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德萍
他们的人生状态,或许说不上奔放和炙烈,可透过一些微小的细节,却令人感到在追名逐利相对浮躁的当下,总有一些人,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选择。他们身上自带的光芒,虽微亮,但能照耀人心。
一
到老年大学学习摄影的第一任老师姓李,六十多岁中等身材,微胖,话不多。
李老师授课,与其他老师大不相同,每次,都肩背或手提个偌大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与当天所讲内容相关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他拍摄后放大打印出的,一般有两张A4纸大小,有的还要大些。上课前,他都是提前近一个小时赶到教室,将当天讲述的知识点,一笔一划地写满整块黑板。
老年大学每次授课是两课时。李老师通常在第一节课,讲解与摄影相关的理论知识,第二节课,则是将带来的照片,一幅幅摆放在黑板下方的凹槽中,结合上一节课的内容,就构图、光影和意境等等,逐幅进行分析。那时,学校早已普及了电教化,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是借助电脑和投影仪授课,相比较,李老师的授课方式,显然太传统,甚至明显落伍了。虽如此,但他在教学中的种种,却令人心生敬意。
每次板书,写到高处,他都要蹬上一把椅子,满满整块黑板,说不清要上上下下多少回,我几次提出,替他抄写,都被婉言谢绝。他还根据自己几十年的摄影经验和体会,对应四季,为同学们编写教材,一字一句写在纸上,复印后装订成册,不厚,三十来页,每学期一本,学员们人手一份。
学习了一段时间,有的同学问询,李老师打印出的照片色彩怎如此悦眼不失真,他告诉大家具体的打印地点,还补充说,你们如果去那里可以提我的名字,能享受一些折扣和优惠,十几年了,我所有的照片都是在这个店打印的,他们的设备和技术都属上乘。
时间不长,我去了那个店。刚向工作人员提及李老师的名字,一位三十多岁的员工便说,哦,是李老师的学生啊,那你可是太幸运了。
怎讲啊。我问。这人向我讲述了李老师的一些故事。
李老师年轻在部队当兵时,接触到了摄影。经过刻苦学习和不断实践,由一名普通的新闻通讯员,迅速成长为大军区专职摄影师,拍出了许多很有影响力的作品,包括一些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部队先进人物具有史料价值的纪实照片,被国家有关部门永久收藏。后来,他转业到地方,在天津电影制片厂任负责人。
授课时间长了发现,在众多摄影题材中,李老师似乎更偏爱花卉,春拍兰,夏拍荷,秋拍菊,冬拍梅,而拍摄最多的是菊花。李老师镜头下的菊花,或黄或白或赭或红;或刚刚露出鹅黄的花蕊;或半开着像个害羞的少女;或朵朵簇拥在一起娇嫩绚艳;或略显纤细垂卷的一条条花瓣,似倾泻而下的瀑布。
李老师授课的另一特点,是根据四季变化,结合在课上讲解的内容,带着同学们到实地拍摄,以此,加深对所讲理论知识的理解。一般情况,他会在上课的头一天,到天津几个有名的大公园,对所要拍摄的花卉品种,一朵朵地观察比较,拍下后,在转天的课上,给同学们做详细讲解,第三天,则带着大家直奔已观察好的实地,甚至具体到某朵花卉前。
我不禁暗自思忖,为带大家拍出理想的照片,他先要在一早,趁阳光不十分强烈时赶到公园,仔细观察寻找,拍好后赶到位于和平区的打印冲洗店,放大打印出来,第二天再带到学校,展示给同学们。如此奔波,身体可否吃得消,因那时,李老师已年近七旬。
还清楚地记得,每次上课前,李老师都会从书包中掏出个提前灌满热水的玻璃杯,里面是已舒展开的茶叶,和膨胀了的枸杞。杯子上,套着个隔热的杯套,一看便识得,是用彩色塑料绳编织的,是几十年前曾时兴的。
一次,课间休息时,李老师一反常态,主动与我说起,他的老伴退休前也是工作在检察系统,唯一的女儿,近来婚姻出了问题。我随即提出,希望我做哪些帮助。李老师摇摇头,没说话,默默地走回到讲台上,随手整理那些照片。
之后不久,接连发现李老师在写板书时,会突然扶着黑板慢慢地迈下椅子,再看转过身的脸部,红红的。同学们围上去关切地询问,他缓缓地说,最近发现血压不稳定,有些高。
时间不长,在那个学期最后一次上课时,李老师与同学们说,因为身体原因,今后就不来学校教课了。为此,班里组织了与李老师的道别聚会。在那次聚会上,李老师送给每位同学一张他拍摄的照片,都是经过简单的装饰,每张照片的背面,都签着他的名字和日期。
细看那些照片,多是菊花。
二
十几年前的一个晚秋,随摄影班的同学们到江浙一带采风。
