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地
村头的那条路是许厚根人生的见证。
若不是那条路,早些年他可能还一直做着和父亲一样的活儿,继承着无可继承的念想。
走过这路的人,带着对过去的记忆,每一步都踏实。这条路是看着一代代人出生、成长、老去、死去的。老路是土路,走久了泥土就变了颜色,印上了岁月的痕迹,也烙上了每个村民的脚印。可无论怎么变化,这条路依旧保持着它的韧性,像是某种被时间遗忘的永恒存在。
他一直记得,那时候的家,还是土墙茅顶,冬天窗户外是厚厚的霜,屋内点着油灯,简单却暖人。下雨天不好过,雨水沿着被岁月侵蚀出的裂缝跳跃到屋里,留下自己的印记。父亲在地里劳作的背影在傍晚的阳光下拉得老长,他也在土地上撒下自己的汗水。每一寸土地都显得特别珍贵,因为那是父亲的辛劳,是自家的养家糊口。
许厚根总是记得父亲那句:“地不怕穷人,只怕不动手。”
他理解这句话,知道土地不可能主动去赐你丰收,它需要的是日复一日的耕耘与关怀。每一季的作物长成,都是一种温柔的陪伴,土地与人之间建立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那时候,他对土地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敬畏。他在田间挥汗如雨,也在泥土里埋下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可是,随着岁月流逝,村子的面貌也悄悄发生了变化。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村口的那条老路。原本两边是青青的麦田和黄绿交织的菜地,如今却被一栋栋新楼拔地而起,霓虹的灯光和宽阔的马路代替了稻草堆和简陋的集市。
许厚根看着眼前逐渐崭新的景象,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陌生感。他记得父亲曾说过:“一切都像这条路,走久了,终究会有不同。”他原以为父亲的这句话是些简单的劝慰,却没想到,自己在这些变化中,感受到了如此深的隔阂。有一堵厚障壁似乎将时代与老人隔开来。
曾经,他和这片土地上的草木、虫鸟、风声默契得几乎没有间隙。而如今,一切开始被层层新面貌代替了。
村里人变了,房屋变了,连空气的味道都不再那么熟悉。许厚根像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老人,站在时代的背后,回望那些他熟悉的模样。他试图伸出双手抓住一切,妄想希望自己被时代打捞起,但自己粗糙的双手被无情地甩开,扔下许厚根站在一旁,身后是一群晃动的虚无缥缈。
许厚根的新房建好了,房子里没有那种属于老屋的温暖感,反倒有种冷冷清清的空荡感。每天吃完饭,他就坐在这间看似现代的屋子里,看着窗外的空地,心里说不出是满满的空虚,心里是莫名的失落。他时常觉得自己在坟茔之中,四周漆黑得可怖,寂静得骇人,就任由时间剥夺自己的一切,方方正正的房屋却没有人味儿。
他依旧保持着做农活的习惯,尽管土地的变化让他渐渐感到自己与过去的联系越来越薄弱。他依然种着自己的田地,种着那些自己喜欢的作物,但不再是过去那种自给自足的方式,而是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做起了所谓的“现代农业”。每年,他种的西红柿、黄瓜和辣椒都被打上了标签,进入了市场。
村里来了一些外地人,带来了新的种植方法,新的技术和设备。他们用大棚种植,用灌溉系统精确控制水分,用更高效的肥料和农药。村里那些年轻人都跃跃欲试,他们在新鲜的肥料堆旁、在光滑的地膜下,兴奋地谈论着如何提高产量,如何打入市场。
这些年轻人充满了活力,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他们追求的是一种“高效”和“现代”的生活方式。他们用更快的速度,追求着更高的利润,却也把一切看似朴素的农事都演绎成了商品化的过程。这一切显然超出了许厚根的认知范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适应这个变化的时代。
他看着他们在田间忙碌,自己却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观察。那份与土壤之间的亲密,渐渐地被这些冷冰冰的现代化工具所替代。而更让他不安的,是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离开土地,搬进了新楼,去追寻那些所谓的更好生活。昔日那些在田间劳作的人们,逐渐被新的“财富”吸引,开始放弃自己世代相传的农耕生活。
这让许厚根无比困惑。他曾经以为,土地就是一切,是根基,是安稳的象征。因为有土地,他才能双足立于平面之上,才能平稳的行走。
但如今,他感到这种根基已经开始动摇,甚至消失。随着新政策的推动,土地逐渐流转,现代农业成为了新的方向。时代的洪流席卷人们,精致的利益追求冲淡了人们对土地的热爱;对产量的希冀让他们放弃了精耕细作的生产方式。而在这个过程中,许厚根似乎成了那个时代背景下的“旁观者”,他无力地用双目见证一切,但也只能是无力。
他尝试去适应,去了解这些年轻人所说的“有机农业”“高效农业”,可总觉得自己与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
走在路上、回到家后,他的思绪常常回到过去——那段依靠天命和泥土的日子。
一天,他在去集市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年轻人。“许大爷,今天的西红柿又涨价了,您要不要来看看?”一个年轻人笑着打招呼。
许厚根点点头,轻声道:“行,过两天我去看看。”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集市上逗留,和村民们交谈,慢慢地,集市上的热闹似乎与他毫无关联。他记得以往集市是充满温度的,人们常常是边谈边买,再用平和的口吻讨价还价,三两句玩笑话让大家乐呵大笑。那种温情的交流总是让人感到亲切。而现在,集市上多了些陌生的面孔,年轻人们穿着时髦,讲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在摊位前忙着计算价格,“归零”“归零”此起彼伏,而不再像以前那样,热络地问候邻里。
