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腾冲,我是被群雀噪林给闹醒的。披衣出门,我发现醒来的不止是我,还有那横贯全境的高黎贡山。
高黎贡山属青藏高原南部,横断山脉西部断块带,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相碰撞及板块俯冲的缝合线地带,是祖国南疆著名的深大断裂纵谷区。山高坡陡切割深,垂直高差均在4000米以上,形成极为壮观的垂直自然景观和立体气候。
一夜春雨过后,绿色一寸寸把冬天留下的皱褶熨平,造物主用鬼斧神工塑造了无数雄、奇、险、秀景观,如同银河飞溅、奇峰怪石、石门关隘、峡谷壁影一样的壮丽图画。
朋友告诉我说,高黎贡山最早始见于唐代著名学者樊绰在其所著的《蛮书》。高黎是景颇族一个家族名称的音译,“贡”为景颇语,本身就是“山”的意思。“高黎贡”原意为“高黎家族的山”,后来的汉族按自己的习惯在“高黎贡”后加又加“山”,最后形成高黎贡山的名称,似乎有点画蛇添足之嫌。
高黎之头,美在腾冲。高黎贡山是个很大区域的概念,其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北至怒江州的贡山、福贡、泸水三县,南端至保山市的隆阳区,只有中段才属腾冲管辖。境内森林资源丰富,物种丰富,种类繁多,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圈”,被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列为A级保护区和“物种基因库”。
身着筒裙的傣族少女仿佛是水做的,随意在一片绿地里玉立,掀掀头上的斗笠嫣然一笑,就令我们不敢呼吸了。腾冲的山和水蕴藏着太多太多的爱意和乐趣,也难怪在一年一度的泼水节里,小卜哨身用节日的盛装勾勒出她们娇小玲珑的身段,鲜花束在盘起的发髻上,迈着轻盈的步履向你走来,会让人产生无穷的遐想。
我喜欢仰望这里的天空,她教我真正领略到了什么叫作七彩云南,什么叫作滇越著名的侨乡、文献之邦和翡翠集散地。风声、水声、绿色山林里枝叶摩擦的婆娑声浑然天成。鸟鸣、马嘶、连同干栏式竹掌楼下的牛哞一切源于天籁。缤纷的颜色很不规则,从头顶一直漫卷过天边,这景致像极了旷野上的一块美玉,生怕它从高处摔下来,清清亮亮摔个粉碎,令人心疼半天无法回神。
腾冲之美,美在山水。一片片秃杉漫山遍野,一排排鹅毛树遮天蔽日,一簇簇烤烟叶一望无垠。山上有湖,林里有溪,寨里的井。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水是清的,风是柔的,情是绵的。舒展的山体景观轮廓,别样的石头城热带风光,绝美的“极边第一城”风情,开阔的绿色生态视野,令人感觉到美不胜收。
如果到了秋天,点缀这片土地的还有密密匝匝的农作物,金黄的稻谷、碧绿的茶叶、鲜红的番茄,腾冲人种植的一切庄稼和果蔬,在肥沃的地里收获愉悦和笑脸。浓浓的绿色将群山和坝子连成一片,叫你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坝,令人垂涎欲滴。
“好个腾越州,十山九无头”。在这高黎贡山腹地,分布着大大小小99座形似铁锅的新生代火山。众多火山之间热浪蒸腾,数百眼热泉、温泉散落当中,高达98℃的硫磺塘酷似冲天“大滚锅”,构成了火山地热并存的“腾冲热海”,成为举世绝无仅有的奇观。
在享有“火山环抱中的桃源仙境”美誉的和顺镇,我们看到了东面的来凤山和南面的黑龙山,那是新生代第四纪下更新世喷发的火山,距今约1万年。北面的一处截顶圆锥状火山资格更老,海拔1847米,相对高度245米,主火口呈椭圆形,口壁完整,长轴300米,深84米,是第四纪上更新世喷发的火山,距今约3万年,顶部形似乌龟,故名老龟坡。西面的截顶圆锥状火山,海拔1793.2米,相对高度55米,顶部呈马鞍状,取名马鞍山,它是第四纪全新世喷发的火山,距今约7000年左右,据说是腾冲众多火山中最为年轻的一座。
