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军
01
深夜,我从熟睡中惊醒,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听起来像是玻璃弹珠掉落在地的声响,“嗒…嗒…嗒……”声音由缓到急,从重到轻,自天花板的一角传来,钻入耳鼓,直击心底。
只是这一次,直觉告诉我,在这间不到9平米的出租里,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还有另一个人。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如果是三天前,我会伺机一跃而起,眨眼间就可以让这个倒霉的家伙乖乖躺到地上。也许我会扭脱他一只手腕,让他几个月不能祸害人。对这种老旧小区下手的,充其量是些小偷小摸,这样的惩戒足矣。
而现在,我只想继续睡下去。“公平”、“正义”这类字眼早就该从我的字典中抹去。
翻个身,吓走他算了。
可我发觉根本动不了。明明就好端端的躺在床上,但却无法支配哪怕一根手指。我试着眨眼或是转动眼球,没有用。我想轻咳一声,可舌头和喉咙毫无反应。
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这叫鬼压身,是家里有人做了亏心事,这才引鬼上门。而我早已没有了家人。
从小到大,我做过蠢事、傻事、冲动的事、后悔的事,唯独没做过亏心事。一件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眼睛适应了漆黑一片,可以依稀分辨出物体的轮廓。没有蹑手蹑脚行动的声响,也听不到翻箱倒柜的声音,但我分明感到,黑暗中有双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
我听到了心跳的声音,来自自己的胸膛,越来越响。我只能保持着醒来时的姿势,感觉像条菜板上的死鱼。而那把杀鱼的刀,已经举起……
我猛的睁开眼,发现闹钟一直在吵个不停。
这梦真晦气。
关掉闹铃,正要起身去上班,我才想起昨天李茂财甩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明天你不用来了。
我被解雇了。其实这结果在事故当天我就应该猜到。这样赔偿责任就完全由我一人承担,和他李茂财以及他的快递公司再无一分瓜葛。
这不公平。
三天前的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路虎把赶着送件的我连人带车撞倒在地。交通事故的责任认定是五五开,本来互赔保险就可以结案。但我在李茂财那里干了两年,始终还是个试用工。而试用工是没有保险的,自然也可以随时被辞掉。
干快递这一行,时间是按秒计算的。每多送一单就多一份收成,这很公平。像我这样没学历又走过弯路的人,想在海都这样的大城市立足,只能靠拼。这命我认。但让我把辛苦积攒下的血汗钱赔给那个撞我的女人,我断不会认。那是我省吃俭用准备上学的钱。更何况我还因此丢掉了工作。
在交警支队纠缠了两天,路虎女始终寸步不让,逼得我不得不去医院做了检查,如果真能查出些问题,兴许还能带来点转机。
无论如何,不能让落井下石的李茂财轻易得逞。我得去找他讨个说法。
翻身下地时,我猛地发现,一叠零钱静静躺在床头的地面上。而我已经很久不用现金了。
我疑惑的捡起那叠钱。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夹在几张纸币中间。照片上,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抱着只布绒老虎,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端详着这个孩子,总觉着有几分面熟。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有这种感觉: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人,却总觉得以前在哪见过;明明是初来乍到的地方,却总感觉是故地重游。
这照片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屋里?
我的心头一凛,这间地下室改造的出租屋只有一扇可供进出的门。而门现在依然锁得牢牢的。
02
“喂,愣什么神?问你呢,辣椒要不要?”
小区的早点摊儿前,摊主嚷嚷着。
“不要。”我定了定神,慌忙掏裤兜里的手机,准备付钱。
“小伙子,你钱掉了。”身后一个大婶提醒我。
那叠来路不明的钱被手机带落到地上。我正要弯腰去捡,一只手先我一步拾了起来,却在递给我的半空僵住。另一只手把露出边缘的那张照片抻了出来,随即紧紧的捏住,如获至宝。
“你从哪弄到的?”一个满头白发的大爷怒不可遏的盯住我,一手举着照片,一手揪住了我的衣领。
“问你呢!”大爷用力一拽。
“我……捡的。”
“捡的?在哪捡的?”大爷的嗓门猛的提高,“说实话!”
我一时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僵在那里。
“老叶,这是干嘛啊。人家又不知道是你丢的钱。”
“就是!消消气儿,老叶,十几块零钱,多大个事儿啊?”
旁边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几个大叔大婶围过来。
“这是我儿子!”大爷举着手里的照片,“丢了就得找回来!找回来!关钱屁事?”
“老叶呀,这不是找回来了吗?好好说,别动手!”
