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可以属于生物学、医学、文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玄学、神学……任何一个学科的理论范畴,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仅仅只是一种在意义链条里不断延宕的运作方式,没有能被抓取的实在。对于个体来说,它只能被感受、被体验、被想象、被犹豫着接纳或拒斥,而无法被精确丈量和妥善安置。判断自己是否健康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就像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称量体重,结果只取决于你的肌肉想要用几分力。闭上眼的感受是有效的,睁开眼的观测是有效的,抛弃眼睛,把自己悉数交给数字与众人的话语也是有效的。太多“有效”叠加在一起,在同一个作用系统内相互抵消和干涉,需要一个人调动多少能量和智慧才能为“健康与否”找到立得住脚的关键词、论据和注脚。唯物和唯心在“疾病”面前不分你我,物质和精神在这个概念里完美合一。人们用细胞的生死念诵咒语,用神的话语缝合伤疤,用生化反应造就寓言,然后依旧游离在任何稳固的建构之外,成为自己身体的难民。
虚
我的身体正在分崩离析,从指尖开始。
先是一个指甲盖挣脱了出去,接着是一圈圈指纹,延伸拉长,牵动着指节往外蹦。
——就像第一次尝试行走的孩子,自顾自跑出老远,突然发现没了依靠,独自一个立在风中,踉踉跄跄,往前扎个猛子又往右绊一跤,晕头转向的,心里害怕,想回头往大人身边去,但曾经坚实可靠的一切都在朝反方向移动,所以只能咬咬牙向前。
手臂、肩膀、耳朵、脸颊、太阳穴、头盖骨、颈椎、肋骨……头一个跑出去的指甲盖觉得身后拖拽的东西越来越沉,一个接一个,都散成了部件,但又被细长的皱纹串着,成了自己的负担。它开始觉得这场逃离运动不如最开始想象的那样轻松,步伐开始放缓,方向变得犹豫,有时候往东走出十分钟,又急急往回撤,返回路上鼓起勇气往南走两步,遇到黝黑的树林又心生怯意。最后来来回回晃悠了好久,悬浮在一个定点上。跟随它而来的部件串也悬浮在周围,延着皱纹的来路,隔着模糊不清的距离,不靠近,也不远离。
渐渐地,在这种悬浮而疏离的静默中指甲盖感到某种妥帖。就像一套剪裁合身的西装。它开始后知后觉以前的躯体内间距是多么紧凑,肱骨咬着尺骨,桡骨连着掌骨,一个指节唤着另一个指节,把皮肤推挤得皱缩在一起,形成眼儿,形成圈儿,无处伸展。它仔细回想着以前嵌在皮肉血液里的感觉,温暖得像挨着一个火炉,但也时常因为过于灼热而无法呼吸。
现在这样很好。指甲盖想。它平躺下来,遥望在虚空中缓慢流动的血液,一个个血细胞发出微光如天上的星辰,时不时灭掉一两颗。肌纤维和筋膜游离在星群周围,给一切都蒙上一层薄纱。指甲盖有点犯困,干脆睡了半晌,半睡半醒间听见远方传来哮鸣音,拖着长音,凄厉悲凉,直捣进梦里,搅得梦成了一团浑水,醒来后突然惊觉自己轻飘得可怕,下头没根,上头没瓦,一场雨一场风就能把自己刮走。
它挣扎着爬起来,顺着皱纹的来路向其它部件走去,一边走一边唤着它们的名字。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多远,方向也早已失去,直到最后把所有力气都使完,它终于重新遇见了另一个指甲盖。
哮鸣音
我的喉咙里住着两条狗。无人看管,脖子上没圈,两条野狗。
两条野狗不跑不跳,蹲在石头缝里,苔藓从石头顶部流出,一路长进缝中,弄得野狗身上湿腻腻,凉飕飕,但它们一动也不动弹;太阳在路的尽头苏醒,银针似的光线根根扎进野狗的眼皮里,刺得眼泪粒粒流成了河,但他们一动也不动弹。