大盈江由东北向西南从何顺盆地穿过,盆地东侧的龙潭、酸水沟和陷河头,是附存于蜂巢状的火山岩中的地下水,3处地下泉水汇成一条环村河道,围绕着主村落流淌不绝。火山已然死去,我不知道它的灵魂有无?如果有,那么,它的灵魂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绿色,是生命的原色。我只注意到,在腾冲这块绿得淌汁的土地上,有多少生灵在快乐栖息,有多少植物在自然生长,蜥蜴可以上山下坝,小猴可以同狗玩耍,人们在这里可以与鸡枞、芒果、枇杷、菠萝蜜和竹虫、泥鳅、鹌鹑偶然邂逅。
偶然,偶遇,一个“偶”,孤独,爱别离。突然想起一首叫《幽兰操》的词,韩愈说:“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採而佩,于兰何伤?”他说的是兰,想那兰花开时,在远处仍能闻到它的幽幽清香;如果没有人采摘兰花佩戴,对兰花本身有什么损伤呢?不过此刻,我偶遇的是大树杜鹃。腾冲的珍稀植物随处可见,除开古老孑遗植物秃杉不论,由云南樱花的原始种、云南山茶的原生种,以及其他珍稀树种汇集成的森林满目皆是。朋友说,从青藏高原到中印半岛以及本地种属的动植物,很多古老物种都在这里得以保存下来。其中大树杜鹃生长于海拔3000米左右的混交林中,树型高大,是杜鹃花属中最原始古老的乔木树种。褐色的树皮,剥落得左一片右一片,显得斑斑驳驳,饱经沧桑。小枝粗壮,上面布满短毛,叶子又厚又大,呈椭圆形形状。我看到它的时候,正值开花时节,伞形花絮,十分绚丽,花色是蔷薇色中并略微带紫的那种,花萼为线裂的盘状,上面有小齿状裂纹。一个书上的有关伊甸园的故事,令我躺在腾冲的大地上,闭上了俗世的眼睛——
大树杜鹃说,我爱你,太久太久了,没有办法呵。
佛说,我知道。
大树杜鹃说,我想你,太久太久了,没有办法呵。
佛说,我知道。
一生一世,春夏秋冬。
世居腾冲的傣家人大都信教,信的是南传上座部佛教。它传承了佛教中上座部佛教的系统,遵照佛陀以及声闻圣弟子们的言教和行持过修行生活,故称上座部佛教。作为一种自利教,它主张自我解脱、自我拯救、通过布施“赕”来行善修行,达到一种幻想的悲欢苦乐和超脱生死的境界。人有生死轮回三世,如果今生不修行和善,死后就要入地狱,遭受油锅煎熬后及分身等罪,来世也只能转生为饿鬼、畜牲。由于受这种教义的影响,他们对佛是万分虔诚。
佛光普照。我去的那中天寺居然不可思议地陷入了静寂,一丝清风不落,我慢慢睁开了眼睛。我看见始建于明崇祯八年的古寺里有林,林中有水,水下有鱼,而我们头顶上的天空是水做的,难道这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也是渡海而的?在这片类似菩提树的生态林里,春天来了,天堂鸟也如期而至。
主人问:“你们想不想看见白鹭?”
我和朋友慌忙回答:“想。”
主人问:“白鹭想不想看见你们?”
我们如实说不知道,然后争先恐后地笑。
主人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敌白鹭胆小,只要你们别大声说话,就一定能看见它!”
我们问:“真的吗?”
主人一本正经地说:“佛在看着我们,真的。”
我们开始都不说话了,实在憋不住了,就拿手势表示表示,好像哑剧里的演员一样搞笑。在怪石嶙峋的毓秀峰又拐了几个弯之后,我们一个个干脆闭上了眼睛。
陡然,耳边传来了鸟鸣声,清清明明的,久违且熟悉,心贴心一般地亲切,宛如一道被风吹散的炊烟,缓缓消逝在我们灵魂的版图上。
朋友惊叫了一下,说他的头顶上有一些热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东?