许厚根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这种失落不在于物质的缺乏,而是在于人与人之间失去了最基本的联系,那种亲切感与互相理解已经逐渐消失。大家的目光只停留在眼前的物质上,除此,仿佛没有什么能够牵动他们的内心。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可以在这个变化的世界里找到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是否自己只能被异化才能涉足这个自己已经面对了半辈子的世界。
曾经,许厚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村头的沟畔。那片沟里有清澈的水,每年冬天,岸边的杂草枯黄,水面上漂浮着薄薄的冰。每当他走到那片沟旁,总能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平静和安宁。
然而,如今的沟畔却变了样。沟里的水已经逐渐干涸,原本杂草丛生的地方被各种新兴的作物取代。那些年轻人把地平整,种上了高产的作物,收成比过去多,但这片土地也失去了曾经的韵味。
许厚根走到沟畔,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在摘黄瓜。“许大爷,来看看!这片地的黄瓜又大又好,看着就让人高兴。”年轻人热情地叫嚷,招呼他过去看看。
许厚根看着那些整齐划一的黄瓜,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陌生。他低头,默默地回答:“能吃就行”。
他没有过去帮忙,而是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将那些完美的黄瓜一个个摘下,轻轻放在篮子里。他想,这些黄瓜看起来无可挑剔,可它们却缺乏那种他熟悉的泥土气息,仿佛它们从一开始就注定只是商品,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不是土地所孕育出来的一份希望。
他开始不再去过问这些年轻人如何高效地种植,也不再试图理解他们追求的所谓“先进”农业模式。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适应这种变化了。似乎,被时代遗忘,也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
许厚根转身,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小院,时而低下头来缓缓摇动,时而轻叹几声,他想感叹些什么,也许只有脚下的路听到了。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远,而他依旧保留着那片属于自己的田地,尽管它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生动、亲切,但它仍然是他唯一还能依靠的东西。他希望自己死后能长眠于这片土地之下,不要被人记起,就这样躺在此处,身躯再完美地融入土壤。
他时常念叨,“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才叫故乡”。他的父辈看着他长大,他送自己的父辈离去,又幸运的看着下一辈成长,祖祖辈辈都这样在自己和他人的世界存在又消失,最后长眠于这片土地,终于日日夜夜陪伴着这里的一切。
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院里的西瓜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西瓜已经长大,风吹过,带起一阵阵的绿浪。他抬起头,默默地叹息:“还是过去好”。
这是一句他不断在心底重复的话。尽管世界变了,人也变了,但他依旧坚信,那个与土地之间的深厚联系,才是他真正想要依靠的东西。他惊讶,几年时光怎能改变如此多的东西,他亦不敢想象以后的世界又将进化到何种他无法触及的模样。
那天早上,许厚根早早地起了床,天刚刚亮,吹来几阵寒风刺骨,露水还未被日光驱赶,他便开始了一天的农活。虽然已经进入了冬季,但他还是坚持去照料那些田地。他的动作依旧熟练,几乎不需要太多思考,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过无数遍。
这天,他决定去看看自己那块麦田。冬天的麦子绿油油的,不惧寒霜与大雪,尤其讨人欢喜。虽然每年村里都组织集体劳作,但他总喜欢亲自去走一遍,看看每一根麦苗的生长,它们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五六月份,再次走进麦田,许厚根低头看着那金黄色的麦穗,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一季的麦田,是他最后一次亲自参与的农田。
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都和他的过去紧密相连。这里曾经是他与父亲共同劳作的地方,是他年轻时的梦想和坚持。他曾经说过,老去也不怕,怕的是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些土地打交道。然而,时代的变迁让他逐渐感到自己像是被时代遗弃的人,曾经的一切,慢慢地都在变得陌生。
他不再是年轻时的许厚根,那个用力劳作、心中充满希望的青年;现在的他,更多的是一个见证者,见证着这个村庄、这个社会如何变化。
麦田中的风轻轻吹过,许厚根站在田头,目光空洞,似乎思考了很久,最终只留下了一声长叹。他总不能为如此高产的生产方式点点头……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无法抗拒的趋势。每个人都在追寻更快、更高效的生活,而他,似乎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那些他曾经守护的传统,正在慢慢消失,而自己,也在这场变革中,成为了一个被遗忘的老者。
