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九三十赶回家,除夕吃上年夜饭,全家团团圆圆迎新年。
我家很少能这样。进了腊月之后,奶奶揣上供应本到粮站打回菜籽油,凭票买回二两茶叶三包烟,再买些瓜籽糖果。割回的猪肉挂在屋檐下,几条带鱼收拾干净冻起来。
炸馓子、蒸花馍,腊月二十三供灶王爷。二十四,跟着奶奶里里外外做卫生。看她用掉颜色的红纸,剪几样窗花贴起来。年三十,奶奶挖两碗优等粉的面,调一碗胡萝卜羊肉馅儿,包好饺子齐齐摆在案板上,只等我嚷道要吃饭。
天擦黑。奶奶给屋里换上60瓦电灯泡,明晃晃地问我:要不要煮饺子。我眯眼避开刺眼的光,朝她点点头。
远近鞭炮声稠密起来。我取出浏阳一百响,一颗一颗解下来,小心翼翼烤在炉盘上,好让每颗都能清脆响亮。奶奶煮好饺子,问我蘸料里放不放蒜。这时的我,已靠在火炉旁暖暖和和睡着了。
正月初一,奶奶早早叫起我。收拾屋子,摆放待客零食,沏壶花茶,开包牡丹烟。奶奶千叮咛万嘱咐,我装模作样地跟着她,迎送一波一波来拜年的人。
二
我家有六口人。父亲13岁当兵,是部队首长。打我记事起,逢年过节他都跟官兵们在一起。母亲部队转业到外省工作。三个孩子,哥姐先后入伍,是现役军人。
一直以来,重大节日部队都要战备,像春节这样的全国性放假,部队更是高度戒备,站岗放哨,值班执勤,兵员停止一切请休假,原地待命。我从小就知道提高警惕,不打无准备之仗,随时准备歼灭入侵之敌。
这样的年,只有我和奶奶一起过。嫌屋里太安静,掀起遮布给电子管收音机插上电,跟奶奶一边剪蚕豆剥花生,一边听广播。譬如学唱杨子荣骑马穿林海、杨白劳给喜儿扎头绳、李玉和高举红灯闪闪亮,还有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奶奶每次听到郭建光唱,就要问一日三餐有鱼虾,为啥还要给沙奶奶提意见。我总会告诉奶奶,其实密电码就藏在李玉和的饭盒里。那时我上小学,懵懵懂懂;奶奶不识字,浮想联翩。我俩经常是各说各的事,开开心心聊大天。
有一年,哥捎回只活兔子做年货。奶奶不忍心杀,我舍不得吃,我俩在院里盖兔窝,冻得两手僵硬鼻子耳朵生疼。奶奶说:少吃顿肉留条命,也算积德了。果然,兔子报答了我们,不久生下一窝小崽儿。我又惊又喜又后怕,如果起初杀了它,害死几条性命,这年咋还能过安生。奶奶怕惊扰它们,用草帘盖严实,给兔妈妈熬玉米白面糊糊。我下地窖捡萝卜选白菜,忙前忙后了好些天。
那个年过的最开心了。
三
正月初五后,千家万户过到节尾了,我家启动了过年倒计时。战备期基本结束,官兵们陆续换班轮休,我家有了团圆的可能。
我站在路口张望,父亲胡子拉碴地老远就眯眼朝我笑,等我迎上去,他从包里摸出礼物递给我。有时是塑料皮本子,有时是上海牌铅笔,有时是一沓烟盒纸。他自己抽过的,也有他的战友帮他积攒的,牌子五花八门。父亲送过我最好的礼物,一个小小计算器。他见我开心的样子,一本正经道:不许在算术课上用。
如果想过上团圆年,除父母回来外,还得赶巧哥姐当下都有假,赶巧俩人都能被批准,赶巧批在同一个时间段。这样,我家赶巧算逢上过大年了。
哥每次回来都是几包压缩饼干。姐带水果罐头回来,都是军人服务社内销的,有次居然是荔枝和葡萄的。趁天没黑透,我会拉起他俩到院里放鞭炮,让小伙伴们看看我的军人的哥姐。震耳欲聋的二踢脚电光炮,也会炸得邻居们都明白我家今年大团圆了。
姐捂着耳朵溜回家,一会儿餐桌一会儿厨房,见什么都往嘴里放。到了正经开饭时候,她开始嚷着撑死了,撑死了。
父亲在哪儿都是领导。全家围坐一起,他会说:一年忙下来,大家表现都不错。你交了入党申请,你有个嘉奖,你算术考及格了。父亲将我们挨个看一遍,总结每人表现情况。我们像在教堂里做弥撒,挺直腰板一动不动,双手搁在桌边,一脸严肃与虔诚。奶奶说菜凉了,父亲点点头,开始展望未来,要求大家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改正缺点,更上层楼。