我们睁开眼睛一看,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人提醒他什么,只是傻笑,一个比一个笑得厉害。
“鸟粪湿湿头,健康又长寿!何况,白鹭鸟从天堂来,它身上的东西件件都是宝啊!”主人说的一番话,听得我们惊羡不已。
也许,就在三五秒钟之后吧,我感觉右边的耳朵上一阵毛茸茸的,似乎挂了什么东西。我学聪明了,没有像刚才朋友那样惊叫,万一仍是像他一样的东西,岂不令自己更加难堪。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轻轻抬起右手,丝毫不敢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取了下来,移到眼前,哦,是一根羽毛,长长的,白白的,一丝丝,一毫毫,排列有序,有些体温,还有些羞涩,这月亮船似的羽毛呵,从天堂而来,莫非是释迦牟尼派来的使者?
白鹭和我们在这腾冲偶遇,千里万里,一个灵魂和一个灵魂在偶遇。想象黎明时分,想象落日时分,百鸟归巢安歇,该是一派何等波澜壮阔的大气象哪!天堂鸟放歌高黎贡山,放歌梦里边疆,当这巨大的声浪四合时,不就是一个新的天堂吗?
缅甸密支那在望。印度雷多在望。我不知道,佛家所说的天堂,是不是可以等同于《旧约·创世纪》上记载的那个伊甸园?我只知道,高黎贡山是中国西南边防战略屏障,腾冲境内保存的烽火台及战坑、碉堡等各种古今遗迹,曾迎来过一次次战争,也赢得了一次次和平。
二
在腾冲客居,要看的景点可以说多如高黎贡山上的花朵,数也数不清,但一个地方是我们不可不看,那是铭刻在我们心灵深处绕不开的痛,那就是滇缅抗战博物馆。
馆址就是远征军反攻腾冲指挥部的旧址。它是中国第一个民间出资建设、民间收藏、以抗战为主题的博物馆。6000多件文物、1000幅老照片,不乏珍品和绝品。其中39件曾作为中美友谊的见证随国家领导人访美。博物馆由山河破碎、悲壮远征、沦陷岁月、剑扫烽烟、日月重光5个部分组成,大量老照片、纪录片、史实资料、油画、连环画和馆藏文物一起,真实再现了那段腥风血雨的历史。
时间回溯至1942年5月,日军从缅甸北部进犯中国云南,占领了怒江以西大片国土,并派大佐藏重康美指挥的第148联队驻守腾冲,3000多名鬼子铁蹄踏碎了“高黎贡山下的伊甸园”。
所幸僵持两年之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入战略反攻阶段,中国抗日战场也迎来了新的局面。为打通滇缅公路,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发起反攻,在不宜渡江的雨季强渡怒江,剑指腾冲,揭开了滇西大反攻的序幕。
腾冲是中国出缅通道上的要塞,控制此域就等于控制了两条运输大动脉,也就意味着控制了滇西全局。湍急的怒江和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贡山是护卫腾冲的两道天然屏障。藏重康美似乎预感到中国远征军即将反攻,预先将主力调往高黎贡山,在险峻的隘口设下重重关卡,企图据险阻击中国远征军。
可老天爷不长眼,好像故意把高黎贡山砍削得最陡峭的一面留给了中国远征军。由于山高路险,大炮一时拉不上去,刚刚战胜了惊涛骇浪的第20集团军数万大军,只能依靠步兵和轻武器,艰难地展开仰攻。
战斗最激烈的是通往北公斋房的冷水沟隘口,这里的战斗整整持续了一个月,中国军队的官兵凭着一腔热血,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一个团打光了,另一个团接着冲上去。几天下来,尸体填满了山沟,血水顺着山沟往下淌。