野狗有自己的使命,它们看管着沙漠两侧那一百扇百叶窗里的绵羊。燥热潮湿的风卷着沙从身后吹来,敲打野狗身侧的百叶窗,吹进绵羊恒常的睡眠,推搡它们厚密的长毛,搅乱它们梦中原地行走的碎步。
蹲在石头缝里的野狗日夜看管着那些绵羊,用耳朵,用鼻子,从来不睁开眼睛。一条狗用声波描绘总量,不是一头、两头,而是一缸池水的涨落,这头涌起,那头降落,打着旋,往后卷,依然是那满缸的池水;另一条狗则更相信自己的鼻子,它熟悉那群绵羊散发出的蛋白质腐败气息,伴着热风吹来,稠密、粘滞,扒在它的鼻腔内部,多一缕、少一缕,都不是原来的数目。
两条狗配合默契,从不出错,青苔渐渐爬满了它们的身躯,阳光刺瞎了它们的双眼,它们依然在原地,听着百叶窗在风中的微微响动,守着那群古老的绵羊。
未来有一天,来了一场大风,风依旧从身后来,依然燥热潮湿,但快速、急促、声势浩大。野狗听见一百扇百叶窗脱落的声响,从风来的方向一路碎裂至风停息的尽头,那是日头升起的方向。绵羊的睡眠被惊扰,发出慌乱的呻吟。野狗耸耸鼻子,闻到绵羊的气味被风撕成细长的绳,一丝一丝遗失在风里;转动耳朵,听见池水的浪头冲破了堤坝,溃泄而出,水珠趴在风的躯体上,震颤着呼救。
野狗意识到,它们的绵羊正在丢失。它们蹬起了后腿想要站立,伸长前腿想要奔跑,但滑倒在布满青苔的石缝里;它们拼命睁开眼睛,视野中覆满乳白色的阳光,没有绵羊,没有百叶窗,没有风。它们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两条无法动弹的盲狗。
悲伤在两条狗之间传递,它们抬起脖子,和着绵羊的团团呜咽,发出了凄厉的长啸。
积液
床在往下陷,从脊柱到手臂,形成峡谷。峡谷旁的黄土高原卷着光的焦味蔓延至大湖,蒸腾出层层水汽,糊住过往旅人的口鼻。
你感到疑惑,在记忆里搜寻昨日经过此地的景象:湖水才刚没过湖底,薄薄一层,翻着浑浊的浪。短短一天湖面已经阔到天边,水面也快升至你脚底。你蹲下,捧起一掌水洗脸。水是温热的,但藏着细小的、冷冽的冰晶,呼上脸后刺痛了你的毛孔,不知道是因为尖锐的晶簇,还是冰晶内迸发出的极寒。
作为唯一的守林员,你已经在这片黄土坡上度过了数不清的年月。刚开始这里的树林是由气体构成的,然后气体汇聚成斑斓的液体,再凝固成岩石。岩石森林是你会永远怀念的故乡,你从一块岩石的伤口中诞生,在它的疼痛里苏醒并成长。在你履行着护林员的职责,清点着每一处生长和断裂的时候,你总能欣喜地看见细小的晶簇在那条旧伤口处冒出、伸长、变粗、交错,缓慢缝合着伤口,直到变成一条坚硬的伤疤。这条伤疤让失落取代了欣喜,你明白自己已经被彻底地关在了岩石外头,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守林员。
岩石被风吞噬后,这里长出了木头森林,各种形态和结构的木头。再然后木头被坠落的天火烧尽,这世界便成了现在的模样。你曾经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可能永远不会变化,这里没有风,没有水,没有森林,没有出生和死亡,只有干涸的峡谷、河床和走不到尽头的黄土。
在一个没有森林的世界里,我是谁。守林员问自己。
那些树的记录,现在在哪里。守林员问虚空。
日复一日,你感觉自己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迟缓和沉重,视野里蒙上了一层雾,迷失方向的次数越来越多,然后有一天你突然看见了那个大湖底下渗出的水珠。
明天,你又将来到那个大湖旁,你会看见湖水已决堤,浪覆盖黄土,冲进每一条峡谷,填满天和地之间的空隙。你会被湖水淹没,随无数冰晶上浮,上浮,然后鼻尖触到柔软的天幕。
哦,原来这个世界是有边界的。在完全沉入海底之前,守林员这么想着。自出生以来头一回,你明白了什么是安全感。
