，我问过几个伙伴，谁都想再去，谁也不敢去了。

我们知道，我们去好人家听音乐，看花看鸟，看金金鱼，我们船上的母亲、阿姨们是要难受的。船上女人谁不渴望孩子拥有音乐、鲜花和金金鱼。船上女人没有漂亮的衣裙，船上女人的手指很粗、手掌很糙、嗓门很大，更没有琵琶、琴弦，可孩子们怎能知道母亲的指掌有起帆的力量，母亲的嗓门有喝退风浪的气势。

五十年过去了，我重返苏州，找不到那个门墙，听不到当年的琵琶声，遥望运河的船队，我忽然感悟到，我童年其实拥有运河上发出的音乐，拥有运河的小鸟和鱼群，浪花比鲜花更壮观，帆影比衣裙更美丽，一艘船就是一根手指，拨动运河水，拨出了长长的韵味……

呵，船家的女人，运河上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