腾冲的老人们都说,冷水沟隘口难以攻克,主要是因为高黎贡山的地势太险,冲到最后有些时候是七八十度的仰角,你得后面人推着他,或者是把你拴在树杈上这样打枪。如果日军在山上只要一两个人,用一挺机关枪,那么你几百个人几千个人,你都上不去。如果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部署,进攻高黎贡山,那么整个滇西的反攻就无法打下来;驻印军5月份已经开始进攻密支那,如果没有中国远征军的策动,那么整个中美在中缅印战区准备打通这条公路的计划,就有可能要无限制推迟。
这个严重性是非常明显的。20万中国大军,对区区3万日军尚不能取胜,失败的影响必将迅速波及到缅北、印度英帕尔,乃至整个亚太战场。日本人完全有可能乘胜挺进,直取印度,进攻昆明、贵阳、重庆。那时候亚太战场的多米诺骨牌,就会因为一个局部的战役,而发生难以预料的倒塌。
面对死亡,中国远征军官兵毫不畏惧,在血泊中顽强地战斗着。负责攻打冷水沟的第198师两个团,战后每个团只剩下不足一个营的兵力。
来凤山是腾冲县城最高点,也是日军守敌的最后一道屏障,有5个敌堡垒群。拿下来凤山,就堵死了侵略者向缅窜逃之路,压缩日军于腾冲古城。
当时的来凤山守敌为了发挥火力优势,与城内守敌相互策应,将山上树木全部砍倒烧毁,绿山成了光山。进攻在中午12时许发起,我军迅速攻击到山腰位置,但很快敌人的堡垒群就给我军造成很大伤害,进攻一度受挫,很多战友被敌人打死都不敢去看尸体。曾参加过光复腾冲战役的老兵说,伤亡惨重,血流成河,但将帅用命,团长、营长带头冲锋,鼓舞了大家士气。腾冲古城原本有高大厚实的城墙护佑,墙体由质地坚硬的大青石砌成,再经日军用水泥浇铸,整个城体异常坚固,城外还有大盈江和饮马河环绕。战士们是抬着木梯,嚎叫着冲向城墙,但苦于敌方火力密集,很多战友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很快就退了下来。9米高的城墙,1个梯子够不着。大家想办法,把3个梯子绑在一起,继续冲击。由于没经验,梯子绑不好,大家争着向上打,梯子很快就散了架。最后,还是腾冲当地的战友解决了这一难题。他们用两根比较粗壮的长木头把木梯的接头处夹在中央,再进行细致的捆绑,3个木梯犹如一体。登城工具解决了,战友们还是攻不上去。日本鬼子躲在墙内,登城的战友一露头就遭到射击,很少有活下来的。
8月2日,我第36师开始攻城,美国空军大力助战,先后炸开城墙13处缺口,并炸死敌酋148联队长藏重康美大校。8月17日,我预备2师、36师、116师、198师等先后突入城内,与敌展开激烈巷战,寸土必争,敌我肉搏,尸填街巷,血溅城沿。敌酋太田大尉深感末日来临,特向上司发出诀别电,然后下令烧军旗,毁密码,砸烂无线电报机,率残部垂死挣扎。
“腾冲必须在9·18国耻纪念日之前夺回!”一道电令发自山城重庆,获此命令,战友们前赴后继,倍加猛攻。每前进一步都有战友倒下,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血,但谁也不后退,直到腾冲城的鬼子被杀尽,战场才处处传来低沉哀痛的哭声。战友们实现了自己的战前誓言:生,也要光复腾冲;死,也要光复腾冲……中国远征军以伤亡近万人的高昂代价,终于取得了高黎贡山及光复腾冲战役的胜利。
滇缅抗战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远征军和中国驻印军与美、英盟军歼灭日本侵略者的战场,是中国人民在近现代史上第一次将侵略者赶出国门的战斗。朋友如数家珍说,博物馆于2005年7月7日开馆,央视《面对面》栏目在这里制作了3期节目。50多名参加过滇缅抗战的美国老兵,时隔一个甲子战地重游,他们依然异口同声地说着当年对这场战役的评价:“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这样的军队才能够打上去。”