术后麻木
一辆车跑在路上,四个轮朝前。左边两个轮遥望黑色的沙滩与海水,右边两个轮仰视高耸的苔原。
在这片长宽高都无比空旷的土地上,车知道自己要去哪。无需导航,无需外力操控,起点和终点没有区别,主路和岔路没有区别,发动机启动的那一刻就已经抵达终点,只是在这个人类的世界里,车总是需要耐心等待滞后的时空。
车在路上很少遇见别的车,即使遇上也不曾对谈,因为车眼前所示只有那唯一的目的地,其他任何事物的干扰都会变为视域内挥之不去的飞蚊症。车曾经在路上见过那样的景象,就因为短暂地瞥了一眼,那位原地转圈的同伴就成了它眼中第一只恼人的蚊子。
今日车出发前心情很好,它从低矮的牛奶盒房屋里驶出,由狭窄的小路牵着,绕过浮冰,穿过牧场,一路盘上崎岖的火山,在山顶被突如其来的冰雹大风浇了一头,于是掉头下山,开上一条夹在苔原与沙滩之间的马路。
车不记得自己以前是否来过这,但不重要,它知道车轮下的路总是对的,总会前往正确的方向。直到遇到那条巨大的沟壑。
如天上的毛卷云落下来、日日夜夜不断侵蚀地面所形成的峡谷,长长的沟壑带着毛边,刺槐一般向左右延伸,看不到尽头。车第一次迟疑了,但并不想停下,它朝右转了方向盘,延着沟壑寻找新的路线。
一路上,车看见完整的牧场被分割在沟壑的两端,各自承担着羊群的困惑和马的嘶鸣;它看见一头史前巨鲸风干的骨骼横跨于沟壑之上,中段的脊椎和前肢悉数落入身下的黑暗,嵌在头骨中的耳朵已听不见尾片的拍打声。车继续向前,经过了一块断裂的冰川,一条被吸入地心的河流,和数道被撕开的瀑布。
车不断开着,日出日落,月新月败,它看见自己的同伴一辆接着一辆从反方向朝它相向而来,飞快地经过彼此,速度卷起的风擦过后视镜和前窗,却不敢对视。对视在这种状况下是可怖的,会透露出令彼此都难以承受的秘密。不经意的视觉像一支从虚空中偷来的笔,能让无形的恐惧变成物质的能量,击溃所有其他的可能性,留下那个最为绝望的无声秘密——它们早已满眼飞蚊,再也记不起目的地的模样。
我趴在云上,撑着脑袋,用指尖划过它们疾驶的车轮和没有尽头的跋涉。束手无策。
心悸
夜晚还是个孩子,最爱的游戏是捉迷藏。它雕刻出形状各异的睡眠,垒成一个巨大的游乐场,精心布置,然后兴致勃勃地开张营业,把世界万物迎进来。
夜晚对自己的游乐场非常自豪,里边的每一块睡眠都大有来头:一块来自喜马拉雅山上的冰川,一块来自千岛湖湖底的村庄,一块卡在梁龙长长的食道里,费了老半天劲儿才抠出来。在所有睡眠里,只有一块是轻松所得——月亮蜕皮的那天,一块皱巴巴的睡眠脱落下来,碰巧掉进了夜晚的口水兜里。
刚拿到手的睡眠看起来都是脏兮兮的,糊着泥巴,沾着粘液,有些还裹着一层刺鼻的矿石皮肤,需要一双慧眼才能识别出它们底下光华的形状。夜晚天生就是鉴宝行家。它小心地用黑洞吸走睡眠表面的杂物,用土星环切割出轮廓,在银河中冲刷几次后,莹莹微光就透出来了。最后还得把初步切割好的睡眠扔进地球的大气层,高速旋转好几圈后才能打磨得平滑透亮,把里头的光华释放出来。
雕刻更是一个需要耐心的事情。夜晚从不局限自己的想象力,每一块睡眠都是它自由的创造。它细细刻出深浅不一的线条,让这些线条在半透明的光线中交错、舞动,然后再根据变幻出的画面决定下一根线条的位置,一点点搭建出复杂但和谐的舞蹈。
直到所有睡眠都被雕刻好并被垒成假山放在游乐场里后,夜晚开门迎客了。
心脏是随大家伙儿一块来的,它躲在队伍的最后边,兴奋地环顾四周。在那天之前,心脏从未离开过胸腔的保护,那些坚实有力的肋骨栅栏帮它隔绝了一切喧嚣和危险,但也拒绝着冒险和挑战。心脏不久前刚从流经它的血液那听说了夜晚在造游乐场的事,动了心思,于是那天鼓起勇气,偷偷在大脑的带领下加入到了夜晚的游戏中。
捉迷藏的游戏规则很简单,躲进睡眠里!夜晚宣布。这里有数不清的睡眠,找到最能隐藏你们的那一个,躲进去,十分钟之内没被我找到的就赢啦。我保证,赢家会获得丰厚的奖品!
