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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四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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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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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谣

从民勤县城出发,到乡下探望老父亲,我喜欢抄近道从红崖山水库西侧穿过。红崖山下,一道土岭,宽约四米,高约两米,虽被洪流和路径撕开了许多道口子,时断时续,却始终与山体保持一二里地距离,自东北向西南延伸,像大地暴起的青筋。

如果不着急赶路,我会将车停在路边,沿着“土岭”走一段,再折返回来。经过风雨侵蚀,“土岭”顶端有虚浮的土,植物种子在各种机缘下落户安家,它们纤瘦的腰肢或湿活或干枯,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在叙说这方土地深深浅浅的过往。我也会坐在某个突出部上,仰头看一朵朵不羁的云彩散漫地你追我赶。

那土岭就是长城遗迹,乡亲们唤作“边墙”。明代,这一带是防御北元残余势力的前沿。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机动性强,擅长游击战,明王朝不胜其扰,便仿效前朝,因地制宜,筑建长城,以防范侵掠。按照权威说法,这墙体是沙石、黄土间杂干草、红柳枝条夯筑的。为增强墙体稳固性,据说还会拌和了糯米汤。

水流冲刷、机械推轧处,砂石土坷凌乱,仿佛裸露的肌骨,让人在了解其内里构造时得“窥一斑而见全豹”之便。用来增强墙体稳固性的干草、红柳枝条之类杳无影迹,想来已腐朽在岁月里。那里没有残砖碎瓦,也未曾听说出土过刀枪甲胄,似乎与周遭别无二致。是的,它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但它又是幸运的。红崖山虽然是祁连山的余脉,却和高大巍峨不怎么沾边,山顶没有皑皑白雪,山间没有淙淙溪流,整体光秃秃的,山石棱角分明,像缺少维护的刀枪剑戟——虽然有些钝了,却依旧让人心生寒意。红崖山却向长城展现了温情的一面:它将长城挡在身后,使长城不至于被风沙掩没。

  

作为兵家必争之地的河西走廊,这样的遗存不少,它们或驰奔于平川,或潜行于山脚,或盘桓于山腰,甚至雄踞于山顶。它们大多远离村落,在夕阳晨晖里,抒发着自己的落寞。

长城并非连续而独立的建筑物,而是一个完整而复杂的体系,包括城墙、敌台、关城、卫所、烽燧等多种设施。我最熟悉的是烽燧。在我出生的小镇境内,“有名有姓”的烽燧就有十数个。自我记事时起,长辈们指着那些已面目全非的烽燧反复念叨,终将“五里一小墩,十里一大墩”像诗词一样深植于我的脑海。不过,我至今不知道其大小是如何界定的,因为它们大多被历史的尘烟湮没,只是作为地名延存了下来,有些则幸运一些,虽尚能寻得痕迹,却也只是其貌不扬的土疙瘩。我家坟地东侧二百米处就有一座,被稀稀零零的梭梭掩映着,忽略梭梭的状貌,似乎它的每一天都只是单调而机械的重复。

长城的筑建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接力,其历史最早可追溯到西周;春秋战国时期,列国相互征伐,掀起了长城修筑的第一个高潮;秦灭六国统一天下,连接和加固战国长城,始有“万里长城”之称;之后,朝朝拓抻、代代修缮,数百万人躬身苦行,才在苍茫大地上树起了这道抢眼的风景。

因为所在区域和修建时间的不同,每一段长城都有着独特的造型。修建长城讲究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设者在充分利用地形的基础上,有土夯土,遇石垒石。经年累月,它们已与它周围的辽阔草原、坦荡戈壁、崇峻山岭、苍茫林野融为一体。莱蒙托夫写道,一只船孤独的航行在海上,它既不寻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长城不也是他心中的那一只船么!


  

我无意细数长城的构造及建造过程,因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在生产力落后的时代,长城是项浩大的工程。据说,在“世界中古七大奇迹”中,参与长城修建的人数比参与修建其他奇迹的总人数还要多。修筑长城的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来自五湖四海。经过长年累月的劳作,他们都已成为能工巧匠。筑垒城墙也是需要技术的,否则,它怎么抵抗得住时光的践踏、战火的蹂躏。

徭役生活是艰辛的,役夫们披星戴月、宿露餐风,进行着高强度劳动。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只是故事的演绎,但役夫们真实地面临着饥饿、疾病、劳累的校验,领受着监工的拳打鞭抽,再加上随时发生的事故,很多人的结局其实跟孟姜女的丈夫范杞梁一样——客死他乡。“长城围四方,万人筑城忙。夫君筑城死,妻儿哭断肠”“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柱”,长城凝结着无数血泪,也折射着和平稳定环境的来之不易。

