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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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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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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杳然飞逝+珙二

杳然飞逝

时至今日,我仍对雪有种不自在的恐惧。其无际无暇的纯白间常常浮现出地沟油似的绚丽色彩,小妹凄惶的神色显现了,我瞥见她空漠的眼睛,龟裂的嘴唇,发紫的脸颊。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在细雪飘渺的清晨,雾霭氤氲的薄明之中偶或有雪花落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在少年时代自以为是个受欢迎的人。尽管没有谁对我说过这番话,这个结论却经得起十足的考究,证据就是每个孩子都喜欢找我玩。我们玩的游戏其实都差不多,不是“鬼抓人”,就是“老鹰抓小鸡”,他们总是拥护我当恶角,这想必是一种殊荣,他们对我很是惧怵。

况且我所在的地方总是笑声不断。我听村里的大人说过,那个叫作电视机的东西也能带来很多欢快,画面里的人一说话,观众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声音越是夸张,越说明这是个人物。

除此之外,我玩捉迷藏也从未输过。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自诩为躲藏高手,谁也找不到我,所以我不能尽兴,常常孤零零地回家,直到躺在床上还反复咀嚼回味无穷的梦幻。同伴的嬉闹渐行渐远,田野里的麦子随着晚风颤动,我蜷缩在阴影里,温热的地面失去暖意,天黑了,他们忘记我赢了。

独独有一个游戏我不喜欢,就是“耍猴”。有一回,朋友领我去村里的空地,我们忽然被几个稍年长些的围住,我仓皇地向他寻求帮助,他却突然倒戈相向,露出期盼的坏笑。众人朝我逼近,白日世界骤然暗下来,阴影遂又将我吞噬。太阳再次照耀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正蹒跚着抢夺自己被粗暴剥下的衣物,狗似的满地爬走,追逐他们脱下的我的鞋。

这是我曾引以为傲的一双鞋,形似长靴,两边有铁片支着,叮铃咣啷地响,仿佛呼啸而过的火车遗留在背后的轰鸣。

终于,我畸形的脚被迫公开示众,内翻的足部和扭曲的指头显现出来,博得阵阵掌声。我想人本性必定是纯粹的恶,否则无需学习如何与人为善,善恶之间的界限本身也并非遥相隔望,而是混沌不清的。

渐渐地,我不再能跑,总落在别人身后一大截,走起来也吃力,总觉不协调,两条腿接连相撞,尔后以种种令人难堪的姿势匍匐在地,与初生的乳鹿全无二致,往后的童年便这样卧倒着,于连续不断的讥讽和嗤笑中寒伧地度过了。

每天放学以后,我只身坐在院子里,眺望那片不属于我的喧嚣。起先父母亲耐着性子劝我多走走,后来得知我出尽洋相,索性任由我孑然痴坐在那。我呼吸的空气是孤独的、沉甸甸的,穷蹙之间一再听见无休止的争吵,狂乱的尖叫,肉体互相碰撞的闷响,怪异的呻吟。我被苦痛和落寞紧紧包裹着长大了,抬头涌入眼帘的是茫茫天宇,低头则窥见自己异样的足部。

我的畸形足颇为严重,几乎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矫正器的效果微乎其微。朋友们均离我而去,好在大姐一直留在家里。她其实不比我大多少,我自己悄悄算过,母亲刚生下她没多久就怀上我了。

这两个女人,我的大姐,和我之后将要讲述的小妹,与我的前半生息息相关。

一.

小妹是在我刚上中学的时候来的,有了她,家里的气氛倏忽转变了。我父母长久笼罩着阴霾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们来回逗弄怀里那个俊秀的女娃娃,断断续续的笑声洋溢在我们破旧的砖瓦房。窗外稻子洋洋洒洒镀上阳光的金漆,一个大婶推门进来,热气腾腾地站在桌边,夏末残存的余温裹挟着她胖乎乎的身子。几乎是看见熟睡小妹的那一瞬间,大婶当即屏住呼吸了,只静悄悄地望着,因为我见她原本剧烈起伏的胸口俄而归于不动,像是在观摩一尊精雕细琢的搪瓷偶人。