心脏看见雪花在倒数声中飘向一块闪着银光的鱼鳞状睡眠,岩浆也快速流进了一个蒸腾着热气的洗脚盆,可它在无数的睡眠块间跑了好久,还是没能决定好去处。夜晚已经倒数到十,心脏情急之下随便钻进了身旁一块由颤抖的黑灰色丝线构成的睡眠中,蜷缩起来。
里面十分昏暗,很静,像巨大的深山屏蔽了大多数色彩和声响。过了一会儿心脏才察觉到这里边的黑很广、很深,仿佛往四周侵略的野兽。它起了好奇心,随着兽群往深山里去,看那些潮湿的爪牙如何刺透山脊,啃噬山的残肢,一点点把残余的光吞噬干净。最后,当心脏走到完全静默的黑暗里,突然想起了正在进行的游戏。
它往回折返,从进来的位置出去,发现游乐场里一丝声响都没有。在月亮的荧光下,它看见自己刚才的藏身之处并不是一块睡眠,而是夜晚随意堆放在地上的巨大黑袍。
心脏奔跑起来,在睡眠堆之间寻找其他伙伴的身影,但游戏看起来早已结束,赢家、输家都已离场,游戏的组织者也正在远离这颗星球,背影稀释在空中,没有留下任何奖品和记录。心脏想要离开这空无一物的游乐场,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了大脑的指挥根本不认识回家的路。恐慌和孤独让它浑身发寒,颤抖着来回踱步,然后坐在游乐场门口号啕大哭,直到它感觉自己被一个熟悉的拥抱裹在了怀里——
这个拥抱集合了24根肋骨所有的力量,用坚硬的沉默擦去了心脏的战栗和泪光。
瘀斑
我的家族世世代代都以做烟花为生,人们觉得这是种天赋,视之为我们一出生就该无条件接受的命运。他们在满月的夜晚一个一个走进我们的店铺,坐进沐浴着月光的小隔间,对着桌上的碳粉开始诉说,等到绘制完成,满月会赠予他们回程的轻盈。
阿婆在收拾好行囊,准备启程的前一天曾告诉我一段往事。一般来说烟花师不会轻易提及与诉说者有关的经历,除非是在制作过程中遇到模糊不清的记忆盲点需要与另一个烟花师沟通。这两年,阿婆遭遇记忆盲点的时候越来越多,她开始把更多的诉说者带进我的隔间,成为我的常客,自己一宿一宿坐在堂屋里的方桌前点燃烟斗。
妈妈说阿婆已经算好自己启程的日子了,我们只能接受,所以我们从未详细谈起过此事。这好像是烟花师的宿命。我们把自己的意识拆碎,在每一次绘图与制作的过程中掺入一点,然后随着最后的燃放与祝祷消散。刚开始,这事儿显得很轻松,就像我十五岁第一次走进那个小隔间,看着橡木大方桌对面的陌生面孔,接过她吐出的字句并让某些画面自然地浮现在脑海中。桌上的碳粉开始移动,聚拢或散开,静止或颤动,随着讲述的停止,它们也精准勾勒出了我脑海中那些柔软、沉静、粗犷或跳跃的烟花雏形。这些雏形并不属于烟花师,也不完全属于讲述者,它们属于天空,当成品燃放的时候,我们都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这是从小阿婆就反复跟我说的。
而在启程的前一天,阿婆告诉了我一段她没有提起过的往事。
“有太多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你现在也过了三十,多少也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那种健忘不是我把茶壶放在了厨房但实际上在卧室,而是仿佛茶壶这东西自古以来就没有被生产过,它连同它的发音、构词和使用都陷进了一个无法打捞的虚空,我的意识被一块块丑陋的虚空布满,太多过往都漏了进去。这是所有烟花师的宿命,但我不是在抱怨,这只是一个事实。
所以孙女啊,当一个人的意识遍布虚空的时候,那少数留下的东西反倒更为显眼了。他是在一个与每一个月圆之夜都毫无区别的夜晚走进我的隔间的。那晚我没能顺利画出碳粉雏形,它们总是无法固定在一定的变化区间内,最后我只能打断他的讲述,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第一次挫败。但他没有离开。他开始问我问题,关于我们,这些一辈子坐在方桌后面,靠着倾听和幻象生活的人。很多问题我都没答上来,他说没关系,他下次再来。
