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丝纤细的手指灵活地在电子门锁的屏幕上滑动,随着“滴嘟”一声,一道门缝悄然出现。走廊的白炽灯将罗丝的影子拉得近两米之长,随后寂静的房间便将影子和罗丝一同拖入暗夜之中。罗丝踮起脚尖,放缓动作,轻推大门。正当她转过身,在黑暗中朝自己房间摸索之际,客厅的灯突然全部亮起。罗丝的心跳陡然间漏了半拍,明晃晃的灯光毫无保留地聚集于她的双目,一时间她只得半睁着眼慢慢适应。
朦胧中一个身影走进视线,罗丝咽了口口水,微微低头,双手局促不安地握紧单肩包上的一条肩带,等待一场审判的降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都快11点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危险啊!”中气十足的男声传入耳畔。
“我今天有点事耽误了。不过话说回来我都开始工作了,有分寸的。你能不能相信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罗丝抬起头,她那双棕黑色的眼睛目光灼灼,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她的声音愈发高亢,盖过了男人适才浑厚的嗓音,震得玻璃窗也附和似的微微发颤,而当话音落地周遭便顷刻遁入宁静。
男人叫罗宾,是罗丝的父亲。罗宾是国家生物科学院的研究员,二十多年来深耕于DNA研究领域,由于他兢兢业业带领团队夜以继日地进行研究,全球的DNA技术获得了重大突破,他也早已荣获研究员一级的称号。
罗丝刚出生不久时,她的母亲便因病去世,从此罗宾便既当爹又当妈,独自将不幸的小罗丝抚养长大。或许是事业和家庭上的双重压力让他感到颇为不堪重负,皱纹在近几年迅速占领了罗宾脸上的每一处,银灰色短发围绕着后脑勺一处显眼的空地稀疏生长,黑框眼镜包裹住厚厚的镜片,硬生生在其挺拔的鼻子上压出两道深浅不一的印痕。
去年夏天罗丝刚从大学毕业,22岁的她满怀憧憬步入社会,欢愉地展开双臂迎接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从前的罗宾总是这样严厉,罗丝像是被圈养在金丝笼中的鸟雀,她的自由永远只有被罗宾限定的那一隅空间。
多少次罗丝驻足于超市琳琅满目的零食货架前,只要她向前迈出一小步,就会不由分说地被那双讨厌而有力的大手无情拉走。罗丝喜欢富有挑战性的运动项目,但罗宾认为这些运动项目无一不具有极大的危险性,“滑板可能会摔伤腿”“游泳也许会发生溺水”“不行不行”。最让罗丝难以忍受的是罗宾会在每个闲暇的周末拉着她往医院跑,尽管罗丝多次恳求父亲别再带没有任何毛病的她去医院检查,这样只会显得她像个与其他孩子格格不入的怪胎,但罗宾仿佛永远听不进去,……在罗丝眼中,罗宾与蓄势待发的秃鹰别无二致,他高度紧张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哪怕嗅到一丝不安全的气息就会迅即展开双翼,倏地滑翔扑朔过去。
罗宾清了清嗓子,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微笑,眼神中透出瘆人的严肃感,似乎一眼就能将罗丝的心思看穿:“说的不错,你是长大了,但你还是这样天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天晚上在干什么,噢不,确切地说是你和马克。”
“什……什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罗丝心头猛地一颤,顿时支吾起来,又回过神来冷冷质问道,“你监视我?!”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和他分手。”
“你以为凭你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和无耻的威胁就能拆散我们吗?我告诉你:不!可!能!”罗丝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将每个字重重地吐出,随后她径直走入自己房间,甩手关门。
夜空中只剩寥寥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一轮镰刀似的月牙儿和苍穹另一角耀眼的星星交相辉映,却为月亮更添落寞孤独之味。清冷的月光从窗口倾洒而入,在地板汇成块块边缘模糊的大光斑。罗丝蜷缩在床上,咬紧牙关,温热的泪珠直直地从眼角滑落,濡湿了被脸压着的枕头一角。
卧室门底缝中漏出客厅昏黄的灯光,忽而又被黑影覆盖了半边,停留几分钟后,一切又重新沉寂于漫长的黑夜。
(二)
公园的黄昏,烂漫的霞光平铺天际,无限延长,飘忽的游云悄悄挪开几步,几线夺目的金丝便以空气为媒介,直射双眼。油蜡蜡的红日颇有动画质感,圆而饱满,让人感觉并不真切。金橘色光芒为地面万物蒙上了一层柔光滤镜,远处的群山透着雾气,眼前河面则像是眼影盘中最细腻的金粉被无意打翻倒入其中一片,又随着微波的流动而逐渐漂散开来。脚下的草地和高耸的树木则舒展着手臂,贪婪地大口呼吸。河岸边架着一张长椅,罗丝和马克并肩坐在上面,面朝湖面,感受徐徐微风在耳边的轻柔细语。
“罗丝,有件事我想了很久。”马克突然的一句话打破这祥和而美好的时刻。
“什么事?”
