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票

琴票

王星骅

二亮站起来，尽量让上半身挺拔起来，他举着手里白色透明酒杯，红光满面笑着看着我：韩老师这杯酒是我单敬您的，您可别让我失望，我一口干了您随意，您拿嘴唇在酒杯边沾一沾也行，不过，我这杯酒喝了您可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啥要求？没问题！喝完你就尽管说吧。二亮用手朝大家划了个圈，这话可是您当着酒桌上众多老师们说的，咱说话可要算数不许反悔啊老师！说罢一仰脖，满满一杯白酒倒进嘴里，现在我可以提要求啦？他看着我，两只眼睛也因白酒过量从满了血丝。说吧！我也看着他，他的要求我似乎已经猜出七八分，我说，是不是想跟我学啦京胡？

      嘿，您看，我说嘛老师就是老师！我心里咋想的您都能一眼看出来，您知道吗？自从认识您以后我就一直想跟您学拉胡琴，我把您演出时拉的很多视频都给我老家琴友们看了，我跟他们说您是我的磕头老师，我现在一直再跟您学拉京胡，您知道他们听后说了什么吗？我看着他没说话，他们只说了一句话，你命真好！我知道他们这句话是啥意思，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想跟您学京胡到现在八撇还没一撇呢！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道您今天能不能收我做您学生？可不可以教我？但老家那些琴友们都信以为真了。他脸上泛起涟漪得意笑起来。

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若不答应你吧，对不起你用心良苦，更对不起你这一桌山珍海味，我只能二选一，答应教你，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有所表现。啥条件？老师您尽管说出来！他看着我两只眼睛猜测着。我说，自己悟！他突然挪开身边椅子，往后退了两步，一下跪在地上，当着大厅众多食客给我磕起头来：师傅在上受学生一拜！他一连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落地有声。其实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当我想过去制止他的时候，他已经快速从地上站起来。我说，二亮你三个响头吓着我了。他说没有吧师傅？这是学生应该给您磕的！说着他又走过来恭恭敬敬把我酒杯里的酒小心翼翼添满。

有票友带头拍起巴掌，巴掌声瞬间连成一片，大厅里一些食客也受到了感染跟着拍起来，同时还杂着男女高低不同的开心大笑声。桌上票友们跟着起哄：师傅收下您这个徒儿吧！收下吧！我们大家求您了！二亮说，您今天不收下我，我就跪在您面前不起来了。说着二亮又要给我下跪。这阵势我哪受得了，赶忙把他扶住，我说我答应你，师傅今天收你了，你是我收的第三个徒弟。谢谢师傅！他开心笑着向我拱拱手，又弯腰给我深深鞠了个躬。

其实他今天不必为我摆桌请客磕头鞠躬，我今天也会答应教他拉琴的，半年多在他们票房接触了解对他有了很好印象。二亮今天在酒桌上很兴奋，我知道是因为我收他做了我的学生。二亮说，我们那有个票房，有一个唱花脸的小老头，说实话他唱的并不咋地，翻来覆去就会唱一段恨包勉，每次来票房他都让琴师们给他拉这段，有一次琴师们正准备收拾家伙收摊儿，他来了，拉京胡的老师看着他问，还恨吗？要恨赶紧恨！不恨我们就收摊啦！小老头赶忙说，恨恨恨！现在就恨！酒桌上有人不解，问二亮恨什么？二亮说赤桑镇里的恨包勉啊！一桌人都笑起来。我说是贾大山小说里面的那个细节吧？二亮露出惊讶的表情，师傅您看过这篇小说呀？有人说你师父一生两大爱好，一个是拉琴一个是看书。二亮用手抓抓脑袋上的头发笑笑说：我说呢！您知道吗师傅，我跟贾大山还是老乡呢，我们都是正定人。他脸上表情显得异常兴奋和自豪。

遗憾的是您没像贾大山那样当作家。

哎呦咱不是那块儿料师傅，就这拉琴还笨的要命呢！

你可不笨，比谁都会讲段子。

我哪是讲段子啊，您太高抬我了师傅，我这就是喝点小酒壮的，关上门来我怕谁！开开门来谁怕我！呵呵呵。

他这话又引得大家开怀大笑。

那天酒桌上我答应二亮回头我送他一把胡琴，他听后表情夸张地看着我，这是真的吗师傅？您真打算送我一把您上台演出时拉的胡琴吗？我说是啊，下次你们票房活动的时候我会把胡琴带去送给你。他说那我简直太幸福了师傅，我没想到您能答应教我学胡琴，还意外送我一把胡琴！我能看见他眼里兴奋的目光光芒四射。