“就是呀,人家好歹是帮你捡了,犯不上嘛。”
小区里住的大多是二三十年的老住户,彼此知根知底,眼下却几乎一边倒的维护起我这个外乡人来。
“我认识这小伙,就住我们那栋楼,是个规矩孩子。”一个大婶挡在我身前,“别难为人家。”
姓叶的大爷涨红了脸,缓缓松开拽住衣领的手。
“走,老叶,我陪你杀一盘去。”一个大叔把手伸向他腋下,边拉边向外走。
老叶甩开那手,长叹了一口气,把照片仔细揣进口袋,分开众人独自向外走去。
“儿子让人拐了,看谁都像坏人。”有人在背后小声嘀咕。
见他走远,大婶转过身,“小伙子,别往心里去。老叶就是这么个邪脾气。他年轻时可不这样。”
“想儿子想疯了呗!找了半辈子,老婆没了,工作丢了,老了人财两空。这辈子活得!”
“别瞎说!这事搁你身上,你不魔怔啊?”大婶回怼着。
望着老叶迟缓的背影,我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问大婶:“那是他儿子的照片?”
“可不是嘛!这老叶成天把它揣在身上。老街坊都知道。”
我走出人群,打算追上老叶问个清楚。
“小伙子,算了吧。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也是个可怜人。”身后的大婶有些不放心。
我正打算安慰她几句,手机响了起来。
“曹盼?我这是中心医院,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主任让我通知你过来,叫上家属一起。”
“我……没有家属。”
“家属不在本市?”
“我没有家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那你来吧。”
03
一直等到临近5点,护士才把我领进医生办公室。
我在走廊的专家介绍上见过这位医生——神经外科专家,海都市最权威的脑外科主任之一。
“曹盼?抱歉让你等这么久,临时加了两台手术,刚下来。”他的脸略显疲惫,但语气还算温和,“以前头部受过伤么?”
“就是这次交通事故,被车撞到了头。所以才来检查。”
“跟这次撞车没关系。”他看着手中的报告,若有所思的问:“护士说你没有家属?”
“是。”
“我直说了吧。”他从桌上拿起影像胶片夹在背光灯上,指着图上一个白色圆点说:“这是在你颅内发现的一颗动脉瘤,体积太大了,一旦破裂随时会危及生命。你得马上住院,准备手术治疗……不过这颗肿瘤的位置比较特殊,……你在听我说么?喂……曹盼!”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感觉这声音仿佛来自天际,遥远而不真实。
“会不会是搞错了,我才26岁,怎么可能?”
“不会错的。而且也跟年龄无关。”他的口气毋庸置疑。
“能治好,对不?”
“手术会有难度,但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他打量着我,“你有保险吧,手术的费用会很高。”
“几万?”这已经是我的极限。
“几十万。”他抿了抿嘴唇,“保守估计。”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保守治疗?”
“依你的情况,实话实说,保守治疗跟不治基本没差别。”
房间一阵寂静。
“如果不治……会怎样?”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窘迫,沉吟了一阵,“这么大的动脉瘤,一旦破裂,致死率几乎是100%。而且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破。也许是明天、明年,也许是……现在。”
等待了许久,他接着说:“回去考虑一下,尽快做决定。你还这么年轻,小伙子。”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他抿紧双唇,悲悯的看着我,“去看看中医吧……或者,让自己信点什么。”
04
夜晚,天气凉爽了许多。
我在河沿儿路上信马由缰。松开单车的车把,我伸开双臂想要拥抱些什么。晚风迎面扑来,划过皮肤,透过骨髓,穿过心肺,像要把一切令我不满又不堪的东西统统带走,就像那颗可以随时把我带走的肿瘤。
往常的这个时候,我都在挑灯夜读,备战高自考。而现在,那场可以改变命运的考试对我已毫无意义。我只想像只鸟,恣意飞翔。
不知不觉间,我就回到了每天必经的那条路。前面不远,就是停车场。
我想老王头儿了。
“盼子!来来来!”看见我,老王头儿远远的招着手。
认识的人里,只有他这么叫我。每次见面,他都像见到分别多年的儿子一样,恨不得拉我到身边,在我肩膀捶上两下子。
老王头儿孤身一人,常年住在这里。这个旧工厂现在是几家快递公司存放废旧送件车的地方。他就在这里看车。大门口的传达室被他改造成了临时的家。用他的话说,这叫吃、住、上班三不误。
“来,进来!”老王头儿招呼着,拉我进屋,“陪我喝两盅。”
眼前一瓶老酒,毛豆花生、凉菜小炒摆了一桌,两幅碗筷对向摆着,似乎算准了有人要来。
“你咋知道我会来?”我拉凳子坐下。
“嘿嘿,天底下还有我老王头儿不知道的事儿?”他拧开酒瓶,满上两盅酒。
闻到菜饭香,饥饿感像迎风的炭火腾的燃起。事到如今,想什么都没用,先吃饱再说。
“好,我就陪你吃这顿散伙饭。”
老王头儿递到一半的酒盅又缩了回去。
“这叫什么话?这还绝交了不成?”