“我们分手吧。”马克压低嗓子,悲痛从他的颤音中溢出,每一个字都似由山顶滚落下来的大块碎石般沉重地敲打罗丝的心脏。
罗丝紧蹙着眉,死死咬住下嘴唇,眼角闪着晶莹的泪花,却仍故作淡定地问道:“为什么?”
“你爸上次来找我,我仔细想了想,我们确实不合适,真的对不起,但如果再拖下去,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伤害,我真的……”
“为什么?!”罗丝倏地从长椅上跳起,瞪着马克,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震惊转而变为愤怒不解,洪亮而尖锐的三个字响彻云霄。
“对不起,这我答应过你爸不能告诉你。”马克把脸撇向另一侧,不愿面对罗丝,起身准备离开。
正当马克迈步之际,罗丝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哽咽着:“马克……”
“对不起。”
罗丝看着马克的背影渐行渐远,半年来累积的感情在一瞬全化作泡影。可叹命运总爱捉弄人,两人初见时也是在这个公园相遇。那时枯黄的叶子如小精灵般簌簌地飘落,它们从半空舞到地面,在瑟瑟秋风的助力下不消片刻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堆出了一条条能踩出声响的小径。
崭新的灰棕色长椅上遗留了罗丝落下的手机,恰巧马克路过,他一眼便瞅见那片薄如蝉翼的透明手机,上面贴着秀气的银色镂空爱心。马克拿起手机,放在掌心仔细端详了几秒,一抬头便看见罗丝身着卡其大衣的背影。他旋即冲到罗丝面前,俯下身子,双手扶膝,大口喘着粗气。抬头的瞬间,他从她棕黑色的圆眼睛里看见了万丈星光,顿悟宇宙起源的奥秘,如水蜜桃般粉扑扑的面庞令他的心脏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悄然萌动,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一般使他的呼吸也随之停滞。
眼前的陌生男人身材颀长,浓密的双眉下藏着一双别有神韵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板正的黑框眼镜,面容在白衬衫的映衬下更显俊朗,罗丝的双颊微微发烫,泛起两道血玉般润泽的红晕。往后的每个星期,他们都一同出没于各种各样的餐厅、商场及娱乐场所中,聊生活,聊工作,聊理想,谈爱情。
一开始的罗丝对这个男人多有戒备,但他会认真记下她每一次说想要吃的东西,然后在下一次见面前做好计划带她去吃;他会毫无怨言地陪她体验想要尝试的运动项目,并时刻关注着她的安全问题;他会偷偷制造惊喜,每一次见面都有鲜花和巧克力;他会给她无限的自由与包容,那句“那有什么关系,你当然可以。”令她触动了许久。
她被他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爱意打动,渐渐踏入名为“爱情”的神秘河流,越陷越深。她享受被爱包围的日常甜蜜,这无疑填补了她在孩童时期难以获得的温情的空缺。本被爱意滋润着,本以为他们的爱固若金汤,却不料如此轻易就被拆散,究竟为什么?为什么罗宾总限制她的自由,不让她好过?为什么马克在短短几天就变得如此绝情,罔顾他们所有美好的曾经?千般疑问如团团迷雾堵塞在心。
天色将晚,乌云盖住夕阳,在天空聚拢,俨然成了一幅被人胡乱添了浓浓几笔的水墨画,几声闷雷又使这杂乱无章的混沌世界更加失序。行人见此状天气早已纷纷匆忙离去,只留罗丝一人在公园长椅上无助地掩面哭泣。
(三)