那天我并未直接看过小妹的脸,她的美是我从旁人的反应中揣测出来的。好日子少有,父亲宰了一头猪庆贺,本就少言寡语的大姐却躲在一旁的树下拭泪,我于是不敢凑上前去看热闹,我们都还小,都以为那头猪是为小妹而杀的。

母亲找来一个铁桶接臭烘烘的猪血,有些渗出来,仿佛某种真菌,一点点地向远方扩散,几乎要逃到栅栏外。

猪肉烤熟以后,父亲找来一柄弯刀,剜掉了猪的眼睛。

“谁家幸运儿来当‘太公’?”

话音未落,我被推搡到最前面,如同被卷入浪潮晕头转向的虾子。

父亲把弯刀递给我,我犹疑片刻,举起刀猛地刺进猪的脑门,砧板上的粉红色的皮肤破裂开来,我几乎从那银光闪闪的刀脊上窥见大姐鄙夷的脸,不过这张脸很快就被热腾腾的水汽掩去。众人欢呼着排起长队,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口肉食送到手里。

大姐以一种近乎哀求的难以言说的眼神望向我,仿佛这一切都索然无味。她觉得我但凡下了口,就是默许小妹的地位要远在她之上——不管是大姐的生日,还是她当上大队长的那天,连一只鸡都未曾为之牺牲。

据说母亲诞下她后得了一种叫忧郁症的怪病,不愿意看她,更不愿意哺乳,躁乱不安。后来是我父亲,还有他的姑母狠狠按住了母亲,剥下她的衣服,扯掉她的乳罩,才给大姐喝上一口奶。自那以后,母亲反倒成天抱着大姐,没事就拍拍背,哼唱些什么歌谣来哄她,人人都说母亲的精神病自愈了,乃医学奇迹。

父亲并不喜欢大姐,所以就有了我,可惜我是个残疾人。

不论如何,逢年过节才能有的东西我是不可能不吃的。我抓起尚且留有余热的肉块囫囵吞下,木柴的焦香和猪肉的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间或又涌上尿的骚臭。

“你吃或不吃,这头猪都已经死了。”我另外领了一份,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姐身边。

“我是看着这头猪仔长大的。”她没有回头,“对我来说不是肉,而是一具尸体。人们围着尸体狂欢,群众跟着尸体游行,就为了看见猪的身体被劈开的一瞬间,这难道不奇怪吗?

三三两两几个食人族围着一具人类焦尸喝彩的画面登时浮现在脑海中。

我不满于她的伪善,追问:

“大姐从不吃肉吗?新年的时候,你吃得和我一样多。”

“我没说自己不喜欢吃。”

我又怪声怪气地揶揄道,吃饭前是否要双手合十为家畜默哀?

不辞劳苦照顾我的大姐没有生气,只是摇摇头。她兴许早已习惯我的刻薄也未可知。

“不要认为它们死得天经地义。”

说完,她径自回到屋里,彼时美丽的婴孩也再难忍受滔天的臭气,嚎啕大哭。

天一黑,邻居们都回家了,母亲跪坐在地上擦拭近乎凝固的几滴血渍,父亲躺在藤椅上抽烟。

“叫你姐姐出来。”他以一种无可置疑的冷峻语气说。

我拄着木杖,进屋去叫大姐。她头发凌乱,干涸的眼泪仿佛一层新皮,牢牢附着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十分僵硬,偶尔会反光。

“爹喊你呢。”

她不肯动,长久地盯着墙角的霉斑。

“快呀,快呀。”

大姐仍是没有挪窝的意思,我用手拽她,她一反常态地甩开了,致使我失去平衡坐在地上。父亲闻声而来,呵斥:

“怎么回事?”

她不吭声。

“再过几个月你就初中毕业了,我托人给你在厂里留了位置。厂子离家近,包吃包住,你偶尔也可以回家。”

回应他的是深邃的夜和无尽的沉默。

“听见没有?”