“那不会。”我夹起一片酱牛肉放进嘴里使劲嚼着,“我现在没家没业,以后就吃上你了。”
“这话说的!”他把酒递过来,“喝着。”
“干!”我接过来一饮而尽,喉咙顿时像咽了口沸水,火烧火燎的疼。
“酒哪能这么喝?”他攥住酒瓶子,“我可就这一瓶。”
“瞧给你财迷的。以后想跟我喝,我还不给你机会呢。”我夺过酒瓶,把酒盅斟满。
“嘿嘿,小兔崽子,你行。”他咧开嘴笑了。
跟老王头儿天南海北、东拉西扯的喝着,不知不觉已经头晕脑胀。酒劲上来了,心情反倒一落千丈,整个人也蔫巴下来。
“咋啦?工作丢了再找一个就是了。”
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快递小哥,我就看好你,盼子。你是块好材料,干这个可惜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转身就又是一条好汉!”
“我没学历又走过弯路,不干这个还能干啥?”我又干了一盅,“现在,连这个都干不成了。”
我坐过牢,那年才16岁。仗着拿过省少年组散打冠军的身手,我总爱打抱不平。考上省一中的第一年,我就在校门口教训了两个常年劫学生钱的混混儿。不久两人回来报复,没等我动手,就被一群涌上来的学生撂倒了。其中一个混混儿被打成了高位截瘫。
“那天人太多,场面乱了,拉都拉不开。事后两个混混儿一口咬定是我下的手。那会儿又不像现在满大街摄像头……结果,少管所两年,大狱六年……”
“家里人呢?不替你申冤做主么?”
“家里人?穷山沟,情义浅。为了多分祖上几亩地,叔伯几家人打得像仇人似的。我爹死得早,娘又没文化。我们孤儿寡母早就是别人的眼中钉。在我小时候他们就四处造谣,说我不是亲生的,没资格分家产。这下可好,他们乐不得少个争的。”
“你娘呢?”
“我怀疑娘就是给他们挤兑死的。说是得的怪病,在炕上躺了两年。人都臭了才被村里人发现,草草下了葬。”我重新斟满酒,“我也没客气,出狱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把他们挨个揍了一顿。然后就跑出来了。”
“没想到吧老王头儿,你眼前这小子可是散打冠军嘞!”我干了一盅酒,“来来来,哥给你比划两下。”
我站起身正想拉个架势,却一不留神打翻了什么东西。然后,我就又听到了玻璃弹珠落地的声音。
我从散落一地的玻璃珠中捏起一颗,放在灯光下仔细看。剔透的小球中间,一缕色彩如轻烟般贯穿其中,向外闪着璀璨的光。
“这是什么?”
“链珠。”
我觉得只是醉眼惺忪而已,揉了揉眼,“链珠?你当我没见过玻璃球儿啊?”
老王头儿有些不悦,伸手来拿,被我躲开。
说不清为什么,我对手里这个小球有些着迷,左看右看,干脆放在手里把玩起来,“和我脑袋里那颗差不多大。”
老王头儿一边捡散落满地的弹珠,一边淡淡的问:“啥意思?”
我点了点脑壳,“这里长了个瘤子,随时会要我的命。”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疼不痒的甩过来一句,“那敢情好!”
这下轮到我不高兴了。
“我靠,这么冷漠,还当不当哥们了?”
“哥们?你知道我是谁?还想攀哥们?”
“牛掰了!老王头儿竟然也抖起来了?”
他煞有介事的直起身,盯着我,字正腔圆的说道:“我是夜判!”
“夜判?敢情阁下就是村里吓唬小孩的夜判。”我笑着抱拳行礼,“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昨晚听到这个声音了吧?”老王头儿让手里一颗弹珠掉到地上,“感到屋里有人却看不到吧?”他一脸严肃,“天亮在屋里捡到东西了吧?”