在他之前,我从没想过我需要开口解释关于我们的生活。人们默认我们这一族的存在,像身体里的细流,隐而不现但无处不在。他们自然而然地靠近我们,如揽镜自照,观看他们自己的回忆、呓语、疯狂和伤痕,借由我们,他们得以观看一场私人焰火:血红、靛蓝、深紫、青绿、嫩黄、淡橘、灰棕……他们会落泪,对我们说“好美,我很喜欢,谢谢”,然后离开,到下一个时空寻找另一面镜子。
是他的出现,让一面镜子试图回头照向自己,我看到的是无限的中空。
我在等待他再次出现的那段时间里努力搜寻词汇来描述我们自己和出现在我们脑海中的那些雏形——多亏了那段和词语纠缠的时间,我后来才能顺畅地向你和你妈妈解释我们的命运。他没有爽约,在第二次会面里我表现得不错,我看到了他的微笑,感到一张宽大温暖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我想看看这一刻你脑海中的雏形。’
后来我是和他一起观看的那场焰火,火橙色的瀑布从日头内部倾泻而出,从细小的一股到澎湃的浪花,将我俩冲洗、浸透,渗进我们紧紧相拥的躯体和干裂的双唇。那是我一生中制作过的唯一一场没有色彩变化的焰火,遍布整个天空的火橙色狠狠咬住大地,万物都沐浴在永恒的疼痛里,疼痛发着太阳的光。
你妈妈就是随着那场火橙色的烟花降临在我身边的,她出生后的百天,我又为自己做了一管烟花,那也是最后一次。我坐在地上,抱着她。她看着天空,我看着她的瞳孔:血红、靛蓝、深紫、青绿、嫩黄、淡橘、灰棕……映在瞳孔中的图像重新遁入词语之间的缝隙,拒绝被复制和转述。烟花燃尽,你妈妈笑得很开心。当然,他没有看见,但无所谓了,满月已经赠予了我回程的轻盈。”
阿婆把她的故事讲完了,每说完一个字,那个字就沉进虚空中,事后我还想多问几句,但她茫然的眼神里已经空无一物。
所以我最后还是没有机会跟阿婆聊到我的决定,也没有跟她聊起每一朵绽放在我们皮肤上的烟花。
它们随着每一次诉说者的出现而出现,又在焰火燃尽后褪去。血红、靛蓝、深紫、青绿、嫩黄、淡橘、灰棕……火辣、肿胀、刺痛,像趴在皮肤上臃肿的水母,释放着毒素。
我们在受到伤害。我想对阿婆说。一次又一次,被别人的故事和回忆伤害,用自己的身体哀悼别人的创伤,印下别人的瘀斑。
但你拥有过自己的烟花。我想对阿婆说。阿婆,你很幸运。
所以妈妈,虽然做这个决定很难,但是我已经想了好多个日日夜夜。我的烟花也许不会是阿婆那样的火橙色,或许是墨绿,是海蓝,是一切我从没见过的颜色,也可能它们依然是烟花师们熟悉的色盘,但明天之后,我只想为自己点燃焰火。
妈妈,别哭,是你告诉我的,一个烟花师在自己的隔间里不能哭泣。
妈妈,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在你的隔间里了,让我看看吧,这一刻你脑海中的雏形。
爱丽丝梦游症
黑山就在爱丽丝眼前,从她跃入兔子洞后就一直随着她的眼珠转动,在视网膜上留下星星点点的金光。
“兔子先生,这条河真的通向那座山吗?”爱丽丝拦住一只狂奔的白兔,“它明明就是一条长在山腰上的银色尾巴,顺着它走肯定没错,可它总在四周跳跃,有时候在后面,有时候在左边,有时直愣愣的,有时盘成蛇。兔子先生,我现在迈不动步子了,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是在靠近山还是远离山。您现在要去哪儿呢……”
白兔在爱丽丝的掌心中挣扎,柔顺的毛发在她逐渐增厚的皮肤角质层上摩擦。
“在哪里?时间跑啦……在哪里?没时间啦……时间扭成一团,你的皮肤像黑山一样厚!”
