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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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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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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花深处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老屋檐角时,我总疑心这是旧年楝树花坠地的回音——那二十四番花信风的末章,总在春深似海时悄然绽放,又在夏雷惊蛰间零落成泥。当最后一朵苦楝在夏至前夜悄然坠地,天地间便再没有能绊住脚步的春事了。

水门巷的四月总是浸在潮湿的雨里,46号周军长老屋天井泥土中的苦楝是何时抽的第一片新叶?许是某只麻雀衔着种子,在雕花木棂上打了个盹,任喙间的种子掉落,便在雕窗下的泥土里埋下星火。待到惊蛰雷动,嫩芽便顶开泥土露出颤巍巍的绿影。

我总爱看这株苦楝树。暮春的风掠过它虬曲的枝干,万千细碎的花朵便簌簌抖落,像是把整个春天的叹息都揉碎在青石板上。虽说这树可能是鸟雀衔来的种子,我却觉得它本就是从地脉里长出来的精灵。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的汁液,沾了晨露便凝成半透明的泪滴,倒映着檐角游走的流云。

这株苦楝生得极是随性。春日抽条时把青砖地撑开蛛网般的裂痕,夏日结籽时把晾衣绳压成弯月,秋日落叶时给瓦瓮盖了层金毯。最妙是月夜,树影婆娑间漏下的光斑在粉墙上游走,倒像幅天然的水墨。某夜骤雨初歇,我听见枝桠间传来细碎的爆裂声,晨起推窗,满树白花竟凝着晶亮的水珠,恍若银河倾泻在紫雾里。

最难忘是某个露重的五更天,我赤脚踩着满地落英打沙袋。沙袋磨破拳头时,忽见树冠间浮起银鳞似的晨雾,千万朵楝花在雾中舒展,恍若银河倾泻时溅落的星子,素白天地把满树的清香搅得更浓了三分。

那时候,每逢立夏,我总会折几枝苦楝插在玻璃瓶里。淡紫花朵与玻璃瓶相映成趣,倒比牡丹更显风骨。我常蹲在树下捡落英,装在纱布袋里悬在床头,这是能够驱噩梦的好东西。我还会将楝籽串成风铃挂在檐下,听它们被北风吹得“嚓嚓”响,仿佛吞咽着整个寒冬的凛冽。或者用线穿了挂在颈间,甚至睡觉时也不舍得拿下来。

当苦楝树擎着满冠金铃时,橙黄的果实沉甸甸垂着,把枝条都压成了弧形。那一年,父亲陪母亲去上海治病,车婆婆来带我们。我们身上长了疥疮。车婆婆就会蹲在树根处剥树皮,指甲缝里嵌着琥珀色的汁液:“这个治疥癣最是灵验。”她布满皱纹的手掌抚过树身,褶皱里盛着与树龄相当的岁月。

这苦楝树树皮的纹路确如史书里的河图洛书。某次在中医药博物馆,隔着玻璃柜细观苦楝标本:横切面年轮间沉淀着日月精华,导管孔洞如星辰列阵,射线薄壁细胞似隐秘的符文。古籍记载令人心惊,《本草拾遗》说其“根皮煮汁服,治寸白虫”,《农政全书》载其“花实可入香”。想起幼时见车婆婆将楝树皮削成细条,晒干了混在谷仓驱虫,原来千年智慧早藏在柴米油盐间。

深秋剥取树皮最是讲究,须在月圆之夜用井水反复濯洗,直至纤维里沉淀的霜色都浮出水面。晒干的皮层纹路如山水卷轴,展开来竟可见云雾缭绕的峰峦。切片入药时,木纹间渗出的苦香能醉倒整条山涧,引得采药人总要多闻几口,说是能祛除体内湿毒。

最奇的是其传宗接代的本事。常常可见老树桩周围簇拥着数十株幼苗,最矮的不过二三寸,却已生出羽状复叶,倒像凤凰涅槃般壮丽。

车婆婆还给我们讲过苦楝树树根入药的传说。某年某个村中瘟疫肆虐,老郎中带着徒弟掘开百年古树根,剖开苍黑的木质层,竟露出金丝般的脉络。熬成的汤药洒遍全村,病人们昏沉的梦境里便都浮起楝花飘雪的景象。这让我想起《淮南子》里“树之为德”的记载,原来草木的慈悲都藏在年轮深处。

去年在金谿各个乡镇寻访古村落,见一个村子路边苦楝成行,忽然悟透它们的传世秘笈。那些看似柔弱的种子,总能在腐叶堆里找到生机,像散落的星火般在春泥里蛰伏。骤雨过后,朽木朽叶间便钻出嫩绿的婴孩,眨眼间便与行道树的投影连成碧色长河。我也由此懂得,原来记忆里的清香是大地的呼吸。那些树或虬曲如老衲打坐,或挺拔似少年临风,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风干后凝成半透明的泪滴。这苦楝树不是在结痂,而是把千年的苦涩都熬成了琥珀。

古籍里说“楝树择地不择天”,这话倒像在说某种禅机。它们不似梧桐择沃土而栖,反与贫瘠之地相得益彰。我曾见过老苦楝树虬结的根脉如苍龙探爪,这般顽强的生命力,倒应了《齐民要术》里“贱生易长”的注解。

今年清明归乡,见老宅那株苦楝仍倔强地立在废墟上,枝桠间缀满未谢的残花。折断的枝干截面露出年轮竟有好几十圈。树根处有模糊的"1983"字样,这是当年我刻在树皮上的时间。站在这苦楝树下,忽然想起一句话:“活得久的不一定是参天大木。”又记起陈藏器写苦楝"花落子出,子落花生"的句子,忽然落下泪来。原来草木的轮回早有定数,我们以为的凋零,不过是另一场轮回的序曲。暮春又至,忽然怀念起老宅那株苦楝,它该又在抽新叶了。我曾见蚂蚁列队搬运花瓣,在树根处筑起琥珀色的小丘。此刻想象那些种子正乘着南风迁徙,或许某粒会飘进某户人家的檐角,在青砖黛瓦间续写新的轮回。

现在,我在电脑上翻看《齐民要术》,见“种楝法”记载:“秋取实,去壳,阴干,正月埋地中,常浇之。”顿悟草木与时光的契约:看似无用的苦涩,恰是渡世的舟楫;看似任性的生长,实为顺应天道的禅意。那些被我们称作“野树”的生命,何尝不是在用千年光阴,教会人类最朴素的生存哲学?

恍惚间,我似乎望见苦楝的魂魄穿越时空而来。或许世间草木本无贵贱,正如《花镜》所言:“虽居陋巷,犹有君子之风。”当我望向窗外时,忽闻若有若无的清香浮动——不知是窗外飘来的是真实的花香,还是记忆深处那永不凋零的楝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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