我笑不出来了。
05
我站在屋子中央,那种感觉如此强烈。
房间不大,里屋的门关着,客厅里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具,看上去陈旧且简陋。阳光照进多半间屋子,满屋却是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这个地方我从未来过,但感觉却如此熟悉。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房门被推开,是老叶。
我想躲起来,可身体并没有动,仍是定定的站在那里。
关上门,他缓步走到桌子前,单手撑住,似乎在和什么东西做着艰难的抗争,对我这个闯入者视而不见。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小心翼翼的插进玻璃板下,摆了又摆,正了又正,“儿子,今后就跟爸待在家里,咱哪儿也不去了。”
他拍拍桌面,转过身,视线穿过我,冲着对面小桌上的遗像,“素琴呀,别着急,儿子我给你找回来了。”
他走过来,像穿过一阵烟雾般穿过我,径直来到小桌前,拉了把椅子坐下。
“那么多年,翻山越岭、走街串巷,跑了大半个中国……”他捶着膝盖絮叨着,我却看不到他嘴的张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底是把身子搞垮了。”
他点上三根香,插进遗像前的香炉。
“怪我当年太轴,一门心思只想着找儿子,家也不顾,你也不管。其实想想,那么多年,孩子慢慢长大了,模样早变了。我拿着他小时候的照片有什么用?就算走在大街上,我们爷俩碰上面,彼此也认不出啊。”
他把一只手搭在小桌上,像是握住了亡妻的手。
“可那会儿就是不明白,一趟趟往外跑,越跑越远,越走越长……可你不该背着我把儿子的东西和照片都烧了。我知道你担心我疯魔了,以为看不见这些就能慢慢把儿子放下……唉,不说这些了……先走也好,走了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他胸口起伏着,很久没有声音传来。
“这几年,我就只盼着儿子遇上的是个好人家,能让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过上安稳日子。我也就瞑目了。唉,人不到老,很多事就想不明白。”
老叶从兜里取出一个小纸袋,从里面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放进瓶子里,小心翼翼扣上盖子。
“今天我又去取药了。再过几天,药我就攒够了。墓地我买好了,咱俩的。明天我就跟老战友说。这些年多亏他的出租车,还能让我攒下些钱。办完这事,我就过去陪你。”
一切都陷入了沉寂,静到似乎可以听到呼吸。
老叶呆坐在那里,像棵掉完最后一片落叶的枯树。
我鼻子一酸,眼睛就这么睁开了。
阳光把桌面照的发亮,房间已收拾整齐,看不出昨晚喝酒胡闹的迹象。老王头儿不知去了哪里。那颗玻璃弹珠却还在我的手心握着。
我从桌上爬起,脑袋里那些影像让我头疼,搞不清哪些是记忆,哪些是梦境。我是从哪里睡过去的?是老王头儿自称夜判那段?还是神游老叶家那段?我不知道。
起身准备离开时,我发觉手里还攥着老王头儿那颗玻璃弹珠。
把它放回桌上,我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似乎又听到了它掉落的声音。
06
一辆黑色宝马从停车场大门前疾驰而过,轮胎将路面上的黄土高高扬起,像给车子加了一条翻滚的尾巴。
我认得那是李茂财的车。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无人的荒废厂区,正是个算账的好地方。我索性跨上单车,远远跟了进去。
车子越过荒草丛生的铁轨时放慢了速度,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是在找一个隐秘的所在。最后,终于在一片高叠的栈板堆后停了下来。
这是片被城市建设遗忘的区域。古运河在这里蜿蜒而过,由于上下游的闸口终年封闭,河道里早已是一片死水。河面上漂浮的垃圾覆盖着水面,一年中的大半都臭气熏天。李茂财到这种地方来,多半没什么好事。
我把自己藏在栈板堆后,透过层叠的缝隙望过去。李茂财铁青着脸,面露厌烦的握着方向盘。副驾驶座上,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女人在说着什么。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样的距离,我竟然能透过车厢清晰的听到他们说的话。
“俺是没文化,可俺不糊涂。那会儿要不是俺嘴严,你李老板也得跟着坐牢,还能有你后面发大财的机会?说啥你也得给俺个交代。”
“少跟我来这套!嘴严也是为了你自己。那么多个孩子,说出来都他妈够枪毙的罪过了!”
“俺要是够得上枪毙,你得枪毙好几轮!俺可是替你干事。”
“我警告你啊!我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没见过你,更不认识你!你别在外面胡说八道!听见没?钱拿走,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俺可是为你才蹲了20年大狱!俺老头子没了,闺女跟俺断绝了关系,到现在都找不到人。不过老天开眼,让俺在海都找到你。十万块就想把俺打发走?”
“你还想咋样?”
“实话跟你说,俺被抓那次,那个孩子就是从海都拐出去的。这事一直烂在俺肚子里。没想到,你就在海都安了家……”
李茂财狠拍一把大腿,方向盘攥得吱吱响。
“给你干事那些年,哪个孩子在哪条街拐来的、啥价钱、在哪交的人、收了你多少钱……这些俺都记得一清二楚。要是哪天俺嘴不严,就不是俺来找你了。”
沉寂了半天,李茂财的声音再次想起,听起来却冷静了许多,“说个数儿吧。”
那老女人抬手比划着。
“三十万?”