是的,当抗战进入最后的攻坚阶段,我国西南边疆爆发了一场以腾冲为代表的保卫滇缅国际通道、维护国家领土主权为目的的抗日爱国战争,这就是闻名于世的滇西抗战,是我国14年抗战中最早向日寇发起的战略性反攻,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亚洲抗日战场从失败走向胜利的转折性战役之一。这场战争的胜利,彻底粉碎了日军对我国实施东西突击,最终称霸亚洲太平洋地区的梦想。在这场关系重大的决战中,中国远征军、美国盟军、爱国华侨和滇西各族人民团结一心,以伤亡20多万军民的代价,谱写了一曲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史诗。
叠水河畔、来凤山北麓,有一座为纪念收复腾冲战役中阵亡将士而建的墓园,占地面积约5.3万余平方米,主体建筑忠烈祠为仿清祠祀建筑,土木结构,重檐歇山顶,面阔五间,系供奉我阵亡将士英灵的殿堂,其中最上方的祠名匾为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题写;那块“河岳英灵”匾是由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题写的。石刻上的“碧血千秋”四个大字,是国殇墓园落成时由蒋介石电题,腾冲民国元老李根源书写,为整个陵园的主题词。“忠烈祠”内正面为孙中山像及遗嘱,两侧墙体嵌阵亡将士题名碑石。祠后立青石质方形柱式纪念塔,巍然耸立。这是滇西抗日作战中最具代表性、保存最完好的烈士陵,也是目前中国规模最大、的抗战时期正面战场纪念园,取名国殇墓园。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走进庄严肃穆的墓园,我们耳边便回响起中国远征军这首雄壮的军歌,对为国捐躯抗日先烈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最撼人心魄的是忠烈祠后圆锥形的小团坡,自下而上排列着3346块小石碑,代表着在腾冲城最后攻坚战阵亡的3000多名将士。那一块一块的小石碑,整齐地从山脚一直排到山顶,密密麻麻,排列成行。整个小团坡以最上方的纪念塔为中心呈四面八方放射状排列,以中轴对称线排列,左边安葬的是二十集团军五十三军阵亡将士;右边安葬的是二十集团军五十四军阵亡将士。按当时作战序列呈纵队排列,越往上走军衔越高,一直排列到尉官。每块小石碑上,刻着一位中国年轻军人的名字,二等兵、一等兵、少尉、中尉、上尉……他们虽然早已安眠在地下了,但墓碑却仍保持着战斗队形,仿佛为了胜利还在冲锋陷阵。
墓园空地遍植松、柏、竹,林下绿草如茵,阶沿多置盆花。整个建筑群总面积680平方米,全部建筑石材均采用腾冲本地出产的火山石,以本色、质朴的风格,表达了腾冲人民对抗日将士的永恒纪念。纪念广场的两侧,是20个以错落有致方式组合成的碑林,展示出当年中缅印战区的抗战风云变幻,纪念牺牲的数万中国远征军将士。
从国殇墓园归来,有一块石碑上镌刻的《答田岛书》还在我的脑海萦绕,那是腾冲抗日县长张问德所写的一封信。在抗战最艰苦时期,62岁的张县长组织腾冲百姓为中国远征军运送军粮,配合远征军打游击战,日军驻腾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寿嗣致函于张,企图对他诱降。张问德在回信中历数日军在腾冲所犯种种暴行,义正词严地表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
罪行当诛,在腾冲犯下滔天罪行的日寇当然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
