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田村的名字,源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村子建于山冈下向阳处,溪水环绕,村前是一片广袤的田园,阳光洒在田野上,金光闪闪,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故得名“旸田村”。
站在村口的古樟下,秋阳为这座南宋古村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山风掠过岗峦,卷起层层风浪,仿佛八百年前邓氏先民迁徙的跫音仍在风中回响。他们自赣水之畔溯流而上,行囊里装着中原故土的青砖黛瓦,终于在武夷山北麓的这片溪湾泊下船锚——这艘被岁月凝固的航船,从此以“旸田”为名,在时光长河中载沉载浮。
早年间,有一条赣闽古道穿村而过,这条古道承载着旸田村与外界的联系,见证了村子的繁荣与发展。古宅大都毗邻古道而建,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形成了东西狭长的村庄布局。
村里的建筑风格古朴典雅,充满了明清时期的韵味。东西走向的村庄,呈船形布局,宛如一艘停泊在时光港湾中的巨船,承载着旸田村的历史与记忆。当我踏入村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头的西门楼,这是整个村子的总门楼,也是一家一户的总甬道。门楼左右有两个门框,古朴而庄重,仿佛是守护村子的卫士,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穿过新砌的月洞门,西门楼的青石门框如画框般将时光定格。檐角风铎叮咚,恍惚是旧时驿道的马蹄声碎。两列明清古宅夹峙着两米余宽的古街,青石板上深深浅浅的蹄印里,仍能打捞起赣闽古道的商旅往事。道光年间的古井兀自立在拓宽的村道旁,井栏青苔斑驳如锈,井圈上的麻绳勒痕里,还纠缠着货郎的吆喝与挑夫的喘息。
穿过西门楼,一条纵长蜿蜒的古街将旸田村新旧民宅一分为二。古街两旁,古宅林立,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古朴而典雅。走在古街上,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古老的年代。古街的石板路已被岁月磨得光滑,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历史的记忆,记录着旸田村的点点滴滴。
行不几步,一口“道光二十九年”的古井突兀地拦住了我。这口古井,见证了旸田村的岁月变迁。早年,它肯定坐落路边,为过往的行人提供着清凉的泉水。如今,道路拓宽,却没有废弃它,这体现了村民对它的珍爱,以及浓厚的文保意识。古井的水依然清澈,仿佛能照见过往的岁月,让人不禁感慨时光的流逝。
沿着古街继续前行,我来到了一栋保存状态几近完好的老屋——“忠义第”。"忠义第"的门扉在风中轻吟。推门刹那,1933年的硝烟裹着木香扑面而来。正厅梁架上的木雕牡丹在硝烟中绽放,那些穿梭在雕花窗棂间的身影,或许正是当年在此休整的红军战士。手指抚过门墙,红军当年留下的宣传标语仍历历在目,清晰可辨,"打土豪分田地"的朱砂笔迹已褪成淡红,却仍能触摸到笔锋里的炽热。
推开院门,左边有棵挺拔的柏树,几棵苍劲的铁树,它们历经风雨,依然屹立不倒,守护着这片土地。右手边则是一间厢房,屋内清爽干净,雕花各异的窗棂,一砖一木、一花一纹、一曲一直,纹路清晰,无不展现出古人的智慧与匠心。最让人觉得神奇的是通过厨房深处进入的“夹墙”,夹墙幽暗如时光隧道,十几米长的狭窄空间里,既藏着清末富户躲避匪患的惊惶,也封存着革命年代地下会议的耳语。在那动荡的年代,它为村民们提供了安全的庇护所,也见证了旸田村的风雨历程。
邓氏宗祠的五重门楣次第洞开,建于明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的五开间邓氏宗祠里,嘉靖年间的阳光穿透"枢密府"匾额的金漆裂纹,在青砖地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寝殿高悬的三方古匾宛如三重时空:"仪同三司"的楷书方正里透着庙堂威仪,"姻联天派"的颜体婉转间藏着世家联姻的秘辛。中堂四根金丝楠木柱撑起十六架梁,斗拱间的燕巢新泥与梁枋上的旧燕痕叠印成六百年的春秋。