爱丽丝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每个指节都在膨胀,十根手指变成了圆鼓鼓的椭圆形气球,高过了她的肩和头,而且还在持续不断地变大。白兔在她的指缝间小得就像一根针、一粒小米、一段头发茬,她不得不仔细辨认被皮肤角质层隔离在外的触感,细微得让人膈应,让人心痒。她不得不把兔子先生放走,否则它随时都会变成一块兔毛饼。
兔子先生嘟嘟囔囔地从爱丽丝的手指间跳下,即刻又跳入了河中。
这可是个好方法,河水只有一个方向,它总能把我带到黑山。爱丽丝跟在白兔后边跑了起来,肥大的手掌拖在身后,皮球一样滚动,然后随着她落进水里。
扑通扑通,爱丽丝的手掌像两块巨大的石头,拉着她往河底沉,穿过黑漆漆的河床,底下竟是深海。她快速从散墨般的鱼群中穿过,镜片式的鳞片上映着各式倒影。三角形、六边形、圆柱体、多面球体……色彩以几何的轮廓出现,失去了原本的名字却好似拥有了新生命,各自独立又彼此交融,沿着松针或鹿角般的水纹流窜,侵入侏儒海马的皮肤和水母的体液。宇宙飞船样的海龟在头顶飞翔,长着大嘴的海鳗对一只布满荆棘的海星虎视眈眈。杯状珊瑚在灰色岩壁上绽放出一丛菊花,细长的花瓣中钻出几条虾虎鱼,披着青草和阳光的香气。
爱丽丝迷失在一团接一团的色彩中,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去哪。
“嘿!我在哪儿?”爱丽丝想伸手拽住身边的一条鳗鱼,却四处找不到自己的手掌。她向左看又向右边看,发现自己的头和两侧肩膀之间离得老远,脖子飘飘忽忽地游荡在水里,手和脚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实在没办法,爱丽丝只能甩出自己长长的脖子缠住前方一只快速移动的动物,向它求助。回头一瞧,原来是那只白兔。
“啊,兔子先生,谢谢你带路。这海里可真暖和,但是四处都是一股臭鸡蛋味儿。兔子先生,你能带我去黑山吗?”
白兔被爱丽丝缠得动弹不得,怒气冲冲地咬了她一口,爱丽丝疼得大喊一声。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时间扭成一团,你把我勒得像黑山一样紧。”
但是这次爱丽丝吸取了教训,她可不会再次放走这个向导。
“兔子先生,我和你一块走,你把我带到黑山,我就放开你。”
轰隆隆,爱丽丝话音刚落,身下便传来巨响,一头巨兽抖落身上的砂砾,露出钢板似的鳞片,吐出猩红的火舌。海水快速升温,蒸腾出大大小小的气泡,白兔趁爱丽丝发愣,身子一缩,从她圈圈绕绕的脖子中间溜了出去。
“哎,兔子先生,你等等我!”
爱丽丝一咬牙,一使劲,身子变得轻飘飘的,汹涌的水流变成了疾风,推着她向前,一眨眼,跌进了一片温热的灌木丛,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胳膊、腿、脖子又回到了原样。这片广阔的灌木丛半人高,严谨点说,是被风吹成90度角的灌木丛有半人高,靠近地面的茎秆呈灰黑色,越往末端颜色越浅,直到褪成纯白。爱丽丝蹲下身摸摸地面,剧烈跳动的泥土有点烫手。
“嘿!我知道我在哪了!兔子先生,原来你是白兔子里藏着一只灰兔子啊。”爱丽丝躲在兔子先生的毛发丛里大声吼,“你好,灰兔子先生,原谅我的粗鲁,但是我真的需要你把我带到黑山去。”说完,爱丽丝狠狠揪了一把兔子的灰毛。
“哎呀,坏姑娘,坏姑娘!跳下去,跳下去,你把我勒得像黑山一样紧!”