大姐呼吸变重了,肩膀剧烈颤抖着,拼命压低声音:“老师说可以资助我读高中。”

房间一片死寂,父亲拎着我的衣领,用力把我扯到一旁,一巴掌打在姐姐的脸上,她的头就保持着那个诡异的角度,头发丝落下来,眼泪也落下来了。

“你再说一遍。”

“老师愿意帮我交学费。”

父亲冲上去,双手扼住大姐的脖子,把她压到在地,我看见他手臂上的青筋在跳动。

“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他眼球凸出,像是被踩扁的耗子似的怒目圆睁,“那个寡妇的话你也信?她自己无后,打我家孩子的主意!你真是忘了本啦!谁才是你娘?”

我哆哆嗦嗦地往门外走,想找母亲求助,却发现她早已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屋里的一切。

大姐死死抓住父亲的胳膊,就这么僵持了一会,终于没了力气,手一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父亲这才起来,她剧烈地咳嗽,呕吐物从鼻子嘴角淌出来,又用手背去揩,浑身上下沾满了污物。

母亲怀里的婴儿被这番动静惊醒,张大嘴嚎叫个没完,而门窗紧闭,原是大姐发出的哀哭。

睡前我独自躺在床上,大姐在院子里洗完衣服,手脚湿嗒嗒地进来,坐在我旁边。

“别看爹这样,他其实是爱你的。”

“他从没打过你。”

我窘迫地笑了笑。大姐抬起头,仿佛仰望虚无:

“被爱是什么感觉?”

“不晓得。”

“连你也不晓得吗?”

“只有大姐你最照顾我,好吃的都留给我吃,新衣服都给我穿。不用担心会被你抛下,这大概就是被爱的感觉吧?”

大姐缓缓转过头,垂下眼睛看我。我记得那晚所有的细枝末节,窸窸窣窣的夜虫鸣声,皎洁的月光,隔壁房间父亲的鼾声,顺着脊背流淌的汗液,还有我怎么也未曾料想过的淡漠的神情。

“我根本没爱过你啊,”她冷冷地说,“你其实很招人烦。”

次年我如愿升上了高中,大姐从家里搬了出去,时不时寄钱来。至于小妹,刚来时连路也不会走,见到我却有劲儿哇哇大哭,无休止的连珠泪顺着她圆润的脸庞落下,磅礴的雨雪霎时浮现在我眼前,她的哭便是这般气势汹汹。我在她心中想必是一个可怖的怪物,形似玃如,又或枭阳国的反踵之人。兴许在她的想象中,我丑陋的双足和面孔变幻莫测,唯一不变的仅有阴森。

我常在她眼中觑见幼童不加掩饰的嫌恶,只好悻悻回头避开。起初我担忧健全的、惹人怜爱的小妹会将篡夺属于我的家,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父母亲绝非缺一个女儿,专程买来她更不会是出自善良的同情。

又过去几轮四季,天气些微冷下来时,村里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在我家门前跑过,脚步声细碎而凌乱,他们跑得是那样快,以致破碎的笑声被远远遗留在身后,从窗子钻进我家了。彼时刚学会站立的小妹咿咿呀呀地走出门去,步履摇摇欲坠,瞳孔里充斥着对广阔田野的向往。

我没去拦她,横生一个扭曲的念头,想看她的百般丑态,于是继续翻阅手里泛黄的书,佯装毫不知情。书是从家里的一个旧物箱中翻出来的,没有封皮,内页不再柔软。抬头时小妹已不见踪影。

碧空尽头翻涌起火烧似的霞光,成团的蝇虫胡乱飞舞,我静坐在原处。挨到父母回来,我说小妹不见了。他们匆忙出去,许久没动静,我又困得不行,径自睡下。

深夜我被连串的声响吵醒,先是腐朽门轴的转动声,清脆的响声,沉闷的响声,我就这么短暂地清醒了少顷,又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母亲坐在井边给小妹擦拭身子,我迅速瞟了一眼她湿漉漉的身体,上面爬满藤蔓般的赭红瘀痕,有的地方发青、发紫。

往后的日子里,我频繁见家里人打她。每次她挨过打,就会对我更热情些,仿佛是我致使她遭虐待的。这种时候我同样会报以微笑,但我从她那双年幼的眼睛里看见对面目不堪之人的厌弃与讶异,即使她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我也得以体会到难以逾越的距离感。

二.