“你再添个零。”
“三百万?!你穷疯了?”李茂财嚷了起来。
“这个数买俺20年,不多!俺老了,罪也受够了,只想回老家享几年清福。俺对天发誓,要是再来找你,让俺天打五雷轰。”
“给我几天时间,凑齐了你来拿。”
“唉,蹲大狱害俺一身病,怕等不及嘞。来时俺看见河边就有个派出所,一会儿俺就进去坐坐,讨杯热水喝。”
“黄巧娟,你他妈出息了啊。”
老女人嘿嘿笑着。
“明天晚上10点,来这里拿钱。”
“大晚上俺可不敢自己来,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别他妈废话!那么多钱,你还是操心操心怎么搬走吧。”
“那这十万块俺就当定钱,先收下嘞。”
“下车!自己走出去,别再让人瞅见!”
黄巧娟下了车,把怀里的钱一沓沓往裤腰里掖。李茂财的宝马车原地兜了半圈,拖着卷起的尘土一溜烟跑出了视野。
黄巧娟盯着车走远,四下张望了一阵,弓着身子向外走去。
如果一定要死,我不想以一个坐过牢的快递小哥的身份去死。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我想做件大事。
我远远跟上了这个人贩子。
07
黄巧娟一路走走停停,中午时分,走进了一片高层住宅区。她最终在一栋楼门前停住,四下瞅了瞅,整整衣服,捋捋头发,按下了门禁的密码。
我紧跑几步,赶在楼门缓缓关闭的刹那挤了进去。
“闺女,给娘开门。”
敲门声响起,我贴住楼道拐角的墙壁,屏住呼吸。
“跟你说了,在外面别叫闺女!”一个年轻女人应着门。房门一开一阖,楼道里恢复了宁静。
女人的声音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错不了,她就是那个开车撞倒我的路虎女。
我轻手轻脚的靠上前来,站在门边,果然能清晰的听到屋里那对母女的对话。
“看到没,娘没骗你吧。”
“你哪来的这五万块钱?你可跟我诅咒发誓再也不干了。”路虎女的声音充满了警惕,“你是不是又倒腾起孩子来了?”
“闺女,可不敢这么说。娘这辈子造的孽够多了。老天爷收走了你爹,俺可不能再让你……”
“呸!呸!说什么呢?!”
“哎呦,瞧我这嘴!呸!呸!……闺女,你咋就信不过自己的亲娘呢?娘这把老骨头,就算想干也干不动了。”
“我警告你啊。我现在过得好好的,你可别连累我。”
“瞧你说的,咱们娘俩团聚才几天啊?娘就是抵上老命也不会啊。这就是娘跟你说的那笔大钱的订金。拿到钱,你就跟娘远走高飞,舒舒服服的过好日子去。你还年轻,又漂亮,跟着现在那个半大老头子有什么前途?你还真以为他能抛妻弃子,把你明媒正娶啊。娘是过来人,这种有钱人是靠不住的。他钱从哪挣的都没跟你说过吧?这岁数的男人,算计着呢。不定哪天就又找个更年轻的……”
“行了!这才几天啊?开始教育人了?这二十多年该教育子女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好歹我现在有大房子住,好车开,吃穿不愁的。”
“这房子、车子、这屋里的东西,有哪样在你名下?你跟娘说说,有哪样?”
路虎女像被掐住了命门,半天没有吱声,“那,你这钱……”
“这钱是娘用20年大狱换来的养老钱。拿得天经地义。来,你先收起来。等大钱一到手,娘全交给你。咱们走得远远的。趁你还年轻,找个好人家一嫁,以后娘给你带儿子。”
“那你先跟我说说,这笔大钱,到底有多少啊?”
“急啥了,等钱到手了,让你慢慢数。”
“卖关子?轰你出去哦!快跟闺女说说。”女人的声音此刻腻得像只发情的猫。
“唉,走了大半天路,娘累了。俺先在你这睡会儿,待会儿还有要紧事跟你合计呢。”
08
回到车场,天色已晚。
屋里亮着灯,远远就能看见老王头儿端坐在桌前。我三两步来到屋前,伸手推开门。
“呦呵,今儿早啊。”老王头儿顾自斟着酒。桌上两碟小菜孤零零摆在当间,倒是没怎么动过。
“那可不?说了来蹭饭,到时候就得来。”我拉凳子坐过来,“今儿咋这么寒酸?”
“天天那么吃,到不了月底我就得去要饭。”
“倒酒,倒酒。”我伸手去拿酒瓶,却被他用筷子拨开。
“先把这个吃了。”他从桌下端出一碗面,推到我跟前,“又一天没吃东西吧。”
我挤出一丝笑,“还真没你不知道的事。能掐会算啊。”
我大口扒拉着面,想把脑袋里的事儿像这面条一样挑起来,捋顺了,消化掉。可一时却理不出个头绪,吐不出又咽不下,不知不觉就停下了筷子。
“不吃了?”
