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牛

       王文淑

     千万别误会，老牛不是在田梗上耕地的老牛，而是我大学时的同学。

早上老牛打电话说要去贵州，我问他是去旅游吗？心里暗想他怎么舍得时间去游山玩水。果然他回答说是去看望一个人。你贵州有朋友？他这一说引发我的好奇心。老牛呵呵笑，约我见面聊。我爽快地应允，约定在我家附近新开的西餐厅请他。一听吃西餐老牛的声音高了八度，哎呦让你破费了，不过我不喜欢吃西餐，还是换中餐吧！他的口气斩钉截铁。

我和老牛是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时第一批入校大学生，他比我大六岁，记得开学第一天见面会，老师让大家互相介绍，他站起身向大家鞠躬说，我姓牛叫牛汉，和大诗人牛汉同名，可惜我不会写诗，我喜欢读小说，在甘肃建设兵团当知青时我读过许多名著，所以我报考了中文系。我属牛，1949年出生，跟共和国同龄，我愿我的一生象牛一样，在祖国广阔无垠的大地上，勤勤恳恳地劳作，为人民多挤牛奶。他别具一格的介绍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这个人真有意思！当时老牛28岁，是班里的老大哥，同学们起哄选他当班长。他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表态，既然同学们信任我，我就全心全意为大家服务，俯首甘为孺子牛！同学们为他热烈鼓掌。

老牛的憨直和坦诚博得我的好感，我主动协助他做班里工作，他也欣赏我直率的性格。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流思想。他给我讲知青的故事，十七岁时他响应党的号召奔赴甘肃建设兵团，在红沙窝一呆就是十几年，那里一望无际的沙丘，成片的沙棘树，生生不息的红柳，一点一滴都记录了他青春的岁月，令他终身难忘。我最感兴趣是听他讲打着电筒在被窝里偷看世界名著的细节，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果戈理的《死魂灵》，高尔基的《在人间》，还有鲁迅的《狂人日记》，曹雪芹的《红楼梦》等，他自嘲为“被窝文化。”这些书是他在废弃的图书馆角落里扒出来的，晚上看白天藏在炕洞里，在那特殊的年代有这些书籍陪伴，他的生活变的有滋有味。

我给他讲我分配到化工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经历，在车间三班倒，成天和硫酸打交道，赶上大会战几天不回家，吃在厂住在厂干的热火朝天。我干工作从未偷过懒，工作服脏了都舍不得洗，因为它是我苦干实干的见证。记得车间里有块黑板报，师傅让我负责一周更换一次内容，我根本没有系统学过美术绘画，楞把黑板报办的有声有色，这就是青春的力量。老牛听了也有同感，他们在兵团挖渠造田，耕地抢收，他总的冲在第一线，有一次团里挖沟为了和老天爷抢时间，他们连轴转奋战在工地，他的手被铁锨磨出了血泡都没发觉，继续喊着口号争分夺秒与地斗其乐无穷，那时候真是激情燃烧，从头到脚都有用不完的劲！

老牛感慨道，我们这一代人伴随着祖国的成长，所有经历的磨难都是宝贵的财富，我们也是幸福的一代，亲眼目睹祖国翻天覆地的发展，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读书，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让知识改变命运！

大学四年在老牛的带动下，全班同学为振兴中华而读书，每次考试成绩在系里都是名列前茅，没有一个挂科的学生。还有一次更露脸的机会，在全校组织的大汇演上，老牛把一些名人的诗句串成长诗，组织同学们排练，那天在台上一亮相引起极大轰动，连班主任都夸老牛，你真牛！可老牛背后下的功夫我最清楚，每一首诗他亲自翻阅资料，核实准确无误，诗与诗之间的衔接即合理又煽情，加之同学们排练中的走台他都一丝不苟的把关，那阵式不亚于专业水平。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不是孺子牛是老黄牛！老牛扶扶眼镜吼道，牛还分高低！