待小妹长大点后,家里其他人都不怎么照料家务事了。像什么烧柴做饭,洗衣拖地之类的杂活她做得最好,比母亲的手还利索。我则更不用说,连路都走不稳当的人只好老实坐在一旁,看着十几岁的她来回拎着沉甸甸的木桶,用铲子翻看恶臭的肥料。

小妹没有名字,我们家的人,包括村里其他人,都叫她小妹。她从未对这件事发表过公开抗议。她对名字这件事不执著,也因为她压根不识字。

下过雪后,我家屋子前垒起厚厚的积雪了。我坐在院里的长椅上,裸露在干冷空气中的皮肤紧绷绷的,雪夜的星宇绚烂夺目,比普通的晚间更亮。小妹在门口扫雪,我见她来回用扫帚在地上划出形状不一的图案。随着时间推移,雪地上出现了一些简单的画,其脆弱其稍纵即逝如泡沫浮上水面,若想摧毁实属轻而易举。她画了一个太阳,下面有几只毛茸茸的四腿兽,我猜想应当是羊,小妹尤其喜欢羊,可乡下的羊多是养来吃的。

她大抵不曾想过自己究竟为何总要干活,只觉得是与生俱来的使命。没有人告诉过她在爱里长大的生活是怎样的,众人默认她不需要被爱,因为我们给了她一个家,纵使从未有人询问过她的意见。

小妹就这么埋头做事,于她而言,我狭小的家即是整个世界,我父母用少得可怜的一点钱买下小妹的整个人生,不按照佣人那样付她工资,也不提供亲情。我知道她是要同我结婚的,用她的人生来确保身为残疾人的我的幸福,当真具有合理性吗?

用她的不幸来代偿我的不幸,是否意味着小妹的不幸就低我一等?想到这里,些许悲凉顿时袭上心头。

我趔趄着站起身,脚踩进雪中吱呀作响,恍若踩的是随时就会分崩离析的布满裂纹的木质地板。听闻这动静,小妹马上转过头,她冻得通红的脸上掺杂了踌躇与犹豫,混合了对残破之人的怜悯和对污秽之物的疏离。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伸手触碰小臂上的旧疮,旋即对我挤出一个生搬硬凑的微笑。

深厚的雪或温热的汗浸湿了我的鞋子,我拿过扫帚,用杆部在雪中写下“小妹”,我说这是她的名字。这下她又笑了,这笑容有别于适才的和往日的所有笑,她的眼睛眯起,右边嘴角有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我心中久久闭塞的空谷在那一刻毕毕波波地窜起柔软的火花,砭人的寒冷被拒之门外。

过去所有妒忌和敌视骤然烟消云散,她实在美丽。

“二哥的名字怎么写?”

我当然也教给她了。直到她离开我的那一天,她都只会写这几个字。

没过多久,母亲从集市回了家,叱责她办事太慢,净顾着玩。她抄起扫把要打小妹,小妹就连忙望向我,我并未替她开脱,继续坐下看书,这个家里所上演的全部暴行我均熟视无睹。

她只是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不住地道歉,不敢跑。母亲于是捏住她的手心,抽了几下,便把扫帚扔向一旁,正好盖住了地面上的痕迹。小妹又哭,我家里的几个女人总是哭哭啼啼的,只要听见呜咽,我都难以控制自己的厌烦。

我把字画扫去了,她分明强忍着哭声,愈是掩盖,我就愈是烦躁,莫名其妙地火冒三丈。我恨她时不时对我流露出的惆怅神情,小妹出落成丰容盛鬋的少女了,美与丑有了更具体的概念,我委实还是一成不变的畸形足。她的美更衬托我的丑,只有令人憎恶的眼泪、恶心的疤痕才使我略感平衡。

睡前,她照例端水来替我洗脚,我故意踢翻那盆热水,把脚藏进被子里。说来奇怪,我开始无来由地为自己的足部感到羞耻,为自己的面容怯怯然,这两样东西是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她看见的。我不再回应她的视线,背过身躺下,假装困了。