一天,住宿在一个山区小村。虽是暮秋时节,村子周边仍盛开着片片黄灿灿的菊花。
那日向晚时分,我与同行的一位好友,在寂静的村子里散步时,见不远处的一座房子灯火通明,便循了去。
走近才看清,敞开着的房门一侧,挂着几块木质牌子,其中一块是村委会,另一块是村党支部。房间里,坐着几位一起去采风的同学,他们向我俩频频招手。
走进去,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微笑着迎上来,邀我们一同品茶。
落坐不多时,小伙子给我俩每人端上一个玻璃杯。杯中,一朵灿黄的菊花,在热水的冲泡下,缓缓地舒展着身姿,在淡黄色的水中曼妙舞动,很快,便盈满了杯子,漂亮极了。
定神细看,在此的几位同学,每人面前也都有同样一杯晶莹剔透的菊花热茶。
山区深秋的傍晚,温度较低,屋里所有的人都穿着御寒的厚衣,几杯菊花茶腾起的袅袅热气,和着品下的口口暖茶,一扫身上的凉意。小伙子笑着问我们口感如何,众人连连点头称赞。
这是个大约60平米左右的房间,进门右侧墙面,是个整面墙的多层格木质柜子,里面摆放着不同品种的菊花茶,或袋裹或瓶装或精致或简朴。房门对面是个条状桌子,桌子一端,坐着个漂亮姑娘,看上去二十多岁,双手捂着个冒着热气的茶水杯子,静静地坐在那,忽闪着大眼睛,微笑地看着大家品茶聊天。
与小伙子聊天得知,他是这个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读书期间,因表现突出,一直担任学生干部,还入了党。大学毕业后,他看到村里多数年轻人外出打工,不少家庭都是由老人带着孙辈生活,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他便放弃了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毅然返回家乡,重新走进山里,想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帮助村民改变家乡的贫困状况。
村里在他的建议下,改良了菊花的种植品种,将收获后的菊花,按照品相进行分类和精加工。那时,还没有网上带货一说,只有些网站,出售农副产品。但对山区的村民来说,这也是个比较陌生的事,更何况,村里绝大多数人家没有电脑,也不会上网,更不要说在网上卖货。为了帮助村民将收获的菊花卖出更好的价格,他注册开了个网店,义务帮助大家销售菊花。
两年之后,在村里的改选中,村民们推选他做了村委会主任和村党支部书记。
在网上卖菊花多占时间呀,你还怎么做其他工作。有人问。
小伙子扭头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姑娘说,白天她负责网店我忙工作,晚上我再盯着店。
几个人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姑娘。那姑娘略带羞涩地低下了头。
她是谁。我问。
我爱人。一说这话题,小伙子立马眼睛放光,主动跟我们讲起了他俩的故事。
原来,俩人是大学同学。毕业时,小伙子要返回家乡,立志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姑娘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随小伙子来山区。对此,女孩的父母大为恼火,认为上了四年大学,毕业了却要去贫困山区,嫁给回乡做农民的穷小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父母的不解和怨气,没有动摇姑娘已决的心,毅然跟着小伙子来了这山里,时间不长,他们便结了婚。现在,小伙子在村委会任职,姑娘担任村委会秘书,俩人携手为建设新山区忙碌着。
你们有小孩了吗?有人问。还没有,现在事情太多,一天到晚忙得不拾闲,想过两年再要孩子。
我走到姑娘跟前轻声问,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还行,就是这个冷真难受。我们北方到了冬天有暖气,一进屋,总是暖呼呼的,可这里一到深秋,人就冻得不行。姑娘笑笑说。
她特别怕冷,我就在我们卧室装了个空调,天太冷时取暖用,可在其他场合,再冷也没办法了,只能忍着。小伙子接话说。
现在丈母娘和老丈人认你这个姑爷了吗。有人又问。
认了,认了。小伙子笑笑说。他们现在也理解了我俩,年轻人的事业,不一定都在大城市的写字楼里,农村想要彻底摆脱贫穷,确实需要有文化的年轻人。再说,回到家乡,除了可以用学到的知识帮助乡亲们尽快富裕起来,还可以陪在老人身边,像我父母就我这一个儿子,我还有个姐姐,前几年出嫁了。
你们村子现在发展得还好吗?