在我的印象中老牛除了上课和负责班里的活动外，大部分时间是泡在图书馆里，他有写不完的课题。食堂也很少见他的身影，有时买几个馒头或包子就是一顿饭。他也不买什么衣物，同学淘汰掉的衣服，他不嫌弃洗一下穿在自己身上，甚至别人扔掉的袜子他补一下照穿不误。听同学背后议论他抠门我开始还不信，仔细了解才知道他的经济条件很糟糕，原来他和爱人一起报考大学，可惜他爱人没有考上仍留在兵团，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他爱人要照顾女儿还要省出钱，每月给他寄来不多的生活费。这会我才体会到大龄学生上学的不易，我们在城里有父母的关照，可老牛不同，他指望不上父母，仅靠爱人一己之力支撑着一个家，他能不节省每一分钱吗！我埋怨老牛不说实话，又理解他的为人，我能做的是每次在食堂打饭都多打一份，趁着无人塞给他，老牛习惯地扶扶眼镜，满脸羞色地说，让你破费了！

大学毕业新生活招手了，老牛喜事不断，他被分配到重点中学当老师。据说校方最初是让他留校当老师的，不知指标被谁顶了。他没有怨言，高高兴兴到中学报到去了。他兵团的爱人几经周折调回了城里安排了工作，女儿也上小学了，一家人幸福的团聚，我真为他高兴。我分配到文化单位从事文字工作。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改革大潮中，汹涌澎湃的潮水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人们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在新的形势下都在寻找新的定位。老牛在教课的同时，试着写小说居然在省级杂志发表了，他高兴地请我吃饭，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买了两碗拉面，一边吃一边大谈理想。他说要调动工作，我挺纳闷为什么。他解释全部心思都放在写作上了，不能在学校误人子弟，他必须投身到火热的工矿企业去寻找创作的灵感。确实八十年代教育行业比较沉闷，待遇也低。工人阶级是人人羡慕的职业，社会地位高福利待遇好，关键能分房子。老牛一家一直租房子住，学校迟迟分不下房是老牛的心病，为了给女儿安稳的学校环境，他才下决心选择新的出路。

不久便听到老牛的消息，他调入一家大型国企。那年头大学生如宝贝一样很吃香，很快单位分配他一套偏单元房，还提拔他当了工会副主席，凭他的才干组织职工文体活动绰绰有余。他每次来电话兴奋地讲他有大把时间写作了，他们单位是个有悠久历史的老企业，他构思写一部长篇小说，从他的语调中我都能嗅出他血管里喷射的血液浓度，他动员我也调到企业来吧，眼下他在策划搞一份企业小报，甚至刊名都起好了。我没有答复他，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鼓舞下，全国各行各业都在突飞猛进，涌现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宣传伟大时代最可爱的人是文艺工作者的责任，我每天深入基层抓素材写剧本搞演出忙的不亦乐乎，根本顾不上别的。

客观地说八九十年代，岁月如一双无形的手推动每一个追求梦想的人大步向前。也许我过度专注事业了，忽略了家庭的存在，不知不觉中我的婚姻出现了裂痕，双方互不相让导致离异。办完手续我冷静下来了，一个人在大街上晃荡，觉得人活在世上这么累，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越想越郁闷打电话跟老牛诉苦，在我眼里老牛是永远值得信任的老大哥，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愿意跟他交流。此时老牛的长篇小说已经在出版社排版，他正在与出版社美术编辑商讨封面设计，听到我的不幸开导我，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托尔斯泰说的。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人想冲进去，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这是钱钟书说的，你觉得哪个说的更适合你的心理呢！活着是为自己活，何必追究意义呢，无能的人才烦恼，一切相信老天的安排！老牛的话不多，却点在我的穴位上，可能是我要的太多了，反而会失去。一场婚变使我对爱情婚姻有了脱胎换骨的认识，渐渐地从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拔出来，人不能没有理想，因为理想是前进的灯，也逃不出现实的魔爪，因为现实是锋利的刀。我把悟出的心得告诉老牛，他夸我成熟了。