二

二亮说算命先生说他一生命运非常好，在人生的某一个节点上总会有遇到贵人帮衬。我说那你一定做了不少善事，不然命运不会这么喜爱你的。他说也许是吧，因为我在家老大，我的父母都是我养老送终的，弟弟妹妹们基本上都没有付出过，分家产的时候她们都得到了优先选择权，我父母一对紫檀雕刻的太师椅外加一个紫檀高腿方茶几被弟弟搬到了自己家，一对儿五十厘米高的明代人物粉彩胆瓶和一个黄花梨条案让两个妹妹拿走了。我说你们那地方闺女出嫁了是不允许分娘家财产的吗？他说是的，师傅您说的一点没有错！我们那是有这种风俗，可是我就把这个风俗给破坏了，闺女出了门她也是跟娘家有着不可分离的骨血关系，为什么她们不能分享娘家的财产呢？人家没出门前给你们娘家少出力了吗？哪个不是娘家的把家虎？哦，人家一嫁出去就没人家事儿了，我总觉得这个风俗是有问题的，所以在我这里我就要给它改一改。

你在你们那算是另类了吧？

是的，绝对的另类师傅，很多人都不理解，说我是我们刘家的败类，我有几个表弟表哥来家找我非常气愤质问我，口口声声还要跟我断绝关系。我不管那个，我决定做的事天王二大爷也管不了！

关键是你家还是有东西可分。

我没跟您说过师傅，我们家祖先在朝廷是个做官的，听我父亲说祖先的官位还不小呢！家里有很多房子很多土地，每代人都不干活，坐吃山空，没钱了就卖地换银子，把地卖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卖房子，一间一间卖，到了我父亲这代一分土地都没了，全都卖光了，就剩下几间房子和屋里那些个瓶瓶罐罐跟桌椅。我说这些瓶瓶罐罐跟桌椅也值不少钱的。二亮说是的师傅，可是我自己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留。

你这样做殊不知你是给你的下一代子孙们积福。

是吗师傅？我还不知道呢，这么说我这样做还是做对啦！他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似洪钟大吕。

二亮刚上班时在他们县城开公交车，他说他这辈子跟车有缘，开了一辈子，有一次一位经常坐他公交车上下班的中年男人问他，我们单位想买一辆十人座轿车，你能给参谋参谋我们买什么牌子的车好吗？他马上给推荐了一个他认为不错牌子的十人轿车，还把这个轿车机器的优缺点以及乘坐这种轿车的舒适度，对那个中年男人详细描述了一番。中年男人笑笑说，如果我们买了这个牌子的车你能来给我们开吗？我吗？他指了一下自己。中年男人说是的就是你。您不是跟我逗着玩吧？中年男人说不会的，我是当真的。二亮说没问题，您买吧，买完我去给您们开！他知道乘客在车上说话都是闲聊打发寂寞，哪有几个是真实的。这件事过后不久他开的那辆公交车要做大修保养，他有一个来月时间不用去单位上班，可以舒舒服服待在家里自行支配时间。

在家悠悠闲闲玩了十多天，他那天忽然想起了那个曾经向他打听过要买十人轿车的中年男人，他骑车来到中年男人的单位物价局，他跟门卫提了中年男人的名字，说找他有点事。门卫师傅说，您是找我们局长吗？今天我们局长正好在单位您去吧。他没想到中年男人原来是物价局局长啊。他轻轻推开局长办公屋门，坐在办工桌后面的那个中年男人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笑着说，我有十多天没在车上看到你了？二亮说他那辆公交车最近正在做大修保养，他这些天不上班一直在家休息，今天路过这想进来找您问问，我给您推荐的那辆十人轿车您单位买了吗？局长说还没有买，因为没人开。二亮玩笑了一句说，您那次不是说让我过来开吗？