还行。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山清水秀,可没什么资源,过去只是种些农作物和少量的菊花。最近几年,我们扩大菊花种植面积,调整种植品种,进行深加工。因为菊花与一般农作物性价比高很多,你们看,这品相好的菊花,一朵能卖出三四块钱,有的还能卖到五块。还有,这大片的菊花,在青山绿水的衬托下,形成了漂亮景观,可以吸引不少的游客,特别是像你们这些搞摄影的人,每年都会来不少。这样一来,既发展了旅游业,又带动了村里的餐饮和民宿。这么说吧,前些年,我们这个村的人均收入只有六七百元,现在已经接近三千元了。
夜深了,小伙子还在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述着他和菊花的故事。
品了这长时间,感觉菊花的味道怎样?小伙子问。我们笑着连声称道,每人,都买了几提兜的菊花茶。
三
我们的老检察长也曾是名知青。上学期间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异, 1965年在天津耀华中学的前身天津十六中学初中毕业后,他没有继续读高中,激情满怀地报名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那时的兵团,生活异常艰苦,没有房子,住的是地窨子,劳作完夹着饭盒去用餐的路上,赶上大风天,稍不留神,饭盒瞬间会被刮得无影无踪。据报道,2007年距离他们住地不远处的新疆阿拉山口,刮起的大风,曾将千吨火车掀翻。
由于表现突出,时间不长,他就被选去做了兵团子弟小学的教师。后来,调到了师公安局工作,再后来,又升任师检察院副检察长。在检察机关任职期间,他带领干警查处了一批贪污贿赂和渎职犯罪案件,其中,有威震一方的当地公安局局长等多名实权显赫人物。这些人被送进监狱后放出话:与他没完,一定要他的脑袋。为此,他每天夜里睡觉时,都要将手枪放在枕下。
那时,他已结婚有了孩子。之后,当有机会可以回到家乡时,他放弃了事业上的大好前程,调回天津。
1999年3月,他奉命到我们院工作,又经区人大会选举,任检察长。上任伊始,在与全院干警的见面会上,没有通常的信誓旦旦豪言大话,而是一字一句地谈了他的工作理念:一要正,二要实,三要明白。在阐述“实”的内容时他解释到,为人要实,对同志实实在在,当好大家的好后勤;对工作要实,真抓实干,一旦定了的事要一抓到底;对上级要实,讲真话,报实情。听了这不同以往的施政演讲,干警们感觉耳目一新。
之后的日子,院里的工作像是开了挂,一年一个台阶,先后拿下了“全国模范检察院” “全国十佳检察院” “全国十佳反贪局” “全国十佳反渎检察局”“全国检察系统科技强检示范院”等等,斩获了全国检察系统全部的集体最高荣誉。
他来院的第二年,得知院里几位干警欲购买商品房,他想方设法找到开发商,为每个干警节省下了几万元。一个公休日,买了房子的小Z与爱人,购了些礼物来到他家门外,反复敲门,没有回应。两人返回楼下,在面对他家窗户的一处坐下。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再上楼敲门,仍是如前。两人走出楼栋不远,Z猛一回头,看到他家的窗帘有人撩开一角在向外张望,Z对妻子说,走吧,再等也没戏。
第二天。Z对院里其他几位购房的干警说,你们谁也不要去他们家感谢了,真的就是不给你开门。
之后,干警们明确了,在他那里,送礼行不通。