长城横亘,马不可跃,兵不可攀,的确可以起到阻滞游牧民族侵扰的作用,“秦筑长城比铁牢,蕃戎不敢过临洮”。自古以来,西北边陲是男儿建功立业的首选之地,无数人投身军旅,在保家卫国的同时,搏个封妻荫子。凡事有得必有失。封妻荫子的心愿能不能达成暂且不说,边地苦寒总是要忍受的。多少难眠的夜晚,戍边将士吹着猎猎朔风、望着寒星冷月、嚼着思乡之情,枕戈待旦。无论怎么渲染家国情怀,枕戈待旦都不是件浪漫的事。争端兴,战事起,狼烟漫漫,刀剑闪闪,战旗猎猎,金鼓锵锵,让人热血沸腾,也令人心事重重。刀光剑影之间,生死须臾,稍不留神,后果便是马革裹尸,连经历生离死别的悲情场面都会成为一种奢侈。长城是野性的,战场是残酷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西北战乱频仍,塑造了西北人尚武的精神,长城一线,骁将健儿辈出。也难怪,“不到长城非好汉”,就在长城边呆着,有事没事就在长城上溜达溜达,莫不是好汉中的好汉。据考证,民勤人祖上大多是迁徙自江南的军户,或许我身上就流淌着征夫戍卒的精血。这可能就是我在行走中遇到长城总要放慢脚步的原因。

长城并非坚不可摧——长城曾一次次抵挡金戈铁马的践踏,也曾一次次在狼烟笼罩下被鲜血浸染。事实上,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没有什么防御设施是真正意义上的固若金汤。然而,面对强敌觊觎,我们只能积极防御,不能因为付出的努力不可保百分之百周全而躺平,甚至摆烂。都说最好的防守是进攻,穷兵黩武的民族不会萌生修筑长城的念头,奉行霸权的才会对类似长城的这种被动式防御嗤之以鼻。所以,我并不觉得它是民族封闭的象征、文化愚钝的标志。对古人的创想,我们不能一味地求全责备。

跨越千年,长城已然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一道精神图腾,刻在中华儿女的骨子里、淌在炎黄子孙的血脉中。很多人第一次在现实场景里见到长城,把身体贴在墙上拥抱长城,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很多人对长城情有独钟,在一次次探访中,完成精神的朝圣、心灵的皈依。当下,科技发达、信息畅通,不凑到近前而领略风采,并非难事,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借助媒介怎能感受得到身临其境的那种情感冲击。

在我看来,长城有两张面孔:一张是居于现实的,一张是具有诗意的。居于现实的,被荒草攀援,经岁月啄蚀,破落萧条,如徒步千里的行者,灰头土脸;具有诗意的,经过了能工巧匠的精心修缮,墨客文人的反复渲染,威武霸气,似锦衣玉食的官宦,光彩体面。

居庸关、八达岭、山海关等处的长城,山石砌垒,高大坚固,扛得住风雨的冲刷,经得起时光的打磨。它们是长城的顶级配置,是豪华版,在蜿蜒两万多公里的长城防御体系中,它们的占比简直不值一提。然而,作为景点,它们之所以为大众所熟知,是因为它们容纳了人们诗意的表达。对于长城,纵然建筑材料再精良,面对岁月的磨砺,也不能安然无恙。就像一个人,精神状态再好,保养得再精细,岁月风尘也总会在他身上留下些痕迹,不易觉察并不代表没有。我一直认为,作为景点供人们观览的长城已被驯化,收敛了野性,只有肃立在罕有人声的荒野的,才代表着长城朴素的形象。

始建于明洪武五年的嘉峪关是明长城的集大成者。作为重要的军事要塞,嘉峪关地势天成,攻防兼备,实乃“番人入贡之要路,河西保障之咽喉”,被誉为“西襟锁钥”“天下第一雄关”。林则徐途经嘉峪关,留下“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初是卢龙山海险,东南谁比此关雄”的诗篇,更让人按捺不住前往一游的急切心情。

我们同在河西走廊,只不过它在西端,我在东头。它岿然不动,领受瞻仰的目光;我东奔西走,品尝生活的甘苦。尽管心驰神往日久,但我至今没有登上过嘉峪关城楼,没有抚摸过悬壁长城。我距离它们最近是在西行东进的列车上。在深沉夜色里,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朝着它们所在的方位张望。显然,我的目光没有穿透黑暗的能力,领略不到它们的雄姿。我并不觉得遗憾——心意系之,总有相逢!

面对即将抵达的酒绿灯红,我脑海总会浮现出关隘上手握长矛、背挂弯弓的兵士,禁不住泪眼婆娑。虽然修造长城已成为历史的章节,虽然长城所在之地经过历史沿革已然不是边疆,虽然现存的长城已经颓败不堪甚至杳然无迹,虽然如今的金戈铁马绝非砖石黄土的长城所能抵挡,但我们仍每时每刻被“长城”守护着。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橄榄绿也好,火焰蓝也罢,抑或其他。征衣飒飒,是因为肩担大义,是因为含泪抖落了太多牵挂,怎能不令人动容?

【注】此文刊发在《九歌·四季刊》(2024行记专号)上。

作者简介:马超和,汉族,甘肃省民勤县人,现供职于民勤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2006年至今,先后在《农民日报》《中国劳动保障报》《中国审计报》《甘肃日报》《安徽日报》《散文家》《思维与智慧》《美丽乡村》《兰州日报》《包头日报》《北海日报》《安庆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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