祠堂正对的巷中,是村内邓氏先贤邓应台的故居“中宪第”。据族谱记载,邓应台,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中举,历任贵州等地知县、知府,三省督粮道,后官至湖南按察使等职。初入贵州时,他接替张之洞之职,任职期间与曾国藩交情颇深。他一生为官清正,为民造福,是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
卸任后,邓应台引疾归里,在村中创办了“义仓”和“义学”。“义仓”重在物质上的“济困”,为贫困的村民提供粮食救济,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义学”则重在精神上的“脱贫”,为村里的孩子提供学习的机会,让他们能够接受教育,改变命运。邓应台的这些举措,可谓是旸田邓氏族人“两大文明建设”的先驱,为旸田村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中宪第”为三层护墙石,大门八字开,五檐滴水,上中下三堂屋。站在“中宪第”的八字门墙内,三重院落叠印着邓应台的宦海沉浮。贵州苗岭的瘴气化作檐角铜铃的清响,湖南按察使的惊堂木声沉淀为天井里的苔痕。站在中堂石柱上“书田无税子孙耕,荆树有花兄弟乐”的一副石刻楹联前,我似乎看见归隐的布政使正在晨光中教授蒙童。义仓的谷堆里飞出金黄的民谣,义学的书声中生长出翠绿的希望。抬头望见“大头娃娃”彩绘的屋檐,百年前的吉祥图案依然咧着欢喜的笑脸。“中宪第”前,仿佛能看到邓应台在这里读书、写作、与友人交流的场景,感受到他那颗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出祠堂左侧“名高义社”券门东去,便是旧时闻名遐迩的“五里长街”。这条窄窄的巷中,曾经商铺云集,十分繁盛。除了日常的商贸交易,还定期辟有集市。四里八乡的乡亲,天不亮就来到这里赶集,日高即散,以不误赶集人下地干活儿,故称之为“露水集”。穿过"名高义社"的券门,五里长街的残垣断壁间,商幡幻影仍在飘摇。我蹲身拾起半片青花瓷碗底,康熙年间的釉色里映出“露水集”的晨光:天未破晓,油纸灯笼已如萤火游动,闽赣边界的山民背着竹篓逶迤而来。布匹在晨雾中舒展成流云,茶叶在粗陶罐里翻涌着碧浪,当第一缕阳光吻上西门楼的瓦当,石板路上只余露珠与鸡鸣。
走在“五里长街”上,仿佛能听到那往昔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看到村民们忙碌的身影。这里曾经是旸田村的经济中心,见证了村子的繁荣与发展。如今,虽然商铺已不复存在,但那古朴的巷道、斑驳的墙壁,依然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据说,村里以前光门楼就有六个,而如今只剩两个了。岁月的侵蚀,让许多古建筑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剩下的这两个门楼,依然坚守着旸田村的历史与记忆。它们如同两位历经沧桑的老人,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我沿着小路迈向原野,放眼望去,但见远山如黛,田畴广袤,草木芳菲,水波粼粼,果然一方滋养斯人的好“旸田”!田野里,庄稼茁壮成长,绿意盎然;远处的山峦,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勾勒出旸田村的轮廓。
阳光漫过三层护墙石时,我在村西的阡陌间眺望村子。阳光絮叨着六个门楼的往事:东门楼的石狮在破四旧时被击碎,南门楼的砖雕被知青砌了猪圈,北门楼的月梁成了小学的篮球架。只有西门楼的老燕年年归来,在雕花雀替上修补着破碎的春梦。
阳光漂白了整个船形村落。我站在后山岗回望,连片的马头墙恰似凝固的浪涛,宗祠的飞檐如同翘起的船首,正欲驶向星辰大海。古井是它抛下的石锚,五里长街是收卷的帆索,中宪第窗棂的冰裂纹,原是岁月在船舷刻下的潮痕。更声从清代打更楼传来,惊起稻田里的白鹭,这艘停泊了八百年的航船,在露水降落时轻轻晃动了。那新砌的民居瓷砖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就像船身新补的钢板。但在那些幽深的巷弄里,青砖的缝隙依然生长着宋代带来的蕨类,门楣的裂缝中依然渗漏着明清的月光。当我在村口与挑担的农人错身而过,他沧桑的皱纹,竟与宗祠画像上的邓氏先祖惊人地相似。
这艘名叫旸田的古船,载着一代代旸田人的悲欢,依然在时光之河上缓缓漂流。它的甲板渗进太多往事的江水,它的舱底沉淀着无数故事的贝壳,每当山风吹动古樟的绿云,便是它又一次升起斑驳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