爱丽丝又揪了一把。
“哎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时间快蒸发了,我把白毛灰毛和黑山一起留给你。”
兔子猛地一抖,身体像个被抽了一鞭的陀螺快速转动起来,灰白色毛发银针似的向外散射,带着爱丽丝飞也似地远离现在已变得光秃秃的兔子,片刻之后,那个大肉球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海底巨兽的咆哮声更大了,气泡如繁星似的集体向上涌,又集体向下坠,上上下下,把爱丽丝撞得头晕,最后翻滚几道,被困在了一个气泡内。
天啊,这里边也太热了。爱丽丝摸了摸气泡的内表面,黏糊糊的,却出奇的冰凉,和滚烫的身体接触,冒出滋滋的蒸汽,不一会儿一只手掌就消失了。
惊讶之间,气泡忽然急速飞升,爱丽丝抬头向上看,一片鱼尾状的黑色阴影从远处逼近头顶,同时逐渐向下降,面积越来越大,钢板式的鳞片从鱼尾覆盖之处落下,砸碎了身边无数的气泡和珊瑚。爱丽丝明白了,她现在身下是巨兽张开的嘴,四周是巨兽的鳍,头顶是巨兽环成圈的尾部——这是一场狩猎,猎物是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
远远地,爱丽丝看见一个肉球滚动在蒸腾的热气中。
“兔子先生!我们要赶紧离开这!”她大口大口地吸气,让自己的身体像气球一样肿胀起来,逐渐变大,手脚张开奋力撑住气泡的内壁。在小臂和小腿被蒸发殆尽之前,在头顶碰触到内壁之前,气泡破裂了。爱丽丝掉入气浪,身体还在不断变大,她伸长手臂,直到将光秃秃的兔子揽进怀里,然后脚踩着珊瑚和各种看不清形状的颜色块,大跨步向巨兽尾端还未闭合的那点光亮奔去,纵深一跃,跳入白光中……
我的世界急速收缩,一切光怪陆离都被吸入了黑洞中,我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沙发上,手中握着一枚棱柱型六面体水晶。我打开手电筒,光照透水晶黑色的表面,看见晶体里头装着一座嶙峋的黑山,万峰突起如利齿,七彩霞光如珊瑚。里头还有几颗微小的气泡,被封在黑山间的水道里来回游动。
再翻过一面,有几团灰白色丝线状的细纹铺在黑山的山脚下,朦朦胧胧,散墨般柔软,如同睡在我肚子上的白兔细密的毛发。
疤痕
这种古老的语言是近期考古工作中的最新发现。由于它们数量庞大、形态多样、分布很广,而且无法像其他那些刻在龟壳或虎骨上的古文字一样当文物保存,所以研究中心动用了好几个考古组的工作人员和历史学家合作,同时同地进行大规模的发掘和拍摄工作。
我在接到这个项目的时候并没有把它想得多复杂。我虽然入行晚,但跟着我们考古队的前辈和同事们也做过好几个古文字研究项目了,反正都是规范流程,只要通过地层堆积、发掘深度、古人类学知识、文化考订,归纳符号的规律,还有和其他出土文物、古籍的比对,就不难部分破译出这些古人的文字,还原他们的文化和历史。
但是这个项目的特殊程度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来举几个例子尝试描述一下这些文字的研究难度。
首先,它们很大,而且是被直接刻在地上的,不仅仅是岩石或者石阶或者任何固定不变的事物表面,而是地面上一切物质的表面。尝试想象一下一个人拿着一把刻刀在森林里刻字,第一划从花岗岩山体上起笔,一直刻到山体下的枯树叶堆上,第二划从旁边的朽木起笔,撇到羚羊尸体上,又继续延续到相邻的河水里。其实我用“写”或者“刻”来形容都不太合适,更接近的表达应该是“织”,这种文字就像用一切材料织成的某种图画,比如把一条河“织”在了羚羊的尸体上。
但是如果你认为它的形态是某种古人的拼接画或者编织物,那又理解错误了,因为所有被笔划经过的事物都会有着轻微的隆起或凹陷或颜色变化,除了那些早已风化、分解而导致模糊不清的部分。像是有一根(或多根)线贯穿在所有物质之间,形成某个隐约的字体骨干,而被它穿过的那些事物的“编织方式”和“层叠关系”则是骨干上的血肉。
希望我把第一个难点描述清楚了,因为第二个难点紧跟着第一个难点而来:这些“骨干”和“血肉”一直在不断变化。确定这点的方式倒是不难,只要通过地层分析就能大概确定不同考古坑里所发现的文字的形成年代,通过比对,我们能识别出某些变化的共性。比如年代越早的字体颜色越深。这不是风化褪色的原因,因为经过检验,不同年代的文字里含有着完全不同的化学物质,这些化学物质之间并不能互相转换,也不能通过我们所知的化学反应实现。我知道这违反我们的科学常识,但我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我也无法相信另一种愚蠢的说法:这是每隔几十年就有人重新用不同颜色的颜料再写一遍同样的文字——众所周知这些文字在几百年前就被埋在了泥土沙石之下。
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些文字有的会随时间膨胀,有的则会萎缩,还有些会缓慢更改自己笔划的走向,有些则会完全换用不同的“编织”材料。这些变化的痕迹都能在笔划周围通过特定的光学设备观测到。这些随时间发生的微小形态和颜色变化会不会改变字义?如果一个字从刚刚写下到被我们发现,中间发生了数次意义的改变,那书写人的目的是向不同时期的人传递不同的讯息,还是这种文字本身就能够将时间的推移囊括于一瞬间的书写中?如果这些古人能够用寥寥几个文字将未来数种可能的意义链条一次性传递给同伴……这种假设真是太惊人了。