哦？你真能来我们单位开车吗？局长脸上表情带出小惊喜，你要是真能来我们单位开车，我现在就安排人去购车。

您能给我调过来，我就给您开车！

没问题，明天我就让我们人事处长给你办关系。

公交公司经理不放二亮，说现在咱们公交公司还缺公交司机呢。二亮把这个信息通报给了物价局局长，并当着局长的面说，不行就算了！您再另找司机吧。局长说，不行，因为你是开公交车的司机，技术一定很好，再说你已经答应来我们局，我必须把你调过来，这样吧，你回去跟你们公司经理宋强说，我过两天请他在海鲜酒楼请他吃饭。

二亮不知道局长跟他们公司经理是老同学，饭桌上很快就搞定了，公司经理宋强无奈地对局长说，您出面了，我还能说啥？就这样二亮的关系被一次无意中的咨询购车契机调进了物价局，身份也由企业摇身一变成了公务员。二亮说，师傅我现在越来越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了。

三

二亮非常认真练基本功，他说他每天晚上都要到他家门口小公园里练三个多小时，我说用不着这么下功夫，毕竟是业余爱好又不指它挣钱，每天练一小时左右就可以了。二亮说那不行，既然已经都是您的学生了咱必须好好练，您在专业里这么大名气，咱绝不给您丢脸。我笑笑说随你便吧，别过力，别扰民。他说您这两条要求都能做到，不过也有例外，有一次他换了一个地方练基本功，练得正尽兴的时候，一位拄着拐杖有些驼背的大爷颤巍巍来到他面前，问他：哎哎哎，我问你，你还会拉别的吗！大爷显然已经被他搞烦了，口气中带着一股火药味儿。您别生气大爷，明天我就换一个拉法。大爷说谁让你换了！听到你这个声音我心脏就难受就乱跳，您换个地方离这远远的可以吗？二亮说可以大爷，明天我就不来这了。别明天，大爷把拐杖朝远处指指说，您了还是现在就挪挪吧！再拉我就活不了了。

我说我也有类似你这种经历。他说，哦，是吗师傅，您也有过我这样的经历？我说我是每天都在家练琴，不去小花园，有一天我没练琴，有人来敲门，是楼下一个大哥，我想人家大哥一定是忍无可忍，已经到了极限，之前出于邻居关系不想撕破脸，一直没上门来找，今天来敲门，我想肯定是要跟我发火来的，既然事已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我打开门，看到邻居大哥站在门口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准备接招。邻居大哥脸上挂着微笑，突然说，您今天怎么没拉琴？我还在楼下等着听您的柳青娘和万年欢呢！拉的多好听啊！我如释重负，一下笑了，原来是我的粉丝。二亮羡慕地说，是您美妙的京胡旋律把邻居大哥拿下了，要不他也会站在您面前问您还会别的吗？

有一天二亮给我打电话说，师傅过两天国华剧院有一场大.探.二，您有时间看吗？我说可以。他说那太好了，我有一位在本市演艺公司的好哥们，是公司老总，我从他那拿了几张戏票，正好够票房乐队老师们每人一张，没花钱，都是我那位经理哥们送的。他在电话里的说话语气听起来非常自豪，我说这几张票价不少钱了，现在演艺公司都是自负盈亏，给你这几张票他们就要少卖两千多块钱，我说的这个价钱还是按惠民卡的最低票价。他说没事师傅，我们哥们吃喝不分过这个，他父亲去世前在医院住院那会儿都是我跟他一起在病床前照顾的，我们就像亲哥们。二亮的话让我些小感动，如今能为朋友做到这一点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我说，师傅为你的为人和人品感到自豪，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自己恐怕都做不到！二亮说不会的师傅，我阅人很准的，以我对您的了解，您绝对也是这样的人！也会为朋友做出这种事情。

其实二亮并不了解我，我父母有病需要我们照顾时，我跟我们四位亲兄弟姐妹轮班照顾多一天我都不情愿。有一次我们团退休几位朋友聚会，有人把演艺公司杨经理也给叫来了，酒桌上大家聊天时，我顺口问了杨经理一句，我说有一个叫二亮的人您认识吗？杨经理想了想说，不熟。我提示了一句：您父亲病逝在医院住院期间，这个叫二亮的还跟您一起在医院里照顾您父亲呢？杨经理眨眨着眼睛，莫名其妙说，我父亲现在还健在呢！马上九十，身体好极了！