书房的大门不同寻常地大敞着,主动向外面的世界寻求连接。从门口朝里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略显老旧的浅棕色书桌,桌上摆着罗宾用了好几年的触屏键盘。书桌靠着墙面,那面浅杏色墙壁上嵌入了足足近键盘六倍大的电脑屏幕。书桌的东侧是一扇半开的窗户,灰色的花边窗帘被外头的风勾引着预谋偷偷出逃,却不想遭到密集雨点的无限打击,还未飞出屋内就先被打湿了一片。西面的墙则被与书桌同色系的书架装点,木制书架正对东面的窗户,架子的最下方是两个紧闭的大柜子,柜子上方则由三层架子组成,每一层的书都被罗宾分门别类地摆得整整齐齐,等待来访者探寻其深藏许久的秘密。
罗丝拖着湿漉漉的身子,终于进入这间父亲从不允许她涉足的书房,她发疯似的翻弄着书架上的书,《伤寒杂病论》《黄帝内经》《人体解剖学》……第一层的书全是与父亲工作毫不相关的医学知识。“难道这就是爸爸总爱拉着我往医院跑的原因?”罗丝暗自思忖。
第二层则更为怪异,清一色全是关于乳腺癌的书籍,她抽出最旁侧一本名为《拯救乳房》的老旧书籍,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并不属于医学类,而是关于抗击癌症的小说。
罗丝诧异之余快速翻阅了这本并不算薄的书,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灰尘味挟着旧年往事的厚重气息断断续续地挥散出来,弥漫整个鼻腔。当翻到“爱也需要证明”这一章时,一张陈旧的死亡证明从书中剥离,掉落在地。罗丝连忙蹲下,在被杂乱书本零散侵占到无处踩脚的地面上俯身拾起那张未被看清的纸张。
“死亡证明”四个大字赫然映入她的眼帘,她将这薄薄的纸张攥得更紧了些,循着目光所及将有些许磨损的文字轻声念出:
兹证明(死者)朱莉 性别:女 身份证号:******************
于2025年4月20日因疾病(胸椎转移性腺癌恶化)在和平医院(死亡地点)经医治无效死亡
……
家属签字:罗宾
才刚读了几行,罗丝便怔住了,她一屁股呆坐在原地,嘴像被下了咒语般不得动弹,瞳孔也随着胳膊上鸡皮疙瘩的冒出而微微扩张。她顿感被淋湿衣物紧贴的脊背后方传来阵阵令人发怵的凉意,却不住摇着头,喃喃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明明是2026年才出生的呀!妈妈怎么可能先于我出生去世……况,况且死因也不对啊!妈妈不是难产去世吗?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不是妈妈的孩子……不可能!我看过妈妈的照片,我明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你是朱莉的孩子,准确的说你是新的朱莉。” 声音从旁侧传来,平静而有力。
罗丝的鼻翼微微翕动,她颤抖着转头望向正站在门口双臂环抱的罗宾,此刻他卸下了往常板正的严肃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眼波中饱含脉脉温情。他缓步来到罗丝身侧,毫不顾忌地用脚轻轻踢开脚下碍事的书本,随后顺势坐在罗丝旁边:“嗨,想听听我和朱莉的故事吗?孩子。”
封尘的回忆犹如一卷长轴画卷在罗宾眼前铺展开来,而罗丝则是它这二十几年来唯一的参观者。
罗宾与朱莉在大学相识,罗宾欣赏朱莉的果敢睿智,朱莉也被罗宾的稳重和智慧深深吸引。起初是一同做小组作业,逐渐熟悉后两人便常常相约在每个周末做生物实验,互相探讨科研课题和最前沿的科学近况。
一年有余,两人便常伴彼此左右。这对小情侣总泡在图书馆,往往早上8点多24小时自习室,埋头一学就是一整天。午饭晚饭则不是就近在图书馆的地下食堂就餐,就是到图书馆门口附近的小摊上买点小吃,草草了事。他们在天台约定要携手考研上岸Q大,老天爷听到了他们的心声,终不愿让这两个孩子日复一日的努力付之东流,便遂了他们的心愿,却又残忍地眼见着他们在未来生死两隔。
研三下时的朱莉顶着论文与找工作的压力,身体每况愈下,殊不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静默而可怕的蛰伏。