第三个难点则是对符号规律的归纳。其实我前面说了那么多,已经足以说明将这种文字拆解成可识别、可复制、可组合的多组意义符号有多么困难。我们尝试借由其他已发现的古文字阅读规律来尝试破译这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如甲骨文的具象视觉符号和文化语境演变,玛雅古文字中用点和线标识的数字系统和表音、表意符号混杂的组合方式等等,但通通不适用。我们用最强大的智能计算系统帮助统计和分析我们拍摄的照片,确实能识别出不少重复使用的字符,但这些字符的组合方式却似乎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数个考古坑中都没有找到两个超过三个字符、完全相同的词语或句子,也没有可识别的固定短语结构。
最后我们猜想,也许这不是一种语言文字,而是某种部落图腾或者祭祀符纹?我们的考古坑是通过笔划线条明显的聚集和区隔来划定的,也许每个坑里的笔划构成的就是一个庞大的整体,是一个配合某种古代祭祀来使用的符纹?这个猜想让我们产生了在坑里复现一场祭祀的念头,而这个尝试终于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发现。
当我们组里的几个同事分别站在坑中几个不同的方位,同时顺时针缓慢行走并默念我们刚才商量好的某古老部落咒语时,我们都感受到了坑里气场的变化。
地面的尘土缓慢流动起来,空气鼓动着我们的衣裤,牵引我们的脚步停在了这些笔划的不同部分。我们各自在自己停下的位置站立了许久,事后讨论的时候发现我们都在那段时间的观测中看到了不同的画面,感受到了不同的情绪。在就这些画面和感受仔细讨论过后,我们初步猜想这些画面和感受,是同一个存在物的不同组成部分。
这可是一次巨大的进步!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种与这些笔划交流的方式,即使它听上去如此荒谬可笑。我们决定先不把我们的研究方法写入正式的工作报告,直到最终确证我们在不同笔划处阅读到的碎片信息能组合出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再商量下一步的工作。
我们后来重复了多次这样的实验,发现其实模拟祭祀并不是阅读这些笔划的必要条件,只需要在坑里保持静默地缓行一阵,让视线和心绪长时间落在这些笔划上,气场就会开始流动,阅读的契机便会开启。
这种阅读方式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们和这些笔划待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越感觉它们开始蔓延到我们体内,后来与其说我们在阅读这些笔划,不如说我们活在了它们当中,每一次的讨论都像从自己身体内部抽出感受和意义的丝线,编织出一个时空的梦境。终于有一天,我们完成了这个考古坑的全部阅读,把它整理在工作报告里交了上去。我们很高兴它确实是一个庞大的整体,这证实了我们研究方法的可行性,但它破译出来的内容却像一个费解的谜语。而且我们必须遗憾地承认,我们无法有效地将坑中阅读到的一切具身感受诉诸于语言。
后来,可想而知,我们的研究方法引起了轰动和争议,但经研究后还是被其他小组广泛采用,有时顺利,有时也会遭遇挫败,他们针对自己所负责的考古坑做了不少新的改良,工作有了巨大进展。直到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好几个坑的破译工作,基本可以看出这是一系列的医学笔记,记录的是不同疾病的不同症状和感受,和我们现在的医学表达大相径庭。只要成功阅读过这些笔划的人都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陷入失语——和当今语言体系的贫瘠正面相遇总归是让人不适的。希望未来研究者理解我们这些破译者的局限。
我们已经将经过审阅和修订的几章破译文稿公布在了《今日考古》的官方网站上,发布后有人嘲讽,有人困惑,有人惊叹,但能获得更多人的关注就已经是成功。距离解开这些古文字的所有谜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希望更多同行能加入到我们这项复杂艰巨,但充满了惊喜的工作中来,虽然你所阅读到的东西可能永远无法被第二个人完全理解,但别担心,失语也是一种语言,是我们所有研究人员都共享的语言。
真实姓名:李婧瑶(笔名:羽象)
联系地址:广东省中山市御滨名门1-1304
就读高校:复旦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M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