那天以后,她终于回避我的眼神,我感到欣慰,同时也因此种避开是源于惧怕而忧怆。她对我究竟是同情还是单纯的顺从,我已分不清了,我同样哀苦她的命运,不管她对我怀揣的是怎样的感情,她的一生注定要与我共度。她的人生是我的附属品,她活着是为奉献,至死都以为这是世界的原貌。

某晚,大姐跌跌撞撞逃回了家。她出去打工差不多有十年了,平日住在宿舍。对我们,她是能不见则不见,大姐对家庭是没有一星半点留恋的。

她跑进院子,时不时转身看看后头有没有人跟着,头发散开来,我想起她被父亲掌掴的夜。

其实我记恨她,她给我留下一句足以覆灭我人格中所剩无几的美好品质的话就走了。我总是期待见证大姐的悲剧,可当她真正以那样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并未有幸灾乐祸的快感。

我努力起身迎接她。

“怎么了?”

没有答案。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里,暗红色的袄子有几处脱线,掠过我进了屋。

往后的几天她不愿意出门,也不和我们一起上桌吃饭,小妹只好端剩菜到房间里给她。大姐吃什么都吐,越是努力地叫自己下咽,越是起反效果。我把攒了很久都没舍得吃的奶糖分给她,她说什么也不肯要,兴许是不爱吃甜的,毕竟这些糖里本就有她那份,过年的时候,她把自己拿到的糖都给我了。

第二天清晨,灶边有封信,落款处写着大姐的名字。父母神色凝重地坐在桌旁,她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我是最晚到的。

“怎么回事?”

我有些不知所措,想揣摩父亲的表情,却什么也读不懂。母亲低着头,时不时用余光瞄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我拾起信,大姐的字并不好看,很多地方涂成了黑疙瘩,错字也不占少数。

读完纸上的所有内容,我头晕目眩。

“你先找个地方坐吧,”我伸手搀她,“你休息一下。”

父亲这时候抬眼看我,问:

“看完了?”

“嗯。”

“看完了就撕掉。”

还未等我作出反应,他夺过我因震撼和恐惧而紧紧攥住的信纸,将其撕了个粉碎。

“为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缓缓站起来。

“一定不能被任何人看见。这关系到你姐的名誉,否则未来没人要了。”

“有没人要,很重要吗?”

“你不懂!有人会拿这个把柄害你爹的,咱们一家都要被嚼舌根。”

大姐的脸上写满了将死的绝望,她没能获得自己一路狂奔回家所寻求的东西,至少对于那封信,父母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眼泪又无声地落下来了,像是泡沫落在地面,大姐是我所知的人之中唯一一个深谙如何无声地哭的,她究竟在何种情况下练就了这样的本领,我不敢想。

确认完信纸已经比雪屑更细碎,父亲走了,母亲则出门去买菜,仿佛这一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们拼了命地想要证明这一点。

我默默回到房间,随便翻开一本书来看。大姐背对着窗子,在院里帮小妹洗衣服,她们的手冻得通红,水珠很快凝成霜。

过度的静谧反倒像牛毛小针,不停扎着我的耳朵。我悄悄看她们,大姐多半是把那件事说了,小妹惊恐地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尔后大梦初醒般的缓过神,把手在身上擦擦,伸进口袋里来回地掏。她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又急忙把手拿出来,再次往身上蹭,生怕没弄干净。接着她才小心翼翼地朝大姐的脸伸出手,大概是为她拭泪。

大姐被触碰的一瞬间受了凉,打了个哆嗦,小妹于是笑了,我猜大姐也在笑,她的肩膀抖动不止。

为了回避这种幸福,我继续低下头看书。书里画着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它们长相惊悚,却不丑,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样的想法。我悄悄抬起头,难以按捺的窥私欲驱使我偷看那两个女人,此时小妹放下了手中的活,紧紧抱住大姐,阳光灼眼,反倒阴冷冷的。

三.