有一年,父亲同意我们喝点儿红酒。我们开心地拿起筷子敲桌沿:老虎、棍子、鸡。声音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红,几杯酒下肚,嚷着奶奶快沏壶酽茶来。
轮流表演节目,是我家团圆年的传统。有次,我演唱了在学校合唱的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父亲欣慰地点头,说懂事了学好了。姐踮起脚尖蹭得地面沙沙响,自己伴唱舞动手臂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弓腰伸腿说了个巴扎黑。哥和父亲为她鼓掌,奶奶笑着说:好看真好看。哥每次都是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吹得到处漏气唾沫星子乱飞。演奏结束,他舔舔笛孔上的纸片儿,解释说下次换成真正笛膜就好听了。
轮到父亲出节目,他为难老半天,说做个鬼脸,我们齐声说早演过了。我说学狗叫,奶奶插嘴说不好。最后,父亲点起烟讨好道:我来吐烟圈儿吧!我们一脸好奇。他抽口烟,鼓起腮帮撅起嘴,一串小烟圈从嘴里鱼贯而出,接着张嘴弹舌,脑袋朝后一仰,一个大白圈滚动着势不可挡,冲向前方。我们欢笑着为父亲捧场,父亲得意地哈哈大笑。我催他再来一个,他咧着嘴说:等我收住笑,哈哈等我收住笑。
这天,就是我家的除夕夜,也是赶巧凑齐的团圆年。
之后几天,洗冬装外罩,家人轮换举在火炉边烤,边烤着边聊天说事,温馨祥和,其乐融融。从衣裤烤得冒热气到抓一把布面干燥有声,然后铺平了撑开捋展,套好棉装穿上皮带缀上领章。
父亲最爱吃揪面片,归队前奶奶依然煮一锅肥肥胖胖的饺子。这是规矩,奶奶说了:出门饺子进家面。
送到大门口,父亲扶正我帽檐叮嘱:不许打架,别惹祸。哥答应我,下次给我做把弹弓回来。姐帮我戴好手套,捏捏我脸蛋说:记住每天热水泡手,然后涂上冻疮膏。
我强忍住泪。感觉我家过年,像金球夜明珠一样珍贵。
四
多年后,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父母离退休住进干休所,哥姐先后转业到地方。大年三十团圆饭,除夕守夜迎新年,我们一家人,依旧过不上这一天。
我和妻子都是现役军人,膝下有个女儿。我俩在东南沿海各自部队,远离双方父母亲人。过年时候,像父母哥姐当年一样,我和妻子都在各自岗位上,战备留守或值班执勤。除夕团圆,我们打几个电话,给两家父母拜个年。然后互通电话,问吃了什么好的、看没看电视节目。
女儿印象里,过年就是在部队住几天。她最难的是选择这几天跟谁一起过。跟着我可以熬夜随便玩,可以吃零食吃方便面,我不会管她。跟她妈去,能看兵们表演节目,能去炊事班看叔叔做饭,还能参加连队除夕会餐。
过了正月初七,我们回家团圆。走进空荡荡、冰锅冷灶的家,打扫卫生,洗洗涮涮,临时拼凑几个菜。坐下来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真是不欢喜、不热闹,甚至有点儿孤苦伶仃的感觉。
有一年,妻子想改变吃年饭模式,摆上瓜籽水果和零食,招呼我们坐下来看电视,活跃家庭气氛。女儿说:在家过年真没意思。
于是,我们街上游玩,每到一个路口,停下来环顾左右,看哪里有彩灯哪里有人,我们就朝哪里去,希望遇见热热闹闹场景,感受欢欢喜喜气氛,捡一些年味带回去,也好装扮冷清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