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工鞋

冬去春来，日征月迈。母亲驾鹤西去，已跨过季节，越了年头！

去年冬腊，我宅在家中，很少出门。今年春节，也没走亲访友，远行度假。宅家的感觉，首先是冷。寒从脚下起，就想到厚实的棉靴。于是翻检家里的鞋柜。不翻不知道，一翻惊一跳，我家的鞋柜里面，满是母亲给亲手缝制的鞋子。有棉靴，有布鞋，有拖鞋；棉靴有深筒的，有浅筒的；鞋面有布面的，有毛线编织的，还带着各种花样。每一双都是母亲千针万线手工制成的，在我的眼前，惊艳无比。这些鞋子，有的只穿过几回，大部分是崭新未穿过的，母亲送来时，那包裹的布袋，都没打开过。

平常上班或出外，总是穿皮鞋、运动鞋，能有多少机会去穿这些布鞋呢。而母亲总在不断地给我们做，给我们送，老人家亲手做的鞋子，就这样被我们搁下了。

老人家的心意，也是这样被我辜负了啊！

夏夜，老屋里简陋的吊扇下，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穿针。

母亲左手举着针，右手捏住线头，就着度数很小的灯泡，眯着眼睛，屏住呼吸，对准针眼与线头，反复地穿针。老人家的手有些颤抖，穿了两三次没穿过去。她轻轻叹口气，把针线放下，又摘下老花镜，用手掌抹抹额上的汗珠，随即双手在胸前的抹衣上擦擦，戴上眼镜，继续拿起线来，把线头在嘴里抿湿，再用拇指和食指捻捻线头，重新开始穿针。还是没有成功。母亲嘟囔了几句，拿起剪刀，将线头剪去一小截，再抿湿、捻细，然后伸长脖子，往灯泡前凑近些，开始她的再一次努力。随着母亲的一声长吁，柔柔的细线终于从针眼里钻出。年迈的母亲如此费力地穿针引线，就是为了给她的儿孙们多做几双鞋子。

年轻的母亲是针线活能手。母亲有一双明澈的大眼睛，做事爽快利落，她织的毛衣，湾子里的妇女借去做样子；她做的布鞋，有人要拿新买的球鞋来换。特别是那一针一线纳出的千层底，我一直认为这是母亲的神来功夫。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布匹尤其紧张，买点布料不光要钱，还要布票，哪里还能有布匹做鞋子。母亲就把缝制衣服时的边角料、碎布头收攒起来，作做鞋子的原材料。大晴大晒的日子，母亲熬一大盆面糊，然后缷下一块门板或洗净一张竹床，先把浆糊均匀地刷在门板上，再把碎布头一片一片拼贴在板面上，待拼成一块完整的布面时，再在布面抹一层浆糊，又拼黏上一层布，如此反复几次，就制成了一块由多层碎布头黏成的厚厚的布板。母亲把糊着布板的门板或竹床，搬到太阳底下曝晒，有时还要晒上两三天，待其干透，揭下布板来，就是一块硬硬的浆布，我们俗称“壳子布”。这就是做鞋底的布料了。

母亲在浆布上描好我们每个人的脚印大小，剪成鞋底的样子，准备纳鞋底了。纳一只鞋底要叠摞好几层浆布，有时，母亲为把鞋底做得更厚实，也为省僵布，还在僵布间夹一层竹笋衣。可以相见，要在这种叠加几层僵布和笋衣上，用针线纳成鞋底，该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我总感觉，这种鞋底，就是用铁钻头，也难钻透的。可是母亲飞针走线，似乎做得灵便轻巧。只见她一手捏住厚厚的鞋底，一手拿着穿好线的针，拿针的手指上还戴一颗顶针箍，先是扬手将针在头发上抹拭两下，再在鞋底上的针脚处，垂直锥下，那针就已没入鞋底半分了，母亲再用顶针箍，把针鼻子用力一按，针便全部没入鞋底，把鞋底翻过面来，把针和线全部抽出来，纳紧，一个针脚就这么固定了。一双鞋底上的针脚无数，母亲就这么一针一线地，纳出一双又一双来。那时的母亲要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早出晚归，只有利用晚上来做鞋子。我常常在半夜醒来时，看见母亲仍在油灯下，两手不住地穿针走线。在我的眼里，那鞋底就是一块画布，针线就是画笔，母亲就是一位灵巧的画家，在创作一幅伟大的作品！

岁月不居，母亲渐渐变老。过度的劳累令她腰背变得有些佝偻，臂膀变得有些颤抖，眼神也变得浑浊了。但永远不变的是她心中的慈爱。她把对子女的爱，一针一线纳进厚实的鞋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涓涓细流，流入我生命的血液中。起初，她依旧坚持做僵布鞋底。尽管后来布匹充裕，可她习惯熬浆糊、黏布头、纳千层底这一套传统做法，她觉得这样做心里踏实。慢慢地，她纳不动鞋底了，她说“手没劲了，针穿不透鞋底，穿进去了，线也拉不紧！”但老人家还是不停地做鞋子，纳不动千层底，就到外面买回塑料或泡沫鞋底，用棉布裁剪或用毛线编织出各式花样的鞋面，依然一针一线、不舍昼夜地为我们做鞋子。看着这情景，父亲常常笑着调侃母亲：“你和你的大儿（指的是我）两个哇，一个喜欢盘布头，一个喜欢盘纸头（指我有剪报的习惯）！”

我参加工作后，成家在外，有时回到家乡，看见母亲穿针的情形，总是责备老人家：“你这么费劲干嘛，现在买来的鞋子都穿不过来，谁还在乎你做的布鞋呢！”母亲听了，也不停针线，笑着说道：“买的鞋有我这做的养脚吗？闲着也是闲着，我做几双给你们，你们想穿就穿，不想穿就送人呗！”

不经意间，母亲竟然给我做了这么多的鞋子。这还只是老人家送我这个长子一家的，我还有弟妹三家，想必跟我这里一样。看到这些布鞋，想到母亲的千针万线，怎不叫人泪眼模糊呢？

我捧起布鞋，似乎上面还带着母亲双手的温度，还带着我从襁褓中就熟悉的气息。我穿上布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所有的疲惫与寒冷都被驱散。母亲的手工鞋，将伴着我踏实走好人生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