不过,当他转身离开麦田时,他感到一丝慰藉。尽管土地的面貌已经变了,尽管未来的路更加陌生,但至少,他曾经站在这里,曾经与这些土地有过深刻的联系。或许,正是这种深刻的联系,让他有了一份足够的力量,可以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改变。
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屋子里安静极了,唯一的声音是风从窗缝中吹过,带动窗帘轻轻摇动。他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每一条老茧都像是一段记忆的痕迹,讲述着他在土地上劳作的故事。他闭上眼,回想着自己如何从年轻变为苍老与无力。
他从小就被父亲教导,男人的手要坚韧,肩膀要能够扛起土地、扛起家。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带着他一起走田间,教他如何种植、如何施肥、如何除虫。一代代农人不用像这群年轻人一样学习书本上的老套,一代代农人将生产经验口耳相传:何时播种、何时灌溉、何时秧苗,似乎是他生来就带有的,他似乎是为了在土地上收获而获得生命。而每当他完成一天的工作,父亲便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做得好,土地不会亏待你。”
农人在土地上被炙烤,或汗水湿透衣衫,抑或雨水打湿头发,他们一切的一切辛酸与疲惫,都会在看到庄稼长势喜人那一刻而全然消散。当他们老去,走路时要借助一根拐杖;当他们不再年轻,腰酸背痛成为三五老友,仍会灰心一笑,皱纹挤在一块,似乎这是土地给予他们的馈赠,使得他们骄傲。
可是现在,他觉得土地已经开始对他“冷漠”了。或许他不再能够理解土地真正的语言,或许他也无法继续维系与土地之间曾经的那份深厚的联系。土地的变化,带来的不仅仅是农业的转型,更是他内心深处的惶恐和无力感。
正当他陷入沉思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抬头看去,是他的儿子——许强。许强如今已经成为了村里的一名乡镇干部,走路的姿势总带着一种自信和决断,仿佛整个世界都能被他掌控。
“爸,今天有个会议,你不来参加吗?”许强笑着问道。
许厚根知道,许强提到的会议是村里关于农业合作社的讨论。那是一个关于如何提高土地利用率、如何引导村民现代化种植的项目。许强一直鼓励他参与进来,想让父亲融入这个新时代,但许厚根始终觉得自己与这个新世界格格不入。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许厚根轻声说道。
许强顿了顿,走进屋里,坐在他的对面。“爸,时间不等人啊。你看,现在年轻人都开始转型了,咱们也得跟上步伐。你在这块地上坚守多年,我知道你是想保留什么,但土地流转已经是不可逆的趋势了。你再不接受这些新的东西,可能就真的错过了。”
许厚根沉默了。他不想与儿子争辩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许强说得对,时代确实在改变,农田的流转、机械化农业的推广、甚至是生活方式的转变,都在改变着这个世界。而他,似乎被这个变化的潮流甩在了后面。
“爸,我不是逼你,我是希望你能在变革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一直觉得,你心里有些东西,不愿割舍。”许强补充道。
许厚根抬头,望着儿子。许强的眼中充满了期待,他渴望自己的父亲能理解并融入这个新时代,可许厚根心里却明白,那份牵绊,早已根植在他的心中。土地给他的,不仅仅是生活的依赖,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
许厚根低下头,喃喃说道:“有些东西,不是你说能割舍就能割舍的。”
许强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向门口。“我知道了,爸,自己做决定吧。你身体不如以前,别再让自己太累了。”
许厚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儿子的背影在门口渐渐消失,屋子里的寂静再次笼罩了他。
日子继续过着,许厚根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生活。尽管社会在变,尽管身边的人不断改变,许厚根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他开始不再参与村里的各种会议,也不再理会那些提起现代农业的议论。世界和他越来越远,而他也愈发宁愿活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
一日,村里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村委会决定开始大规模的土地流转。许厚根的土地也将被列入其中,村里要按照新的农业规划来进行资源的整合和利用。这一决定让许厚根感到深深的震惊,也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他走到自家那块熟悉的田地,看着那片自己站立的几十年的土地,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他不再是曾经那个年轻的农民,那个对土地充满信心的人。如今的他,站在这片田地上,感到自己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抉择。
许厚根知道,无论如何,他的土地都无法逃避这个大潮流。时代已经决定了它的去向,而他,终究只能在这一切中做出选择。
但无论选择如何,这片土地将永远存在,作为他与这个世界曾经紧密相连的象征。
真实姓名:纪宇坤
联系地址: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五福家园18幢
学校:江苏科技大学
专业:政治学与行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