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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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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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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中轻微的颤音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将我的脚步引向杨坊。这个被时光遗忘的村庄,像一本半阖的古籍斜倚在山坳里。沿着傍依一口古井的巷道缓缓前行,井口的石栏上有着斑驳的痕迹,脚下的石板路透着岁月的气息,初春的露水在竹林的灰叶上凝结成珠,沿着叶尖滴落时,惊醒了沉睡在古井苔痕里的百年光阴。

看黛色条石垒砌的井台泛着青铜光泽,圆形井口仿佛通向地心的罗盘,井壁蕨类植物葳蕤如瀑。俯身伸手抚摸井圈,指尖触到井圈经年累月磨出的凹痕,恍若握住某位浣衣妇人余温尚存的掌纹。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幅生机勃勃的乡村画卷倏然展开在眼前。一边是藤蔓垂掩的寨墙,那些藤蔓像是大自然派来的绿色使者,沿着寨墙攀爬,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在向人们展示它们的活力。寨墙之下,萋萋芳草生长得极为茂盛,在其间有一条垂直延伸的石板小径。小径蜿蜒曲折,像是一条通往神秘世界的通道,每一块石板都被草丛半掩着,露出若隐若现的模样。另一边是沟渠傍依的菜园,沟渠里的水缓缓流淌,发出轻柔的潺潺声。菜园里各种绿意浓浓的蔬菜勃然生长,嫩绿的青菜像一把把小扇子,成几何体整齐地排列着;卷心菜构筑墨绿立方体,胡萝卜缨扬起橙黄抛物线。水渠里漂浮的鸭群,正用蹼掌丈量着田园诗的韵脚。在阳光下,无不闪烁着生命的光芒,让人感受到浓浓的田园气息。

不远处,几栋明清古建迎面而来。那一座座古老的建筑,散发着一种沧桑而厚重的气息。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诗意,吐出一句“看他却是走来迎”。这些建筑的飞檐斗拱,虽然历经风雨的侵蚀,但依然保存着当年的风貌。雕梁画栋之间,仿佛能看到当年工匠们精心雕琢的场景。三进式宅院的门簪尚存鎏金残影,穿斗式梁架在厅堂投下明暗相间的琴键,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青砖地面谱出光的赋格曲。最惊艳的是某座绣楼转角处的视觉魔术——当人沿直角巷道行进时,空间突然裂变出三重维度:左侧月洞门框住八角古井,右侧漏窗切割出梯形菜园,正前方槅扇将远山折叠成扇面青绿。

一路走来,前面的景物比较平淡。但当我紧走几步后,眼前的景象又让我大为惊叹。只见一条细细长长的石板路,在一座敞厦的腹下穿过。这座敞厦仿佛是一位默默守护着石板路的巨人,它的存在让石板路多了一份神秘与庄重。这条石板路勾连起村落的东与西,分离着村落的新与旧。走在石板路上,脚下的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在与这座古老村落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杨坊村的老屋,有着独特的建筑风格。基本看不到那种繁缛琐碎的精雕细刻,而是用几何空间的不断变幻来吸引人们的目光。在村子里漫步,移步易景中愉悦着你的视觉。有时,我走在笔直的石巷内,两侧高墙林立,那种压迫感让我觉得视野被无限压缩。我本以为就这样逼仄下去了,心中不禁有些沉闷。然而,却不料巷道一侧会陡然闪出一个乃至几个偌大的空间。那空间的开阔让我瞬间觉得,乡村空间布局的腾挪,原来也可以有这般的节奏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是音乐中的旋律起伏,给人的心灵带来一种强烈的冲击。还有的时候,顺着窄巷走到一个拐角,突然会有两条相交的直线将我定在中轴。左右扫描,竟有多个立体的截图在眼前交织,那些不同角度的建筑轮廓和空间布局,驱走了视觉疲劳,勾起了探寻兴致。在古村落的巡梭中,仿佛永远都有看不倦的奇幻。

从村子尽头北口出村,顺着田陌里的机耕路前行。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一座祠堂,那便是以豆青石五楼牌坊作门楼的“张氏祠堂”。这座祠堂规模宏大,气势不凡。牌坊的雕刻精美绝伦,每一处线条都流畅自然,图案栩栩如生。祠堂的大门紧闭着,但从那高大的门楼和周围的建筑风格上,依然能感受到当年的庄严与威严。站在祠堂前,我仿佛能看到张氏家族的辉煌历史,他们在这里祭祀祖先,传承家族文化,那是一种深厚的家族情感的寄托。