“吃不下了。”
“那就喝。”
“喝!”我接过酒盅,抿了一口。
老王头儿点点头,“对喽,酒就得这么喝。”
憋了半晌,我喃喃的说,“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一个地方,你明明是第一次去,却总感觉以前来过。一个人,你从没见过,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那叫借行头。”老王头儿嘬了一口酒,淡淡的说着,从碟子里扒拉出一粒花生,夹到嘴里。
“行头?”
“就是唱戏穿的戏服。借行头就是半夜找上门,把挑中的人像衣服一样穿走。”
“穿走?穿走干嘛?”
“办事啊。”他嘬了口酒,“有时候办事得借别人的身子。等这人睡醒过来,还记着点什么也不稀奇。”
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那明明离得很远,或是隔着墙、隔着车,却能听见里面人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
老王头儿把手搁在桌上,手心向上伸向我,“拿来。”
我愣住,“啥意思?”
他手指勾了勾。我正纳闷,忽然感到裤兜里一动,接着一颗玻璃弹珠从裤兜里滑出来,掉在地上,三跳两跳,最后跳到了他的掌心。
“这玩意儿怎么会在我身上?”
他没搭理我,捏起这颗珠子仔细端详,“链珠能把别人看见的、听见的,心里想的统统传给你。”
“我靠,老王头儿,敢情一直是你在捣鬼。”
“咋啦?我可是在帮你。”
“行。”我咽下一口酒,“要帮就帮到底!来,帮我把脑袋里那颗瘤子弄出来。来!快来!”
老王头儿垂着眼,“我是夜判,不是大夫。”
“夜判?行!我信你这鬼话!”我噌的站起身,“那我问你:夜判不是伸张正义的吗?不是要替苦主讨回公道的吗?那人贩子黄巧娟、李茂财你处置了吗?老叶呢?他老伴呢?他儿子呢?这么多年了,你干吗去了?”
老王头儿的眼神暗了下去,握着酒盅的手悬在半空,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空喝酒,没空干正事是吧?!”
枯坐了良久,他缓缓的说:“茫茫人海,那么多的公道,我单枪匹马又怎么讨得过来?”
“我帮你啊!”
“好啊。”他就像听见下课铃的孩子,立马来了精神。
“咋整?”我追问。
他“啪”的一声将手里那颗链珠弹向我。我急忙当空抓住。
“来,再干一个。”他又端起了酒盅。
09
我又喝多了。
模糊记得自己溜下了桌子,靠在老王头儿的床边,渐渐合上了眼。
我梦见跟着老王头儿,一路行色匆匆。四周漆黑一片,偶有一点光亮也是稍纵即逝,像是少年时在老家走山路,但脚下没有坎坷起伏,只是一马平川的街巷。
链珠落地又弹起,我跟着他走进一户户人家。老王头儿会在床头安静的待上一会儿,似乎与熟睡的人做着我无法理解的交流。接着我会从人们的梦里看到他们的过往、他们的遭遇。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世间众人的万般感受便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将我吞没。
一路走下去,我只觉得脚步越走越沉,好像背上了一个无形的包袱。肩上的沉痛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几次招呼老王头儿停下来等等我。
“爸爸,洗完我的衣服就能出去玩吗?”一个男孩问。
“爸爸说话算数。”男人停住搓洗,“看我的法宝!”他冷不防从水盆里拎出一条短裤,啪的一声扔进了男孩面前的水盆,大叫:“乾坤大裤衩!”
男孩被溅了一身水,连忙从盆里抓起一只湿漉漉的袜子扔回去,“霹雳臭袜子!”
男人抓下贴在脸上的袜子,和儿子笑作一团。
一旁的女人笑着嗔怪:“没个正形,把儿子都带坏了!”
这一幕如同茫茫沙海中的一粒珍珠,深深烙入了我的脑海。老王头儿说,这一段要存在链珠里,今后可以当做礼物送给需要的人。在梦里,人的脸是模糊的,任何人都可以把这美好融入自己的记忆。
我记住的最后一幕,是老叶的。
我看见他蹬着车穿过一条条山路,看见他举着孩子的照片挨家挨户问询。有时他会对着夕阳发呆,也会冲着山谷大喊。有时他在小旅馆门前讨价还价,有时也会被村里人愤怒的轰出村落。他一次次揣着蛛丝马迹欣喜若狂的赶路,又一次次万般无奈失魂落魄的一路返程。
我体会到一种濒死的感觉,就像整个人被浸在水底,越是挣扎就越是无力,想要呼救却被冷水灌进喉咙。
我就这样醒了,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水底爬上岸边。
老王头儿盘腿坐在炕头,正眯着眼端详我。
“我做梦了,好多梦。我梦见你、我,还有很多人。我梦见自己就是这些人——受了冤屈无处申诉的人,上当受骗又有苦说不出的人,做了亏心事成天提心吊胆的人……”
“就没点儿好的么?”