终于,一切都在毕业的前一个星期全数爆发,那团黑漆漆的不明物体不断蚕食朱莉的各个器官,将她本近乎满格的生命进度条顷刻间冲掉了大半。朱莉每天都饱受病痛的折磨,为了化疗她不得不舍弃自己乌黑浓密的长发,躺在窄小的病床上,绝望地注视着与她面庞一般苍白的天花板,忍受空荡病房中令人难眠的鼾声。
自打她得知自己的病情后的每个夜晚她都难以入眠。她习惯翻身侧睡,却因为打着点滴会压到手臂而不得为之,只得保持平躺;从前的她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现在竟双腿麻木,连起夜都必须有人搀扶;病痛像蚂蚁一般啃噬她身体的每一处,又痒又痛,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清晰的阵痛,从脚趾直抵头皮。昏沉却精神紧张的大脑长期透支她虚弱的生命,然而最令她痛心的是与罗宾不道而别,她不敢面对他,更不愿拖累他。
世人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这罕见的病种治愈概率极小,各种手术化疗接连使用却仍不见好转,住院一天便需要上千的医疗费用,康复的日子绵绵无期,而父母积攒了半辈子的血汗钱却一眼望得到底。究竟需要治疗几年呢?一辈子吗?那或许死了还更好些……
罗宾自那天后便再没见过朱莉,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但不是打不通就是对面抛来的冷冷一句:“别打了,我说了,分手。”每一阵热情刚刚燃起就被无情的倾盆大雨瞬间浇灭,其实罗宾也想过放弃,自尊心在一次次的拒绝中遭受伤害,被打压得屡屡动了放弃的念头。但几年来早已扎根心底的爱意偏偏要穿破这荆棘织成的密密罗网,即使困难重重也非寻得一丝转圜的余地不可。
功夫不负有心人,罗宾终于寻到解开谜底的时机。领取毕业证书当天,朱莉由她父亲代领,罗宾一把挽住那不幸老人的手臂,苦苦哀求带他去见见朱莉。
朱莉父亲摇着头推开了罗宾的手,他知道眼前的小伙子是宝贝女儿的心爱之人,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忍心让他一同背负这沉重的担子。善良的小老头勤勤恳恳工作了一辈子,年轻时开公交服务人民,结识了做鞋花的妻子,婚后却不知道是何缘故多年无子。本想着两个人过也挺好,上天却在他四十多岁时送给他一份意外的礼物——罗丝。由于罗丝学费开支需要,退休后他也不像别的老头整天游手好闲,而是通过前上司介绍当起了小区保安。说来也是一把心酸泪,他好不容易才有了罗丝这么一个女儿,和老伴供她读书一直到了研究生即将毕业,本欣慰地想着女儿前程似锦、未来无限,老两口也能少些焦虑操劳。命运却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让这往后本该幸福的一家三口无端遭此飞来横祸。
自打女儿入院,小老头便开始盯着存折唉声叹气。一个男人,现在却要挨个联系电话簿上的亲戚朋友,拉下脸来求人借钱。几个关系和他要好些的心里清楚这是个有来无回的无底洞,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象征性地借给了他几千。多数人则还未等他话说完便借口有事挂断电话,最后借到的也寥寥四万不到。几天下来老头的头发花白了半许,他站在门口注视着病床上的女儿和坐在椅子上小憩的老伴,眼里满是心疼,佝偻的背也更驼了些。他戴着老花镜,学着抖映中别人教他的方法,使用“点滴筹”平台在网上筹集捐款,但由于平台从中抽取了30%的高额服务费,接近三分之一的爱心捐款都流入了资本家的口袋里,留给罗丝的只剩八万有余,然而这对治疗的总费用只是九牛一毛。
无数个夜晚,他在医院外的路灯下独自徘徊,两指夹着半截没抽完的香烟,缓缓吐出哀愁味的烟雾。治不起,真的治不起啊!