自“张氏祠堂”折回村里的路,近侧并列着的,又是两座祠堂。门脸儿低调些的是“瑞六公祠”,这座祠堂给我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走进祠堂内部,看到的都是遗留的痕迹,门厅立柱尚存捆绑扫帚的绳痕,仰头可见梁架间残留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标语,而今,稚童涂鸦与祖宗牌位共同构成了特殊的文化地层。而这些痕迹却显示以前曾做过学校。这一发现让我心中感慨万千,或许这便是它能够基本较好地保存下来的因由。在过去的岁月里,这座祠堂不仅承载着家族的祭祀功能,还承担着教育的使命。它见证了杨坊村的文化传承与发展。然而,毗邻的祠堂却命运不同。它的内部早已倾圮殆尽,片瓦未留,只剩下残垣断壁。门额题字也早已凿去,只留下一片荒芜。看着眼前这两座祠堂的不同境遇,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在杨坊村漫步的过程中,我不禁思考起村子里姓氏的分布与祠堂的破败之间的关系。杨坊看来是个多姓村,名杨坊,却有刘氏,最大最好的祠堂里看到了张姓的墨迹。这可能暗示着这个村庄姓氏之间的复杂关系。后来细想,村子尤其是祠堂破败的原因,是不是也与宗亲威势的分散与衰微有着极大的关系呢。随着时代的发展,家族的宗亲关系逐渐淡薄,那些曾经依靠宗亲力量维护的祠堂,也在这种力量的消散下逐渐破败。这是一个时代的变迁,也是传统乡村文化面临的一种挑战。

杨坊的老宅基本都弃置了,垮塌坍毁的不少。但整个的村庄格局还完整地存在着,空间架构的几何美,依然未变。那些错落有致的房屋布局,就像是一幅天然的画卷。那废弃的老宅,虽然墙壁斑驳,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但依然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韵味。那是一种历史沉淀下来的凄美,可遇而不可求。在这片老宅与废墟之间,我仿佛能看到曾经的村民们在这里生活的场景,有欢笑,有争吵,有忙碌的身影。而先民们的泼墨,已经渗透在这块土地上,挥洒了赏心悦目的写意。

我的大脑中闪现出海德格尔"筑·居·思"的哲学:当人居功能消逝后,建筑反而更接近存在本质。斜阳里,颓垣断壁在青石板投下立体主义投影,风穿过空窗棂奏响建筑安魂曲。那些被遗弃的灶台、残破的雕花门板、半埋土中的石磨,都在进行着物的自我言说。

村北的池塘,像一块翡翠,静静地挂在古村的腰间。那池塘的水清澈而碧绿,随着周围的微风,荡出层层涟漪。池塘边的水草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像是在为这幅画卷增添着灵动的气息。池塘里有荷叶漂浮着,偶尔能看到荷叶下的小鱼在穿梭。有了这池塘,古村落顿时显得生动起来。清粼粼一池碧水,与乡民生活唇齿相依,聚的是气,积的是财。在过去,这池塘是村民们生活用水的重要来源,也是洗涤衣物、浇灌农作物的好地方。它见证了杨坊村的兴衰荣辱,是村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个兼具实用与审美的水体,实则是乡土智慧的结晶。

再如水圳,它像一串项链,游走在村落的颈间。水圳里的水潺潺流淌,清澈见底。它沟通村里村外,连接家家户户。还有古木、神庙、曲径、池塘,还有枝叶婆娑掩映着的红墙黛瓦、几抹飞檐,构成了这个村子恬适而舒缓的和弦。

曲径通幽,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可以看到不同角度的村庄美景。阳光将所有的建筑投影在青石板上,整个村落变成巨大的日晷。光影在巷弄间移动的速度,恰似往事在记忆中的流速。在某个三岔巷口,不同方向的投影交织成立体主义画作,瞬息万变的明暗交界线,仿佛在演示时光的拓扑变化。此刻方才顿悟:杨坊的美,正在于这种"未完成性"——倒塌的墙垣是逗号,荒芜的庭院是留白,潺潺水圳是永不终结的省略号......

离村时,回首望去,整个杨坊村犹如悬浮在时空琥珀中的几何晶体,在永恒与刹那的辩证中,默诵着关于栖居的诗篇。那些破碎的瓦当、生锈的门环、斑驳的界碑,都在进行着物的叙事。而我们的到来与离去,不过是漫长岁月中某个轻微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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