信的事件过去许久,期间大姐没回来看过我们,想必这个家庭让她失望极了。再次从邻居那里听说她的时候已是来年夏天,我们才知道大姐早就领了结婚证。

我记事起总听母亲对大姐说“这是以后给你的嫁妆”,她常念叨这句话,偶尔从集市里买回些首饰,她要说;别人送了漂亮的新衣服,她仔细地收起来,也要说;过年她不怎么发压岁钱,仅悄悄塞给我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转头又要如是说。

父亲为大姐的擅自决定大发雷霆。他原和朋友说好了的,以后要把她嫁给别人家的儿子,还能收一笔可观的礼金。这家人的儿子的脸几乎是一张橘皮,面色焦黄,看上去消瘦干瘪,行房事的能力都未必有。

总之,父亲失言了,如今已无法兑现承诺,据说他拎着腊肉去赔礼道歉,在人家院子跟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竟也不展现平日打女儿打老婆的傲然雄风,灰溜溜地受着。

几天后,大姐带着丈夫敲响了我家的门。男人的老舅也跟着一块儿来了,拎个装茶叶的红色礼盒,身上的汗衫由于穿得太久而微微透明。

我父亲则是一脸不愉快,丝毫不掩盖自己的抵触,扭头就往屋里走。

“喂,来客人了。”

母亲充耳不闻,坐在镜子旁边把玩着如今已无用武之地的首饰,也不去准备饭菜,我想大姐定是积攒了不少善果,毕竟此生没有任何动物为她的喜事失去生命。

小妹忙前忙后地炒菜,汗水濡湿的碎发黏在颌角,她的脸红扑扑的,长得恼人的睫毛垂下来,怔怔盯着锅出神。

开饭了,大姐和她的新婚丈夫早早便在餐桌旁坐好,另外一个老头子掏出蒲扇,身体紧贴着墙壁纳凉。母亲把首饰盒放在空位上,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父亲是最后一个落座的,他不情不愿地坐下,一只手放在台面,一只手放在腿上,侧身问:

“礼金你们家给多少?”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她给客人夹菜,低头不语。

清秀的男人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

“她说不要礼金,相对的,你们家也不用出陪嫁。”

“笑话!”父亲猛地一拍桌子,“谁教你的?”

大姐看也没看他,埋头吃饭。

氛围陡然紧张起来,坐在远处的小妹端着碗,时不时往这里张望。

“你哑巴啦?”他伸手推搡大姐,“赔钱货。”

她细细咀嚼嘴里那口馒头,仿佛当真尝出了什么滋味。男人见状拦到两人中间,老舅嗅到局势不妙,四下张望,趁人不注意,把那盒茶叶从桌底拎出来,放在脚边。

“真是亏我给你攒嫁妆了,”母亲摆出一副落寞的样子,“都是为了你一点点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肉呀。”

男人安抚她道,没关系,我们不讲究这些。话未说完,父亲的脚落在他的肚子上,他被踹翻在地。

“挨打要加钱的!”他满口哭腔地转向大姐,“你早说你爹是这样,我不可能要你这个价。”

姐姐拽着两个客人走了。

与亲家的会面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何况那顿饭结束得不体面,不明不白地,直至现在我也没参透他们临走前的对话。大姐已然辞掉了厂里的工作,父亲并不知情,至于现在要去哪里找她,我们毫无头绪。她没告诉过我,也许小妹知道,可小妹对我始终有种情不由衷的淡漠,她们俩都是,好像素来把我当作敌人。

那个送信人是在冬日里一个大晴天来的。我只记得冬季苍白的阳光照进屋子,丝毫没有暖意,小妹听见敲门声,起身去应。她在屋外停留良久,我才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相貌则天差地别。

我第一次见到送信人便自惭形秽。

我怪异的形态在他魁梧的身形前仿佛一条瘆人的蜈蚣。他想必是在余光中发现我的足部姿势之诡谲,话语稍微中段片刻,又立即同我打了个招呼,像无事发生似的介绍着报刊,兴许他早就听闻这家住了一个怪人也未可知。

大姐不再给我们寄钱,以前给我们送信的那个人也就没理由再来这里,不知他具体是什么时候辞职的,看样子,这个送信人来了有一阵了。当晚我没有向父母转述订阅报纸的事,村子里派送信件、刊物的生意都由那小子来做,而这无足轻重,真正萦绕在我心头的是小妹面对送信人的神情,我胆敢断定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