“太少了!太少了!”我撑起身子,“好梦就没几个。”
老王头儿沉吟着:“那不是梦。那是夜判每天都在做的事。你自己也体验了,现在知道我的难处了吧。”他摸着下巴,仿佛那有捋看不见的胡子。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老头儿,仿佛平生第一次见。
“你真是夜判!?”
“嘿?前天就跟你说了。老王头儿虽然爱逗,可正事从来不含糊。”
我揉了揉眼,发觉手里还握着链珠。透明的球体中光华尚未散尽。
“敢情这链珠还是个U盘。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前天?不应该是昨天么?”
“你在我这已经睡了一天一夜。”
我急忙看了下表,9点55分。
“我靠,来不及了!”我跳到地上,蹬上鞋子,拽开房门,“赶紧的,老王头儿!有件大事,我得去办!”
“知道!网我都撒好了,就等着收呐。”
我愣了下,“啥意思?”
“还不快去?别耽误了你的大事!”他冲我甩着手。
我跺了下脚,撇下他独自向夜色深处那片废弃厂区奔去。
“小心我的链珠,别搞丢了!”老王头儿远远的提醒我。
10
赶到约定的地点时,黑色宝马已经停在那里。
惨淡的月光下,李茂财在车边踱着步,不时向四下张望着。
我躲在栈板堆的后面,盘算着该怎么处置这两个人渣。直接送他们去见阎王不难,但那就便宜了他们。得让世人知道他们犯下的所有罪孽,让被他们祸害过的每一个家庭都看到最后的惩处。这才算讨回公道。可究竟该怎么办,我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正琢磨着,我听到了一丝响动。
黄巧娟到了。
她在离车有段距离的位置站住,警惕的张望,像只觅食的老鼠。
“别找了,这种事我不可能带别人来。”李茂财压低的声音穿过夜色飘过来。
“俺的钱呢?”
李茂财打开车的后备箱,费力的拽出一个大编织袋,撂在地上。
“你瞅瞅吧。”他拉开袋子的拉链,翻弄了一阵,站向一旁。
“你往后站站……远点儿……再远点。”
李茂财退了又退。黄巧娟这才小心的凑上前去,矮身蹲在袋子旁,开始翻弄里面的东西。
我学着老王头儿的手法,把链珠抛向地面。那珠子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压根弹不起来。
试了几次还是不成,我不免有些心焦,却一眼瞥见那边李茂财猛的上前,手里一个物件狠狠砸在黄巧娟身上。那婆娘没吭一声就歪倒在地上。
他弯腰查看了下,随即扯开编织袋,兜底把袋子翻转过来。月光下,十几沓钞票混在碎砖废纸中滚了出来。他起身张望下四周,将袋子罩住黄巧娟,像要把她装进去。
我猛醒,伸手去掏手机,想要把这一幕录下来,可翻遍全身却没找到。见鬼!一定是来时只顾着狂奔,把手机跑丢了。
把黄巧娟的尸体装好,李茂财将地上的钱一一拾起丢进车里,双手拽住编织袋奋力向宝马车的后备箱里拽,可试了几次也没能让沉重的袋子离开地面。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开始拖着袋子向河边移动,八成是想把尸体丢入河中。
干晕他,然后报警。
我打定主意,绕过栈板堆,正准备发力冲过去。
“谁?!”李茂财压着嗓子低吼着,“看见你了!滚出来!”
我一惊,却发觉这一声并不是冲着我的方面。
另一个黑暗的角落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躲在草丛中。
李茂财松开袋子,向着那个方向摸了过去,手里握着那个长物件。月光下银光一闪,我终于看清,那是一柄银亮的长扳手。
李茂财从草丛里拖出一个女人。他一手揪着女人的头发,另一只手里的扳手已高高举起。
“别杀我!别杀我!是我呀老公!别杀我!”女人胡乱挥舞着双手,撕心裂肺的叫着。
我听出那声音,正是黄巧娟的闺女。
“你他妈怎么在这?”李茂财压着声音呵斥着。
“别杀我!别杀我!”女人的声调降了下来,可还是念经一般不断祈求着。
“别他妈咋呼了!捅出去咱俩都得玩儿完!”他低吼着,揪住女人使劲摇晃着。
她似乎缓过神儿来,闭上了嘴巴,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过来,给我搭把手!”李茂财低声命令着,走向编织袋。
女人连滚带爬的凑过去,正准备上手,突然惊叫了一声。
月光下,装着尸体的编织袋蠕动着,似乎里面的黄巧娟醒转了过来。
李茂财把扳手递向女人。他必须拉女人下水,这样总好过连她一起杀掉。
女人哆嗦着握住扳手,迟迟没有动作。
他一把抓住女人握着扳手的手,猛的挥了下去。几下猛击后,袋子里再也没了动静。女人野兽般呜咽着,蜷缩着抖成一团。
“过来帮忙。”他低声吼着女人。
两人合力拖着,编织袋很快就被拽到河堤上。尸体一旦沉入满是垃圾的河里,再找就难了。
情急之下,我将手里的链珠向着自己的额头抛过来。只有头骨才足够硬。
链珠弹回手心,发出灼灼的光华。我把它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导弹的开关。
这颗链珠里有世人无数的悲哀与惶恐、不堪与心碎。我要把这些漫无边际的痛苦聚合到一点,去摧毁李茂财这个人渣。就像用放大镜在阳光下烧死一只蚂蚁。
手心里的链珠越来越热,光华溢出指缝,接着猛的一震。
远处的李茂财身躯一晃,触电般倒下。
“够机灵!”是老王头儿的声音。
我转过身,发现他就站在一旁,不知来了多久。
“不过这法子对这种人用处不大。”他低声说:“没有良知的人,体会不到别人的痛苦。”
果然如他所说。不一会儿,李茂财又晃晃悠悠爬了起来。
“那我就自己动手!”我低声说,正准备冲过去,却被老王头儿一把拉住。
“干什么呢?!别动!警察!”