我有些尴尬，忙改口笑笑说，可能是我记错了。

没事的。杨经理朝我举了举酒杯表示理解。

我在家给二亮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今天中午我们团几位退休同事一起聚会，演艺公司的杨经理也来了。二亮有些惊讶，他说你跟杨经理提我了吗师傅？我犹豫了一下说，没有，整个饭局我跟杨经理只说了几句话，毕竟是初次见面。二亮显得有些遗憾，您要是跟杨经理提我，杨经理肯定要敬您酒的！一两天我电话问问杨经理，那天吃饭我师父在酒桌上，看他能想起您吗？我在电话里笑笑没说话，我知道二亮打电话要问杨经理这件事是不会成立的。挂断电话前，二亮说，师傅如果下次再有此事您就跟他提我，或者您给我来一电。

二亮买票以及他说他跟杨经理是哥们这事，后来我才清楚，他其实跟杨经理压根就不认识，毛关系都没有，买大.探.二戏票都是他自己花钱买的，据说还是背着老伴，哪是人家杨经理白送的；在医院跟杨经理一起照顾人家父亲也是他自编自导的，不过这种事情二亮确实也做过，跟他一个楼的邻居老父亲病重住院临终前在医院那段时间，都是他跟邻居儿子一起照顾的，这家邻居是独子，二亮跟邻居关系处得非常好，谁家有事需要帮忙都会来找他，每次只要二亮能帮上忙，二亮都会来者不拒爽快答应。

四

那天二亮手里拿着一把新胡琴来我家，我看着那把胡琴：新买的？二亮笑呵呵说是的师傅，闺女在网上给买的，这不拿来让您给看看吗！我说有两三把胡琴就够用了。我不知道闺女给我买琴，我要知道是不会让她买的。他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期待。闺女说这琴多钱买的？二亮说，闺女不告诉，说管多钱买的喜欢就行！我觉得这把琴不便宜，闺女花钱手大，拿钱不当钱，看上的东西只要兜里揣着钱够，多贵也买。那次花一千多块钱给我买了一双鞋，说是外国大品牌的，让我平时就穿别舍不得，我觉得那双鞋还不如我现在脚下穿的这双鞋好呢！我一直没舍得穿。我说闺女够孝顺你的。他说是呢，自从那年她妈车祸去世后，对我更加孝顺。

命好！

啥命好啊师傅，二亮瞬间变得一脸苦相，要是好命她妈妈就不会在四十多岁那年出车祸，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我占了一条，我结婚晚，她妈去世时她才十几岁，这几十年一直是我带着她又当爹又当娘，那滋味儿，哎，往事不堪回首。

我说一切看上去都过去了。

就算是吧师傅，虽然我现在一直单着，身边有女儿女婿，还有对京胡的喜爱，我觉得我每天过得都非常幸福。

我从二亮眼神以及满是笑纹的脸上，完全能看出他对当下生活的知足和满意。

我闺女说，过些日子她找装修公司花钱把我现在住的那套两室一厅的一间小屋重新装修一下，装修成不扰邻完全隔音的小屋，让我每天在里面练琴。

暖心的细节，我羡慕地看着二亮。

师傅您要有时间，啥时想去我那练琴您就去！我不在家也没事，我把钥匙给您。二亮说着就要把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摘下来给我，我拦住说，师傅练一辈子拉一辈子琴了，如今对琴摸都不想摸了。二亮说您可别不摸，你还得教我和我的两个师哥呢。

放心，师傅该教你们还教你们。

您这话我爱听。

我生日那天本来我们想到饭店吃，桌都订好了，二亮不同意，说我这次生日必须在家里过，他要亲自下厨，我们完全听从他的安排。他给我定制了一个好利来蛋糕，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蛋糕花了一千多块钱，我觉得不值有些心疼。二亮说，不贵师傅，两千多的我都没舍得给您定。我说还有两千多的？他说有师傅下次我给您定，定个最贵的。

我没料到二亮还有大厨手艺，一桌菜色香味堪比饭店，他说他有个大厨哥们，很多菜都是这哥们教他的。我说怎么好事都让你摊上了？他得意地说，我的星座好师傅，您知道吗？我是金牛座的！金牛座这个星座的人命好。我说你还信这个？他笑着说好的我都信！不好的我一个也不信！那天二亮有些兴奋，酒精闹的，他拿来的五粮液喝了不少，我说你的酒量还挺大。他说都是那些年“酒”经沙场给我们局长开车练出来的。我说喝酒你还开车？他说那些年酒驾没那么严，也没人上路拦截检查。