之后的几个月,送信人屡屡在我家的围墙外驻足停下,哪怕我们从未定过东西、从未收到过信,他也要和小妹聊上几句。我不晓得他和小妹通常谈论什么,打从心底里艳羡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健全的四肢和自如的谈吐。

我有时在想象中偷偷将自己的面影重叠在他的脸上,这光景竟恍然轰鸣起来,只见一个不堪的、伛偻着的男人与一名纯洁无暇的少女四盲目相对,极具乖张暴戾的戏剧色彩。每到傍晚,小妹虽手头上忙活着,心思却不在家里,而是轻盈地飘荡在屋外,瞭望田野的尽头,翘首以盼着送信人骑自行车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

我惊觉我的小妹爱上送信的男子了,可我无能为力,怅怅注视着她对其他人绽放出比对我诚挚百倍的笑容。小妹仅仅在学写字那天晚上对我笑过一次,故而在我的印象中,她的笑仅有一个正面,却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侧面,这千千万万个侧面则一览无余地展示在送信人眼前。

无法阻拦这一切的我只好只身躲在房屋里,不管是溽暑或是寒冬,都如虫豸般蜷缩着不动,能看见却佯装盲症,能听见却故作聋态,他们的爱情就在我面前扎下根。他们萌生的默契仿若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想做些什么去了结她的爱,却又意识到我和她的爱之间向来存有孰重孰轻的斗争,我和她必定是无法两全其美的。

教她写字的那一晚,我体恤她没有追寻幸福的自由,而当她切实靠近那自由、切实拥有了货真价实的对别人的感情时,我又局促不安地想要全数掠夺。我终究发现自己的善是伪善,是一种表演,是强者对弱者的睥睨,是源自我掌有决定她命运之权力的自信。

雪接连下了数日。我一方面想让她幸福,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想捍卫自己的幸福,即使我的幸福来得并不光彩。无数个不眠之夜后,我怀着侥幸的心理选择了后者,心想她的幸福与我的幸福之间的冲突未必具有必然性,日后指不定会有偶尔的欢愉时刻。

小妹和送信人的情之深意之切使得我无法再将其放任自流,我再也无法忍受他们不加掩饰的笑声和俏骂,我无法忍受屋外巧笑倩兮的小妹和屋内一言不发的小妹。我窥视着她皮肤上愈合的瘢痕,胸中诞生出一个丑恶的计划。

我以一种极为不雅的走姿来到父母亲跟前,用支离破碎的言语诉说着小妹的种种罪状,她对我的怠慢,她的忽视,还有她越界的所有行为。

当晚我听见小妹挨打了,她的嚎叫融入风声,藤条抽在坚实的肉身所发出的闷响从脚下传来。入夜后小妹轻轻进了屋,在我身边躺下。她每个晚上都躺得离我很远,远到难以感知她的体温,仿佛是害怕碰到我奇形怪状的脚。彼时的雪安静地落在屋檐,我弓起身子,用力抱住自己取暖。

四.

小妹到了能结婚的年纪。

我睡得很轻,知道她夜夜起身,偷偷去院子里见送信人。父亲下手愈来愈重,小妹左边的脸被树皮蹭掉一大块,虽已长出粉红色的新肉,仍旧凹凸不平,不再好了。她的美丽之中终于夹杂进去一丝些微的丑陋,以至于我可以配得上她,我无须再羞于自己的卑下而忌惮她的纯洁,兴许送信人也会嫌弃这张脸。

可他们依然在清冷的夜晚见面,黑暗吞噬了她破败的面容。

相反,母亲总是喜气洋洋的。她为我操办婚礼事宜,给我选了几套华美的礼服,也给小妹置办了一件艳丽的红色旗袍,全然不在意眼前光明正大的背叛。化妆师来我们家给小妹试过妆,涂腻子似的一层层叠在她瘆人的瘢痕上,竟真有奇效。