两道手电筒的亮光聚焦在李茂财身上,随即又在女人和地上的编织袋上晃了晃。两名警察从远处的黑暗中走进视野,高声问询着。
女人顺势瘫坐在地上。
李茂财回着话:“夜钓的!走错了路。”
他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的走向汽车,接着猛地钻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
宝马车轰鸣着甩过车尾,呼啸着从警察身边驶过,向着厂区大门急速冲去。
我正要去追,老王头儿一把拉住我,“车你追得上啊?”
见他一脸从容,我把抢白的话咽了回去,还是忍不住向着李茂财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
黑色宝马像一条逃命的鲇鱼,在夜色里歪七扭八的钻进钻出。就在它将要消失在黑夜中时,另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两道刺眼的灯光“唰”的亮起,一辆出租车猛的冲出来横亘在宝马车的前方。宝马车头急转,失控的车身翻滚着滑过出租车的车头,被十几米外一棵大树拦了下来。
出租车司机从驾驶室下来,在车头前停住,张望着不远处四轮朝天的宝马车。车灯照亮的,是老叶的脸。
11
一名警察气喘吁吁的追过来,把正从车里向外爬的李茂财铐在了方向盘上。控制住嫌疑人,他来到老叶面前:“大爷,你立功了!里面果然有事!一会还得让你指认下里面的人,你先别走啊,我呼叫支援。”
老王头儿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身旁,和我一样远远旁观着。
“这就是你说的撒网?”
“已经成功收网喽。”他掸了掸鞋上的灰尘,“凑齐这些人可不容易。”
“撞我的女人怎么也在?”
“担心她娘背着她藏钱呗。我可没把她算在里面,她自己非要跳进来。”
“那,老叶……”我眼前一亮,“他是这事的苦主?”
“苦主之一,也是最惨的一个。”他转过脸,“当年黄巧娟从海都拐走的那个孩子,就是老叶的儿子。”
“所以你安排老叶来收网?”
“嘿嘿,那辆撞你的路虎还扣在交警那。这娘俩只能打车。安排老叶接这活,不难。”他颇为自得的说着,“老叶等在外面,觉得事情不对劲,就向路过的巡逻警车报了警。不过他最后能出手,我倒是没想到。”
“干得漂亮,老王头儿!”我拍着他的肩膀,“不过,老叶知道他抓住的就是当年拐走他儿子的罪魁祸首么?苦主要是不知情,讨回这公道还有什么意义?”
“嗯。”他夸张的点着头,“你说得对!”
“对了,从头到尾这些事都在这颗链珠里存着吧。”我把手里的链珠递给他。他却把我的手推了回来,“这些得由你告诉老叶。”
“怎么是我?”
“还不明白?你不姓曹,你本姓叶。”
我呆在那里。
“你以为我凭啥拉你进来?那个被拐的男孩就是你。”
“要是苦主不知情,讨回这公道还有什么意义?”老王头儿拍拍我的肩膀,“还记得链珠该怎么用吧。完事记得还我。”
他转过身,背起双手,溜达着,慢慢走进夜色。
12
我站在叶家门前。
这扇门内,老叶正在睡熟。
我无法和他相认,只因脑袋里那颗会随时要我命的肿瘤。二十多年了,我不能让一个父亲终于找回爱子,却又要他随时准备再次失去。那对他太过残忍。
我把链珠按在门上,用手心抵住。眼前的门像一道水幕从身上滑过,转眼已在身后。
但我会一直陪伴他,用我的方式,直到生命终止。
链珠掉在地上又弹起,“嗒…嗒…嗒……”声音由缓到急,从重到轻。
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