你们局长胆子也够大的。

我们局长说过，我一喝完酒后小车开的更溜儿。

我说你们局长也够二的。

您说的太对了师傅，我们那个局长就是有点二，有时喝完酒我们局长就爱去歌厅唱歌找小姐，您说吧，你找小姐就找吧，他还要给我安排一个，我说我不要，唱唱歌就行，他不乐意，说你身体没问题吗?我说当然没问题，他说这是工作，是以后考核我工作的一项标准。我说你这个福利多好，很多人想都甭想。二亮说，局长以为他给我安排的小姐我就得要干那事了，其实我每次都是跟小姐抽烟聊天，天南海北，瞎聊，绝对不做那事，您说一个正常男人要是心里没想法肯定不正常，不过，人要有底线，不能做对不起家和媳妇的事情。我说任何事都有因果的。

没错，您说的没错师傅，我们那位局长夫人后来红杏出墙了，让局长在家抓了个正着，给夫人打得头破血流，后来离了，离了不久找了个后老伴，两个人吵吵闹闹过了没半年离了，现在一个人过，孤孤单单，我有时去他家坐坐陪他聊聊天，他跟我说他命不好，我不反驳，每次都听他说，说到最后他就会非常羡慕地看着我说，哎，你的命最好！

他这话没说错啊？我说。

二亮欣慰地笑笑说是吗师傅？您也这样认为？

每个人的命是没法改变的，我说，尽管你多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我们团有位外地演员，他是学老生的，父母为了培养他唱戏，卖掉了一套房子，戏校毕业后花了大几十万钱找人来到我们团，我们团早已经是人满为患，好几位条件都很好的演员没戏演，平时跑跑龙套，拉拉大幕，平心而论，我觉得他的杨派老生唱得还不错，如果在小城市剧团绝对是团柱子，老生挂头牌，但在我们团就不成，来团两年多一次演唱机会都没有，一直跑龙套，大前年在台上跑着跑着龙套便一头栽到台上，送到医院人就完了，父母伤心至极哭得死去活来，那年他还不到三十五，多年轻的岁数！这就是命。

您说的还真是这个道理师傅，我们那位局长也是这个命，也是在前几年就去世了，心脏猝死在自己屋里，几天后因为楼栋里有异味才被邻居们发现，在领导位置上风光了二十多年，死的时候却是这般景象。二亮叹着气，为他这个人生贵人心生感慨。

五

市业余琴票大赛已经举办了第三届，二亮征求我的意见，说他想参加。我说报吧重在参与，见见场面也挺好。他的琴技现在还没有到达业余高端水平，在台上亮亮相混个脸熟有益无害，上过台跟没上过台完全是两回事，专业琴师亦是如此，有的琴师平时在练功房练琴时拉的很溜儿，什么快弓慢弓揽弓，什么小垫头花过门全不在话下，一旦初次上台都变的不好使了，剧场观众灯光以及空间都会对一个琴师心里造成潜意识影响。二亮他们票房有位老琴师在家拉的好极了，京胡七个音的音质厚度以及干净程度都相当可以，可是一到了票房就不行了，用他自己话说，我在家有九成把握，一到了这里就剩三成了，感觉都不会拉了。

报名后二亮情绪变得亢奋起来，他每天加倍练习我帮他自选的京胡参赛曲牌《柳青娘转海青歌》和《三家店》听他言唱段伴奏。没想到一个多月的苦练二亮的曲牌和唱段伴奏有了很大进步，他看着我说，这都是师傅您教我的功劳，尤其您教我的科学基本功训练。我说你先不要夸我，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您说的对师傅！我绝不辜负您对学生我的付出和期望。我笑笑说师傅我从来没有对你期望过什么，业余爱好开心就好，我教你是让你在自身潜力的基础上能努力拉多好就尽量拉多好，每个人的天赋和潜力不一样。