“以后有人能照顾你一辈子,我就放心了。”母亲如是说。

原来那头猪是为我不再蒙受孤独终老之苦而杀的,时至今日,兴许大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庆婚宴以后,她不再给家里寄钱了,也没有回来过,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年后,我与小妹即将成婚。她对我的态度也一改往常,比从前要耐心许多,她会对我笑,会怜爱地擦拭我畸形的脚,她身上有了母性的光辉。我并不在乎这究竟是出于良心醒悟还是出于对我的愧怍,只要她能倚在我身边入睡,我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躯体,哪怕她的心还要掰几片给送信人,我也不想再去干涉。只要想现在这样就好,即使是表演夫妻,或是假装爱我,也好过鄙视我,嫌恶我。我不再做噩梦了。

正月初一,我收到了大姐的信,是由送信人带来的,里面有几张红色的钞票,还有她迟来的祝福。我灰暗的人生马上要迎来黎明的曙光,受尽侮辱的青春期不再不堪回想,残疾为我换来的美丽的妻子。

第二天清晨我出门解手,睡梦未散去的迷醉中显现出小妹的身影。她看见我仿佛吓了一跳,随后低着头,拎着袋子继续赶路。我以为她要赶着早晨的市集买菜,就如过去十几年一样。

然而她再也没有回来,连同她的一些衣物一起不见了,唯独旗袍还好端端地挂在床边。父亲气得掀了桌子,母亲捂着脸失声痛哭,我茫然无措。其实她无非是个肤浅的女人,她不懂得爱别人的灵魂,倘若我换副模样,她不会这样无情地待我。

父亲到处找她,哪里也没有小妹的踪影,况且下过雪了,她的脚印也悄然消失。我便去找送信人,心想也许他们两人私奔了。平时我都尽可能地避开和他相处,差不多到他上街的时间,我就绝不会呆在院子里,我羞于直视他的眼睛。

可送信人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从那令人作呕的笑容里觑见了轻视,他看不起不被爱的人。

“她经常给你姐姐写信,”他跳下自行车,“趁着晚上的时候。”

我摇摇头,她根本不会写字。

“都由我代笔,夜里她出来讲给我听。”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回忆断断续续的,不是一卷录影带,而是连环画,全是碎片。我回到家里,大姐寄给我的钱也不翼而飞。我又想那个湿热的午后,她的假丈夫说的最后一句话。

“要加钱!”

她们两个女人一起抛下我走了,连我年迈的父母也不管不顾。我终于又复归孑然一身,每个下雪的日子都思念从未爱过自己的妻子。待雪杳然飞逝,我的生活依旧停滞不前,犹如钝刀子割肉。

近来有个神仙造访我的梦,长白胡须,同我一样拄拐,面色则红润得像初升太阳下啼哭的婴儿,身体白得胜过月光下的霜泽。

我向这个自称柴道煌的许愿,祈求上苍赐我一个妻。他问起我过去的人生,其中出现过怎样的女人,我又渴望怎样的爱。于是我回想起大姐和小妹,还有我的母亲,她们都是伟大的女人,她们勇敢、薄情,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背德。

仙人提起长袍,坐在我身旁:“施主想成为这般伟大的人吗?”

“正因为我做不到,才说是伟大。”

“给一味付出冠以新鲜名字,再呼吁要伟大,你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他变成一面镜子。我往里面看了看,空无一物,连自己的倒影也没有。骤然间风雨大作,镜子碎裂,梦境坍缩,再醒来时仍是深夜。我打开台灯,在玻璃窗前看见了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原是我一直如此丑,如此不值一提。前半生在那些女人的奉献里,我还以为自己有什么可取之处。


个人信息:

真实姓名

董婧琪

联系地址

广东省深圳市龙岗区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上园祥波书院C栋

就读高校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

专业

计算机信息工程

发表记录:

曾入围译林杯短篇悬疑小说前百,鲲鹏青少年科幻文学奖;

曾获中华散文网征文二等奖、《科幻世界》想象力高校科幻征文奖;《视野》杂志社科幻征文三等奖等;

长篇小说见《推理周刊》;

另有多部签约小说散见于百度、中文在线等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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