“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胜利光复的腾冲,重归徐霞客笔下的祥和与安宁:“两旁削崖夹起,中坠成路,路由夹崖中曲折上升,两岸高木蟠空,根纠垂崖外,其上竹树茸密,覆阴排幕,从其上行,不复知在万山之顶。”
在仅存的一段老城墙前伫立良久,我发现这里与其他地方城墙不一样,腾冲的城墙是用火山岩石修筑的,这种岩石不仅坚固、光滑,而且非常有弹性。
三
有人说,腾冲县城若不是毁于战火,其美丽程度不在大理、丽江等古城之下。今天的腾冲,彻头彻尾都是个新城。
在以少数民族风情著称的云南,汉文化浓郁的腾冲是个异数,让人以为“此城迤西(滇西)所无”。不过,翻阅史料,我们得知腾冲人的先辈还多为汉人,作为明朝初年到此屯边的军人,他们带来了中原的语言和习俗,且大多流传至今。腾冲也是中国西南最大、最古老的商埠,是有着“西南丝绸之路”之称的“蜀身毒道”通往缅甸、印度的必经之地。“十人八九缅经商”,有些乡镇出国务工的人比留守家乡的还要多。他们带着族人的祝福上路,带着域外的财富归来,一些人的家中至今可以看到自海外传入的家具、门窗、梳妆盒。
出城向南一公里,再向左拐三四百米,我到了下绮罗村。说是一个村,其实是腾越镇西南边坝区的一个自然村,行政上隶属于热海社区。下得车来,左边是一排古老的明清建筑,右边是一片收割后的稻田,散落着几堆稻草,路旁屹立着几棵巨大的香樟树,有鸡鸣声从远处传来,似有还无。
在旅游地图上,下绮罗所标示出来的景点只有一个文昌宫,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整个村落齐整、安静,信步其间便是一种享受。与和顺古镇相比,下绮罗的建筑在精美程度上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会在门楣、屋檐上精雕细琢,随处可见古色古香的柱子和影壁,或刻着奇花异草,或画着人物鸟兽。有人称它是“高黎贡山下最后的贵族”,虽然繁华不再,但是不改本色。
有资料显示,下绮罗是云南省委、省政府命名表彰的文明村,早在1999年9月就被云南省文明委授予“创建文明村镇工作先进单位”称号,然后又获中宣部、国家计生委“全国婚育新风进万家活动先进单位”殊荣。
在下绮罗漫游,我们常常会被别致的建筑和明媚的鲜花所吸引,不知不觉中走近一些人家。这里的许多大宅子都是当地人过去出国赚了钱之后盖起来的,所以很有几分异国情调和东南亚色彩。时过境迁,现在的绮罗人不再前往缅甸,而是更喜欢到昆明、深圳、广州一带打工,缅甸的玉石也主要运往交通更加便捷的广州和瑞丽,而不是腾冲,但是绮罗人出外淘金的习惯并未改变,平时留守村中的主要是老人、小孩和妇女。
下绮罗的村民跟人打交道,颇有君子之风。走入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子,欣赏一个开满花朵的院落,正在打扫院子的大妈招呼我们:“进去坐吧,老头子在屋里面。”正在屋子里整理照片的那位老头子便搬椅子,倒茶水,递瓜果。
每每受到主人的热情接待,我们也渐渐习以为常。置身其间,就恍若走入了一座巨大的民间建筑艺术博物馆,没有文字说明,没有导游讲解,倒也让人看得兴致盎然。
老头子名叫段智助,是一名退休干部,还是个摄影发烧友。
包括下绮罗在内,腾冲人有个习俗——家里的一楼大厅专门用来供奉牌位,中间为“天地国亲师”,厅左是列祖列宗,厅右是土地和财神,以此提醒自己莫忘根本。看一户人家的大厅,便可以知道这户人家的姓氏,以及祖上是从哪里迁过来的。比如段智助家,便是一个四姓同居的典型,计有来自颖川郡的寸氏、京北郡的段氏、东海郡的徐氏和陇西郡的李氏。据说,这种传统还随着腾冲侨民的外迁,流传到了缅甸、泰国北部一带。