好长时间不再与老牛联系，我要活成自己的样子，沉醉于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日子。我羡慕老牛事业有成婚姻美满，在我接触的人中他是成功人士。没想到成功人士也有苦恼。有一天见面，老牛表情沮丧的向我诉苦。我第一次看老牛为难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爱人要带着孩子出国，老牛的话一出口我愣住了，九十年代初社会上刮起出国风，你爱人想赶时髦。老牛说，岳父去世后，岳母的娘家人在美国发展的挺好，岳母去了在国外定居下来，让他们一家人也去，他爱人已经辞职就等他了。在中国干的好好的，何必去外国讨生活，为这俩人吵的天崩地裂。我问老牛，你要不去呢？她要跟我离婚！有这么严重吗！我觉得老牛的爱人挺不错的，离婚太可惜了。老牛说，我不希望离婚，我们同甘共苦走过来多不容易，怎么舍得离婚呢，况且还有女儿。我爱人强调就是为了女儿的前途着想，在美国读书条件好，还能照顾母亲，她决心已定我说破嘴也劝不通，你说我在企业干的很顺心到国外能干什么呢，所以很纠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知道怎么劝老牛，可我心里笃定他爱人是以离婚为借口逼老牛改变主意，她是爱老牛的，老牛对爱人也有深厚的感情，他们不能分开。最终结果老牛妥协随家人去了美国。他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临走时把家里的钥匙塞到我手里，房子我没有交，你抽空替我照看一下。老牛走了，走的匆匆忙忙。望着起飞的航机，我祈祷他们一家在异国他乡平安吉祥。

生活的激流波涛汹涌，无论流向大海还是小河都是场博弈，我理解每一个人的选择，就象理解我自己一样，在物欲横流的世上，钱重要还是精神重要？家庭重要还是事业重要？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我追求自由快乐有价值的生活，老牛何尝不是呢！他爱人何尝不是呢！失去这个前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如梭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戏剧性的是老牛孤身一人回国了，我逗他外国的月亮看够了。老牛笑道，还是中国的月亮圆。我问，你爱人呢？老牛说，老伴去世了，女儿成了家当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我一个孤老头子该落叶归根了，他兴奋地问着问那，高兴地像个孩子。我相信老牛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他爱国的心是真的，虽然谈不上多高尚，但从他的语言里我能感受到他魂牵梦绕的乡情。

我陪他四处观光，解放路的金融街，海河中心的天津之眼摩天轮，河北区的意大利风情区，具有异国情调的五大道，透着古老文化气息的瓷房子，还在滨海新区转了一圈，老牛驻足赞叹家乡的变化超出他的想象。特意去了他曾工作和居住的地方，曾熟悉的场地不认识了。原先的单位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中被无情淘汰，厂房已经在地球上消失了，住过的宿舍也拆迁盖起了商贸大厦。我提醒他当初这些情况我是跟你汇报的，你放弃了买断工龄和拆迁费。老牛冲我摆手说，不提这些我现在有钱要干重要的事，老伴生前托我回国后要联系兵团战友，感恩他们当年给予的帮助，这事我要抓紧办，可惜好几个战友去世了，健在的刚联系上十几个人，还要继续联系。

中午在中餐馆，老牛坐稳后，望着满桌的美味佳肴连连赞叹，还是咱们中国的饭香，看着就有食欲，在国外花里胡哨的西餐吃了多年脾胃也不和，你说我不回国多委屈自己。老牛说着把一块回锅肉塞进嘴里。老了老了竟贪嘴，瞧他的吃相跟在大学里判若两人。

该聊正事了，我开门见山问，你去贵州是见兵团战友吧？老牛摇头，我女儿交给我的任务。我更好奇了还有任务，细问才清楚原由。老牛女儿大学毕业后在美国一家互联网公司当高管，一次到中国出差看到贵州孩子上学难的报道，她与当地政府沟通后，支助一个女孩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费用，他们在网上经常联系，已经有三年了，这个女孩今年考上重点中学，女儿让他去看看女孩。老牛说，我能不去吗！如果那里有需要，我可以多为孩子们捐款捐物，也算奉献一份爱心！

话说到此除了感动还是感动，老牛女儿能做的我也能做。我按捺不住心情脱口而出，我跟你一块去。老牛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跟你说就是等你这句话，明天上午有一班航机，你准备一下我们就出发！没有费话一锤定音这就是我和老牛的默契。

飞机在云层上穿行，鸟瞰大地，祖国山河峰峦叠翠，姹紫嫣红，老牛出神地望着唉了一声，我问他怎么了。老牛感慨道，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平凡渺小，年轻时说过许多大话，现在想起来很幼稚，其实爱国很简单，不是嘴上说什么雄心壮志，而是看做什么，哪怕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也是欣慰的。我听懂了老牛话里的含意，如果祖国是大海，我们就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不禁想起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留下一首歌，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