那年五一节,院里的一位干警举办婚礼,他应邀前往参加。婚礼结束后人们才发现,检察长是乘公交车来的。见此状,大家欲用接送新娘子的小轿车送他回家,被他摆手否定。又有人扬手拦了辆出租车,他还是不上。没办法,最终,众人目送着他乘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他来之后,院里无论是谁,家中有老人过世,他都会前去吊唁,每次都是自掏腰包表示慰问。2003年5月,一名身患癌症的干警,到了弥留之际。当时他正在市委党校学习,得到信息后请了假,与院里班子全体成员匆匆赶到医院,与这名干警见了最后一面。其间,他将这名干警的女儿拉到一旁,从兜里掏出500元,塞给了她。因他听说,这名干警带着女儿再婚后,家庭关系有些复杂。
在任检察长的数年里,他出面请客的事情只有一次,对象是教育部门的相关负责人。他说,干警们常年加班加点,出差外查办案,顾不了家,对老人和孩子多有愧疚,他恳请这些负责人,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对干警们的子女在入校或升学时,能给予照顾。不仅如此,干警们的孩子进幼儿园,甚至大学毕业后找工作等等,他都想办法尽力帮助解决。
每年的七月一日,单位都要搞一些纪念活动。有一年的活动,是由领导讲党课。时过境迁,已记不清讲课的具体内容,但那三张颜色不一的稿纸,却一直留在了记忆里。
那天会议开始后,见检察长走到发言席,从口袋里掏出讲稿,铺展在讲台上开始讲课。每讲完一页,便将稿纸轻轻拿起放在一边,三张稿纸,黄、蓝、粉三种颜色,纸的背面,都有曾打印过的字迹。
因工作接触较多的缘故,我知道检察长有个习惯,日常,总是将陆续收到的一些纸质较好的印刷品,拆开捋铺平展,码在办公桌旁一个盛放打印纸的包装盒里,将这些印刷纸的背面,作为打印纸继续使用。
了解的人都知晓,检察机关查办贪污贿赂案件绝非易事,似乎哪一件都可以写成故事,有的情节,远比影视剧更精彩。
一年,院里接连收到举报信,反映辖区一个部门的四位科长,利用职务之便接受大额贿赂。对此,他与反贪局的几位领导,精心研究侦破方案,先是悄无声息地查清了外围,调取到充足确凿的证据后,将抓捕的时间,定在周日。
那天,他关闭了手机。
那天,四名嫌疑人被抓捕后,全都做了如实供述。
周一。打开手机一看,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到了单位,来访者和来电者不断。
他答复,四个人的受贿问题供证具在,数额很大。后来,这几个人都被做了有罪判决。
他在我们院任职七年。这期间,没有报销过一张饭票,一张打的票,平时用于工作记录的,多是参加一些会议领到文件袋中的条格本。我曾看到过,他有厚厚一沓的用餐费,用皮筋捆着,说是有两万多元,都是他自己支付后留存下的,比如招待新疆结伴来津的战友们,比如招待外地来看望他的同学,等等。
他来院后做出规定,一般情况,全院开大会,取消主席台坐一溜领导的惯例,谁讲话或发言,谁上台。
听他的司机讲,他常随手拧紧卫生间仍滴水的水龙头,下班时,关掉楼道的照明开关。
他就是这样,认认真真地履行着职责,清清白白地做着检察长。
他无愧父母给他起名字时寄予的期望,名工,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这人,便是我们院的刘检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