段姓在下绮罗并不是一个大姓,却有着相当显赫的历史。段智助告诉我们,当地的著名景点文昌宫即是他们的八世祖段尧俞倡建的。在腾冲这个翡翠城,素有“六大名玉”的说法,其中段家玉的主人便是下绮罗的村民段盛才。
段盛才早年丧父,自幼家贫,靠卖豆粉为生,后来立志到缅甸求财,从玉石场运回一块300 多斤的大石头。因为这块玉石毛料的外表是白元砂,许多行家都不看好它,没人肯出价购买,段盛才便把它丢在院子门口,供来客拴马。不想人踩马蹬,石头逐渐露出了晶莹的小绿点。段盛才于是请人将石头解开,得到了上好的翡翠:水是透明的玻璃水,里面有着绿色的渣草花,乍一看,就像是清澈的河水里有水草在轻轻荡漾。段盛才用它做了400 多对手镯,其中最好的一对被宋美龄买走,大部分流出国外。如今,段家玉仍被认为是云南翡翠之首。
下绮罗卧虎藏龙。段智助说,在此之前,下绮罗还诞生过名震滇西的绮罗玉,名列“六大名玉”之首,也是腾冲第一批有巨大影响力的美玉。
在段智助栽满鲜花绿草的家中,我们聊了一下午,从段氏的起源、明初的家族大迁徙到日寇的来袭、翡翠的传说和村子的前世今生,无所不谈,宾主尽欢。
夕阳西下,两位老人坚持送我们到路口,好像我们是又要远赴他乡的儿女,让人油然而生既令人心旷神怡,又呈现出一种令人惆怅的魅力。
路过文昌宫前的广场,一个高大的秋千矗立在我们的面前,用12根完整的荆竹组成,高逾10米。那是村里人过年时做的,供人娱乐,年年如此。这会儿正好有几个大人在玩,秋千越荡越快,越荡越高,几乎与上面的横竿平行了。其他人散在周围,不时发出一声欢呼……
村子对面的山上,一排高架桥的桥墩映入眼帘,那是已经通车的保(山)腾(冲)高速公路。据说修成之后,从昆明开车到腾冲的时间缩短了,到腾冲旅游的人必将大幅度增加。
这是政府的德政工程。在下绮罗新农村建设中,路灯迟迟没有安装,群众意见很大,诉求立马传达到镇领导的耳里,问题得以迅速解决。社区原有一条土路,下雨天不少小学生经常摔得一身泥,镇干部甘当铺路石,立马变成了水泥路……
一盏灯点亮了干群关系,一条路缩短了干群距离。这种事例在我的新闻生涯中举不胜举,我以为这不过是前段时期他们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一个盆景而已。离开荡秋千的人不远,我发现这里有一棵像模像样的长蕊木兰。
长蕊木兰分布在西部热带雨林地带。树干通直,材质优良,树姿优美,花朵纯白,芳香美丽,是珍贵的造林及庭园绿化树种。而长在这里的长蕊木兰只是人工打造的一棵树木,同样是树干通直,树姿优美,花朵纯白,但花开千朵,枝连百姓,因此也被下绮罗的村民称之为心愿树。
这种心愿树,我也曾在多地旅游时见过,都是红尘凡人将红色布条系在圣树的枝头,作为祈福之用,与庙宇中的香火相似,带有朴素的民间宗教意味。可下绮罗的心愿树不同,系在枝叶之间的是心形的纸片。纸片上写着的小字,或多或少,或密密麻麻,或歪歪扭扭。但就是这些字体各异的小字,如同一群飞出蜂巢的蜜蜂,撞击在我的心头,刺一样蜇疼了我。
那些心愿,该是多么的微小乃至渺小。不过是有老人需要一支拐杖,他家的老拐杖坏掉了;有老人希望有人帮助扶他下楼晒晒太阳,因为他老伴的腿摔伤了,无法再搀扶他下楼;还有的是家里需要一床过冬的棉被,有的家需要帮助把窗前越长越高已经遮挡光线的枇杷树移走;还有一个孩子想吃一碗饵丝煨雪鸡或清和元头脑,他的父亲外出打工,卧病在床的母亲拿不出钱来为他解馋……
这些平凡却真实的心愿,在一些小康人家那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不要说对于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们,他们在灯红酒绿中的一掷千金,早已大大超过这棵长蕊木兰上所有心愿所需要的费用。但是,就是这些最普通最平凡最琐碎的心愿,让这下绮罗变得那样真实,有了怦怦的脉搏跳动;让生活变得那样可触可摸,有了渴望的眼神、期待的心,和家召唤亲人那种呵气如兰一般的温度。
