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角那几株艾草,在暮春的雾气里舒展着细长的叶片。它们从不与牡丹争艳,亦不似蔷薇攀附篱笆,只是安静地栖在丛花旁,任蜂蝶在姹紫嫣红间流连,自己却守着高枝树叶间渗出的点滴晨露。这让我想起童年时老奶奶晾晒的艾草绳——那些被烈日抽干水分的枝条,蜷曲成褐色的问号,悬在老屋檐下,总在梅雨季散发出潮湿的、略带苦涩的香。
人们愿意用艾草的这样沾着泥土气的称谓呼唤它。老郎中会蘸墨写下“医草”二字,药铺柜台上码着“灸草”卷成的艾绒;村妇采回端午的枝条,却只说这是“驱邪的黄草”。近几年来,老妹总要采集艾草,然后将新割的艾草分成三两份:鲜嫩的浸入药酒,半枯的扎成驱蚊包。我在一旁看着,感觉她的指节划过叶片时,仿佛在抚摸某种古老的文字。
这些名字像散落的铜钱,每一枚都刻着岁月的齿痕。"艾"字从草从乂,甲骨文中那柄刈草的镰刀,至今仍悬在《诗经》的褶皱里;"灸"字左火右久,暗合了烟熏火燎的漫长时光。我曾读过《草木疏》,书上写着:“艾叶生田野,二月宿根生苗成丛,其茎直生,高四五尺,其叶四布,状如蒿。”恍惚间望见戴斗笠的采药人,正弯腰将整个春天的苦涩装入竹篓。
艾草是大地最虔诚的信徒。当晨曦咬破云层,它便支起无数翡翠酒盏,承接第一缕金红。正午的暴烈阳光被筛成细密的金粉,沉淀在叶背的绒毛里;暮色四合时,那些积攒的光又被酿成透明的蜜,在叶脉间静静流淌。我注视艾草叶片的羽状裂痕,发现每道裂痕都像是被光雕刻的琴弦,风过时便震颤出远古的调子。
这种对光的执着近乎悲壮。我在止园漫步,见几株野艾在园子的角落倔强生长。断裂的瓦片划破它们的根系,碎玻璃刺入茎秆,可那些伤疤处竟结出更密集的腺毛。深夜,我听见枯叶在风中私语:"我们收集阳光不是为了取暖,是要把光明缝进大地的伤口。"这让我想起钱不是画中那些不褪色的朱砂——或许真正的永恒,从来不是避世,而是将伤痕化作盛光的器皿。
农历五月五日,檐角垂下艾草与菖蒲编织的门帘。这个习俗在乡村流传了七百年,却鲜有人知晓其中深意。明代《本草纲目》载:"五月五日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验。"但更隐秘的传承藏在老奶奶们的絮语里:当五毒苏醒、瘴疠横行,褐色药汤冲刷的不仅是肉身,更是要将盘踞在骨髓里的晦气涤荡干净。
幼时每逢端午,老奶奶总会将新艾浸入大盆。滚烫的水汽裹挟着艾草特有的苦香,爬上孩童赤裸的脊背。那些毛孔舒张的瞬间,恍若看见无数透明小鱼顺着经络游弋,将积攒的暑气衔走。近年读到《荆楚岁时记》中“五月五日,以艾为虎形,或剪彩为小虎,帖以艾叶”的记载,才懂得那苦涩的芬芳里,原是藏着驱邪镇魇的符咒。
针灸铜人身上密布的孔穴,是艾草与人类最深刻的契约。老中医捻着艾绒条示范时,金黄色的烟尘袅袅升起,在玻璃火罐里凝成琥珀色的露珠。"你看这烟,"他指着熏得发烫的穴位,"比毫针更懂迂回之道。"我目睹中风老人接受督脉灸,整条艾绒条在脊柱穴位上徐徐燃烧,青烟如篆字般在皮肤上洇出蜿蜒的痕迹,竟与《铜人腧穴图》的墨线惊人相似。
这种古老的智慧在科技时代显得格外珍贵。我在一个抖音里看到,一位老师傅用木杵研磨艾叶。随着石臼发出闷响,叶片逐渐褪去青翠,显露出象牙色的肌理。他说:“七斤鲜叶出一斤绒,”还说,“要反复阴干七次,搓揉九遍。”说话间,夕阳正透过花窗,将他佝偻的剪影投射在晾晒的艾绒堆上,恍若一尊正在塑形的陶俑。
汨罗江畔的艾草,是否还记得那个披发行吟的身影?《离骚》中“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的慨叹,让这种卑微的植物从此与高洁结缘。考古学家在楚墓中发现陪葬的艾草束,经检测其药用成分与今日所用别无二致。或许屈原投江时怀抱的香草,正有这种能祛百毒的野艾——它用沉默的苦涩,替诗人咽下了世间所有的浑浊。
据说,在汨罗江畔,还流传着将艾草编五彩绳的民俗。汨罗江水深处的龙王庙里,至今供奉着艾草扎成的神像。人们说龙王爷也怕这扎人的东西。我忽然懂得:有些植物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替人类守护那些不可言说的痛楚。
手拈一枝艾草,我凝视着叶脉。那些细细的纹路,竟与人类神经的形态惊人相似。或许这就是造物主埋藏的隐喻:当我们追逐永生时,艾草却在用年复一年的枯荣,演示着死亡的另一种形态——它把精华封存在根茎,让死亡成为新生的序章。
我看着园子里的艾草竟然感觉像一个打坐的人。晨光中,那些锯齿状的叶片确如僧袍下摆,随风起伏时仿佛在默诵经文。我想起古代那些苦修者们,他们或许也如艾草般,在苦涩中参悟生命的回甘。
有时,我会用艾叶泡水喝。沸水冲开蜷曲的叶片,褐色茶汤里浮沉着细碎的金屑,苦味在舌尖漫开时,竟有几分饮墨的错觉。我觉得喝着艾叶茶汤时真正的苦,是能让甜更甜的铺垫。
我突然想起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中的“所有道路都通向黑暗,而黑暗教导我们认识光”句子,这与茶几上的艾草茶产生共鸣。这些不会开花的植物,何尝不是在用苦味诠释光明?它们教会我们:真正的救赎不在逃避苦涩,而在咀嚼苦涩时,依然记得仰望星空。
暮色渐浓,园中艾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它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无数支蘸满墨汁的毛笔,在碎石路面上书写着无人能懂的经文。此刻忽然明白:艾草的苦味里,是在缺陷中见圆满,于卑微处显庄严,将生生不息的倔强,熬煮成可供品味的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