师傅您怎么非要说这些话呢？您为啥不说一句鼓励学生的话！

好的，师傅现在就说句话！预祝徒弟这次琴票大赛稳拿第一名。

二亮突然单腿在我面前跪下，双手抱拳两眼直视我：师傅放心，学生这次一定完成任务！——您别笑师傅，这是真的！

业余琴票大赛二亮被大赛组委会电脑排序在中间位置，我对二亮说，这个位置不错，你相对占了一些便宜，如果你这次排序在前几名就有些吃亏，二亮没参加过比赛不知道排序对一个演员的重要性。业余琴票大赛一共比赛两场，参赛选手二十名，头一场比赛十名，第二场比赛十名，评委六位老师，都是专业琴师，有一位是我师弟，一位是我在职团里时的年轻琴师。两场比赛参赛业余选手每个人或多过少都有一些失误，其中有一位选手中途弦断了，换了一把琴没拉几下又断了，这蹊跷事我在台上拉了几十年也没遇上过；还有一位选手拉迎春曲牌中间少拉了两个音节，最后一位选手拉着拉着跑弦儿了，变成了阴阳弦儿，问题是已经发生变化的纯五度里外弦儿，那位选手愣是没听出来，依然在台上自我陶醉摇头晃脑尽兴拉着。

让我比较欣慰的是二亮整个比赛下来竟然没有出现失误，曲牌《柳青娘转海青歌》以及《三家店》伴奏都有了意想不到超长发挥，结束时二亮站起来手里拿着胡琴给观众深深鞠躬后，又转过身给乐队和评为老师们依次鞠躬，所有动作和状态都显得非常自然，这次市业余琴票大赛还真应了我对二亮的那句预言。在酒店吃庆祝宴结账的时候，二亮死活非要他来结，我没同意，我说这次你拿了大赛第一名师傅比你高兴，这顿庆功宴必须是师傅掏钱请。二亮拱拱手开心地说，那这次学生就让师傅您破费了！我说这顿饭师傅高兴是真心想请的。

二亮知道了那天评委里面有两个我的朋友，他给我打电话说，师傅我这个一等奖是不是您给您师弟和团里的那位年轻琴师垫话了？我说师傅就是不给你垫话，你那天的比赛表现也绝对够一等奖。二亮在电活里呵呵呵笑起来说，师傅我明白了！谢谢师傅。二亮这次一等奖给了一万，他跟我商量说，他们票房有一个手有残疾的年轻人非常喜欢唱京剧，每次活动他都来，唱得非常业余，他一直想找个专业老师教教他，您要是能帮他找一个专业老师，所有费用都从我这一万奖金里出，不够我还有工资！

我说，我给找个专业老师没问题，至于费用到时再说，我也忽然萌发了想帮助那个有残疾又非常喜爱京剧的年轻人。

他们家庭挺困难，他没工作，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想帮他出这份钱。

我说，给老师的劳务费不是问题。

六

马上要到重阳节，二亮说，师傅我们票房过两天要去市养老院慰问演出。我说义务演出吗？他说是的师傅，我们票房每年重阳节都要去市养老院义务演出。我说做这事很有意义，我们团以前也有过类似这样的演出。二亮说这次您能跟我们去吗？我知道他很希望我去，我说师傅这次真想跟你们去，可是我过两天要出趟门，机票都已经买好了。他说没事师傅，下次您要有时间跟我们去！我说没问题下次一定跟你们去。

二亮出事我是在外地听他女儿在电话里跟我说的，那天我正在师弟剧团排练厅里看他们彩排新编戏，二亮女儿有些泣不成声在电话里说，叔叔我爸爸昨天出车祸了。我说你别着急慢慢说。我爸爸今天早晨在医院重症抢救室去世了，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这个突来的消息让我心里也非常难受。那天他们去市养老院慰问演出，二亮花钱租了一辆二十人中巴车，司机是位年轻小伙子，二亮坐在副驾驶，在去往养老院的快速路上，由于车速过快，在超车的时候，为了躲避对面驶来的一辆货车，小伙子向右猛打方向盘，中巴车直接冲向快速路边上一棵大杨树上，年轻司机那个方向侥幸没有撞上那棵大树，坐在副驾驶上的二亮就没那么幸运了，那颗大杨树不偏不斜正撞在二亮这个位置......

非常遗憾我没有赶上二亮的葬礼，在去二亮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他是金牛座人，金牛座是命运最好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