“我们设计这棵长蕊木兰就是让群众话有地方说,事有地方办,问题有人管,困难有人帮。”说这话的是一位呵气如兰、热情似火的知性女子,亭亭玉立恰如一棵长蕊木兰。她说,工业项目落地、小城镇建设、乡村振兴、过境公路等基础设施建设等20余个项目的征地拆迁,涉及下绮罗一百多户人家几百名群众,为保障各个项目的顺利实施,他们不分白天黑夜,进村入户上门为群众讲发展、讲大局,解释相关政策、法规,和群众拉家常、算细账,彻底消除群众的疑惑与担心。
百姓是十分淳朴的,是他们让洁白的长蕊木兰有了名副其实的意义。心愿花朵一般盛开在心愿树上,让这里的居民知道就在他们的身边还有这些弱势群体,他们拥有这些朴素平凡的心愿,只要我们看到,举手之劳,便可以帮助他们实现这些心愿。
帮助完成这些心愿的人,大多也是一些普通人。他们不是腰缠万贯的人,不是慈善家,他们谈不上是慷慨解囊,拿出的却都是带着他们体温的血汗钱。他们有的只是学生,拿出自己的奖学金;有的只是打工仔,节省下自己的饭钱;有的自己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却拿出自己的退休金,但就是这些人,帮助了这些心愿的完成。
哦,谁说长蕊木兰是一个单属濒危种,现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树种,可它也是一种常绿乔木,花期5月,常见于瓦山锥、构丝锥林中,林内潮湿阴暗,附生苔藓特别发达。
38岁的嘎鲁是个勤俭创业成功的缅商,来中国打拼15年,有过修汽车、打零工、摆地摊的丰富历练,自学成才会说流利的汉语,变成了谙熟国情的“中国通”,目前在腾冲琥珀街边设点摆摊。他用流利的汉语告诉我,腾冲气候好,人和善,不排外,特别适合做琥珀生意,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在这里买房,永久定居。
高高的高黎贡山,保存着一条宽不过2米的小路,路面全部用石块砌成。那是兴盛于公元前四世纪的南方丝绸之路,比北方丝绸之路要早200多年的历史。古道从成都出发到昆明、大理、保山,翻越高黎贡山,经腾冲到达缅甸、印度、阿富汗,沿途风光秀丽,历史古迹众多,旅游价值极高。
从百花岭开始,顺着山路蜿蜒而上,便是南方丝绸之路高黎贡山段。跋涉在古老的驿道,我们发现往日繁华喧嚣的古道成了一部无言史书。当下,我国正在加快保山腾冲-缅甸密支那-印度经济走廊的建设步伐,完全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这条国际大通道一定会成为开放之路、共同发展之路、合作友谊之路。
腾冲,高黎贡山下的伊甸园充满了情爱、友爱和大爱。
踏着爬满翠绿苔藓的石板,摩挲脚板的是不知飘零了几千年的落叶,苔藓与落叶掩盖了古道昔日的传说,偶尔能看到石板上嵌入的半圆形马蹄印,间或还能拾到锈迹斑斑的马掌,似乎还能触摸到厚重有历史的一页:一队队马帮在马锅头和马帮汉子的吆喝下,走过险象环生的古驿道,把文明和希望一站站传递下去,清脆的铜铃和马蹄错落有致的声音,一直响彻十多个世纪。
【注】此文刊发在《九歌·四季刊》(2024行记专号)上。
作者简介:李文山,男,湖北省作协会员。1980年开始创作,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曾获中国志愿文学奖、梁斌小说奖、孙犁散文奖、庄逢时海内外散文奖、谢璞儿童文学奖等,并有80多篇作品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及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