罗宾当场下跪,死死拽住朱莉父亲的手,向他诉说自己对罗丝的真情实意,并表明了老头不同意他便长跪不起的决心。朱莉父亲被小伙恳切的眼神和痴情的表现打动,实在于心不忍,终于败下阵来。
罗宾面有微色,在病房外紧张踱步。待朱莉父亲一声招呼,罗宾高大的身影才缓缓在门口显现。顷刻间一股巨大的酸涩感涌上大脑,带着所有绝望、焦虑和痛苦的情绪在脑浆中一同搅动,朱莉红了眼眶,旋即将头转向另一侧,不愿看见罗宾,更不愿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样子。罗宾一进门便滑跪在朱莉床边,他紧紧握住朱莉双手,捂暖她如凛冬般冰冷的指尖,用行动告诉她他绝不会放手,就像过往的每个冬天。
罗宾很快就熟悉了看护病人的一系列操作,清晨6点多餐车便会在走廊推过,份数按病人人头来算,一个人一碗白粥、一个馒头和一个水煮蛋,咸鸭蛋和榨菜包则任选其一。早餐最是惯常,一成不变,单调得就如同那早已锈迹斑斑的餐车一样让人感到乏味不堪。罗宾不愿唤醒熟睡的朱莉,他心疼地抚摸她略有凹陷的脸颊。他知道此刻于她而言有多么珍贵,知道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朱莉被梦魇惊醒,眼睛腾地睁开,似铜铃般大小,直瞪着天花板。罗宾拍拍她的肩头,轻声安慰,随后将护理床的背板上抬,坐在朱莉床边将一勺勺温热的白粥送入她口中。
早餐还未结束,房门便被主治医师敲响。病房门外,医生把罗宾拉到阴暗的角落,语重心长道:“我很抱歉,但你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现代医学技术还很有限,我们也无力回天,朱莉可能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尽管心中不祥的预感早如杂草般填满了罗宾恐惧而荒芜的心田,但这死期宣判书瞬间燃尽了所有渺茫的希望,留下一片漫天灰烬的荒野。真爱可抵万难,得知噩耗同时一个大胆的计划也在罗宾心底油然而生:他要娶朱莉!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一边联系父母一边辗转于各个科室陪朱莉做检查和手术。罗宾的父母很快同意了,一所婚庆公司也被他们坚贞的爱情打动,决定免费为这对佳人做婚礼策划和筹办。
这一天的医院非同寻常,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捧着一束鲜花在绝症女友的病床前单膝跪地,当订婚戒指戴到朱莉中指底部时全场一片哄然,朱莉的母亲用掌心推开滑落的泪水,她的父亲单手环抱妻子背部,欣慰而感动的目光落在罗宾的身上。医生护士站在病床另一侧,听到声响转头回望,双双愣在了原地。记者和其他患者的亲属、看护则纷纷鼓掌喝彩,欢呼声击碎了病房牢笼般的冷清。
婚礼当天,朱莉戴上假发,换上自己挑选的鱼尾婚纱,牵着父亲的手,却在迈向新郎的那一刻停下掩面哭泣。她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嫁给罗宾,他将因为她被拖累终身,她不愿做那个自私的人,哪怕他们彼此相爱。罗宾明白朱莉的顾虑,他温柔地走到她的面前,牵起她的手,伏在她的耳边细语:“老婆,就让我陪你一起走完这一程,好吗?”温情的话语如旖旎春光般抚慰人心,朱莉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短暂的余生托付给眼前这个对她含情脉脉的小伙子。
此后的每一天,罗宾都如他承诺的那般两点一线,一边在科学院搞科研一边在医院照顾朱莉。两个月后朱莉出院,罗宾便独自在他们的小家中对妻子悉心照料,为她做饭,帮她洗衣。这个破碎的小家被罗宾耐心地修修补补,和朱莉一起度过涓涓流水般的日子似乎也不难。
时光随着吊瓶的点滴悄悄流逝,熬过雪花飘扬的冬天,山岳褪去白发,消融的冰雪汇入河川,春风点染嫩叶,绿意如油画般随着晨露流淌下来。窗外柳树的枝条袅娜地垂下,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展现出一种柔美的姿态。一切都在兴兴向荣,唯独屋内的朱莉情况愈发不容乐观,寒冬虽冷,但也冷却了她体内的癌细胞。而当气温骤升,癌细胞也渐渐苏醒,开展大规模的侵略扫荡。朱莉平躺在床上,灼烧般的疼痛感永无止息,她的面部也跟着变换抽搐扭曲的表情,无力而低沉的呻吟声时刻萦绕着矮矮的四方空间。罗宾哭着求她再坚持坚持,求上天再给她一些时间。
朱莉眼角淌着泪,咬紧牙关与病魔抗争了个把月。终于在某个夜晚她艰难地侧身躺着,紧紧握住罗宾的双手,惨白干裂的双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我爱你,下辈子再见。”
……
(四)
两天前的下午五点整,霞光渐落,公路被回潮的汽车堵得水泄不通,滴嘟滴嘟声包围了整个市中心,在荧光黄马甲手臂的上下指挥下,糟糕的交通状况才暂得缓解。马克工作的写字楼位于街道边,办公人员们早已习惯晚高峰来自街道的问候,于他们而言这是下班的亲切问候。此刻一个双颊瘦削,眼窝凹陷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写字楼下,他气质儒雅,眼神冷峻,随时等待目标人员的出现。
马克刚迈出大门就被男人示意过来的手势吸引,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随后便拎着牛皮公文包,昂首挺胸地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你好,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男人递给马克一张名片,马克迟疑地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国家生物科学院研究员 罗宾”。随后男人开口:“你好,我叫罗宾,是罗丝的父亲,我这次来是希望你能离开罗丝。”
“……为什么?”
