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桃树,另一棵是柿子树。桃树算不上高大,没有诗文里的美,也没有墨客眼中的俏,就是稀疏平常的一棵树,一棵落在时光角落里的“毛桃树”,询问爷爷溯其根源,大抵上应该是自然野生的。桃树的桃儿并不甘甜、也不肥美,每到盛夏也只是稀稀疏疏的几颗,藏挂枝头,但它的枝叶却很是茂盛,密密实实的撑开一片,在燥热的午后,投下难得的一丝清凉。一张凉席、一把靠椅,或坐或卧,心里惦念的从不是那枝头桃儿的或绿或红,而是眼前爷爷种下的那棵柿子树。柿子树不大,谓之青枝,每当春风扑面桃红满地时,柿子树那略显纤柔的枝干便开始披挂满身的嫩绿,咝咝的、沙沙的,稚童小儿也手舞足蹈起来,盼望着、期待着……,从滚圆的“青”到饱满的“黄”再到晶莹的“红”,还有那看得见的“涩”、想得到的“脆”、忘不了的“糯”,总是树下阴凉丢也丢不掉的躁动,以致于在柿子将红还黄时就按捺不住自己的馋嘴,蹭到树下努力的踮起脚尖摘下一颗,塞进嘴里,那瞬间的干涩便成了味蕾惯常的记忆,至于如何脱涩入脆,孩子总有孩子独特的方法——沟渠边腥湿的泥土中,粮仓里压实的谷粒下,不经意间发现几颗伤痕累累的柿子也就不足为奇了。试想在不会也不用关心学习的年月,却时刻惦记着泥土,惦记着泥土里的那颗柿子,这该是怎样的流光岁月!是一树红?还是满枝绿?或许是又或许都不是,流光容易把人抛,既然红了樱桃,自然不会纠结将绿的芭蕉,难舍的应是那份畅快,是那些人、是那些事!
吃柿子一般是从秋霜后的桔黄开始。秋日的苍穹空幽清远,秋阳欣欣然,舞动着光影,吐泄了半林的红霞;村头晚归的耕夫抖落身上的尘土,打量着周遭的枯草与疏土,小心翼翼的缘路而行;鸭舍开始沸腾了,狗儿也娇羞的摆尾汪叫,远处屋顶的炊烟在灰瓦斜坡上攀爬,随着轻风四处弥漫……,晚霞、归农、娇犬、炊烟这所有的一切,不约而同的融聚在这宁静的村庄,也填满了朴实的心房。忙完手头的活计后,妈妈便熟练的拿上竹竿径直走到柿子树下,见状,孩子们便会蜂拥而至。伴随着清脆而有节奏的敲打,树下顷刻间撒满了忙乱,你伸腰迎空抓接,我弯腰俯首拾捡,大些的哥哥还会爬上树梢去够拽竹竿敲不到的地方,不一会功夫就有满满的一竹篮。晚饭过后待到洗漱完毕,妈妈会烧上半锅温水,然后把柿子没入其中,盖上充满果木香气的锅盖等待时间去慢慢的侵润。等待的过程里,时间不仅煮出了甜香软糯也熬出了孩子们彻夜的期待,没了困倦的清晨会迫不及待的掀开锅,伸手去抓捞饱满的奶黄,拧巴拧巴便送入口中,大块的啃嚼,这时布满味蕾的“脆甜”总算填满了一夜的“空落”。就这样美美的吃上几回,枝头的柿子便开始慢慢的泛红,从一颗颗到一串串,沉沉的压在半空,给素色的初冬涂抹了点点深红,远远的望去甚是好看!
秋去冬来万物休,唯有柿树挂灯笼!
从当初如梨般的“青绿”,到秋霜萃取后的“桔黄”,柿子似乎特懂人心,也特解风情,它毫不吝惜的把积蓄了一年的力量都凝聚在这片色寒青苍的悬空,哪怕北风深沉、落叶枯桑,那一簇簇、一丛丛的火红,既温暖了岁月更惊艳了冬阳。摘下一颗,捧在手心,这种经过季节变换的沉淀,吸收了日月精华而自然成熟的柿子也会更加糯甜,小心的剥开晶莹剔透的果皮,贴近嘴巴只需轻轻的吮吸,绵滑的果肉便会溜进口中,糯糯甜甜的,瞬间铺满味蕾,慢慢的,开始四处蔓延,从“挑剔”的舌尖到“娇贵”的肠胃直到行将“冬眠”的每个血管与细胞。你不惧“贪婪”,你不吝“感动”,你终于明白在平实无华的乡村,为何每家每户门前都会种上一棵棵、一排排的柿子树,仔细想来惦念难舍的可能不止是孩子!一柿、一树,一枝、一叶,或许也寄托了大人某种爱的朴实表达!不随时光而流逝,不因年龄而褪色!
欲问谁家怎不摘,等到风霜甜不溜!
秋风起时,柿意已满,等到立冬过后,我终于吃上了入冬后的第一颗柿子,柿子是我的小姑送过来的。小姑已年近八旬,和小姑父一样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前些日子小姑父别她而去,而她自己也曾在一年前因跌倒而致骨裂,数日的卧床休养,现在走起路来仍然不甚稳健。在贫乏困顿的五零年代,小姑没能上学读书,自然也识不了字读不得文,不曾想到的是,她现在居然可以捧着厚厚的“圣经”一字一句的诵读,她会认真且专注的吟唱“赞美诗”,她跟我们讲“耶和华”,讲“犹大”,讲积德行善与真主保佑;饭前饭后她会“祷告”,有人出远门她也会“祷告”。我的书橱里也一直藏着一本“圣经”,我曾经尝试着读过,但每次都是半途而废,直到今天也只是开篇的几章,我记不住里面冗长而又拗口的名字,我理不清里面的千头万绪,但未上过学的小姑却能一字一句的诵读,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想来应该是虔诚与信仰,是因为不图回报的关爱与惦念而倍增的信仰,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一袋醇香甜美的柿子,我吃到的俨然已经不止是一颗柿子!
首发于网络公众号《同步悦读》2024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