“她得了绝症,只是她自己目前还不知道,但她没有几年了,一旦病发这病就会在一年内要了她的命。”
“这不可能!她现在明明好好的。”
“不,这只是现在,我只是不想耽误你,”罗宾顿了顿,把目光拉向远方,“也怕你们再相处下去彼此用情太深,重蹈覆辙……”
马克选择了喑哑,沉默地低下头。罗宾点头以示会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抛下一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渐行渐远。
夜深人静,马克躺在床上,大脑如一团乱麻。这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罗宾又有什么理由非拆散他们不可呢?但如果事实确实如此,那或许分手也确实是最优选项。但若不是的话,现在分手除了感情受伤,他们也还有大把的机会去寻找未来的伴侣。但若真是的话,可就麻烦了……
(五)
五年后的一个午后,南方梅雨季的小雨仍不间断地下个不停,潮气濡湿了瓷砖地板,青春痘般密集的小水珠伏在墙面,大小均匀,即使被抹去也会恼人地反复重生。被雨水唤醒的土腥气悄悄沿着外壁爬上窗台,搅乱房间的气息。随着窗檐一滴黄豆般的水珠脱离过往,在重力的牵引下奔向地面之际,房间内的罗丝也丧失了最后一声细若游丝的喘息。
罗宾从椅子上起身,在抽屉里翻出一把指甲剪,为罗丝剪掉了十指中长于游离线的指甲,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剪下的指甲放入一个特质塑料盒中。塑料盒由许多小格组成,尽管角落藏匿了些许灰尘,方格内却仍空荡荡的,只有两格被编上了号码。罗丝的指甲则恰好被放在了编号为“朱莉1”旁边的“朱莉2”中。罗宾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便用记号笔在塑料方格新一行中的第一格标注了“罗宾1”,并将自己坚硬的指甲剪了进去。
他从衣架上取下黑色风衣,迅速套上,手握塑料盒,进入自己五年前曾被闯入的私人书房。他缓步走到书架前,从第三层中抽出一本约有一截指头厚的棕色牛皮笔记本,轻轻拍掉蒙在书顶的薄灰,随后将笔记本与塑料盒一同放入公文包中,连伞也未拿就下楼驱车赶往实验室。
实验室内,罗宾身穿白大褂,一手托举带有DNA溶液的试管,一手用移液枪吸出部分溶液,移置混有不明液体的新试管内,随后又将试管放入最新型的IVD仪器中。罗宾移步至仪器的座位前,屏息输入一连串代码,眼镜框中倒映出一行接一行连续滚动的绿色代码,他的嘴角也随之扬起一丝微笑。
他拿起仪器旁桌上的手机,不带一丝犹豫地输入“120”,低沉沙哑的嗓音怀着隐忍的悲恸:“你好,我的女儿罗丝在家中去世了,地址是……”
一阵阴冷的风携着潮气推门而入,翻开了那本满是DNA重生与优化改造研究的笔记,吹到最后一页竟恰好停止,上面第一行写着:朱莉 年26岁,朱莉1 年28岁,朱莉2 年36岁
第二行的字则墨迹未干:罗宾 55+,罗宾1 57+
那一页的左下角写着一行被反复洇湿过的歪斜字迹:我会给你完整的一生,陪你一辈子。
姓名:李昕育
联系地址:浙江省台州市温岭市松门镇东环路48弄16号
就读高校:温州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创意中文实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