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中时的学校在五龙山上,离我家有十余里路程。
天空黑黢黢的,远处传来的狗叫声断断续续,零星几点星光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唯有老湾山山脚下我们家的小屋,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凌晨五点多,厨房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有时是母亲裹着褪色的棉袄,有时是姐姐披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外衣,她们摸黑起身,干枯的木柴在灶膛里爆开细碎的声响,火星子窜上半空又落下。跳动的火光映亮她们揉着睡眼煮红苕片片的身影,母亲布满老茧的手熟练地往灶里添柴,姐姐打了个哈欠,用木勺轻轻搅动着大锑锅。
锑锅咕嘟作响,切成薄片的红苕在沸水里打着旋,蒸腾的热气裹着清甜的香气,漫过整个屋子。母亲掀开锅盖时,白雾瞬间弥漫,她眯着眼,用木勺小心撇去浮沫。姐姐则在一旁把洗净的碗整整齐齐摆好,等着盛红苕片片。
当村庄还在沉睡,我已在洗漱,收拾书包。桌上的碗里,红苕片片堆得冒尖。我匆匆扒拉几口,甜软的红苕滑过喉咙,暖意顺着胃里蔓延开来。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母亲缝制的蓝布书包泛着柔和的光泽,细密的针脚在布料上蜿蜒,那是她在油灯下熬了好几个夜晚的心血。为了让书包更结实,她特意在边角处缝上了从旧衣服上拆下的布条;为了让我背着舒服,又在背带里衬了一层软软的棉花。父亲将书包往肩头一挎,宽厚的布条背带压出深深的褶皱,那是经年累月负重留下的印记。
蜿蜒的田埂上,火把燃烧出细碎的爆裂声,火星溅在父亲侧面。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影子被火光拉长,在潮湿的土路上晃动。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凉的,可我的心里却暖暖的。书包里装着课本,肚子里装着母亲和姐姐煮的红苕片片,沉甸甸的分量总让我想起父亲挺直的脊梁。寒风卷着露水扑在脸上,父亲像座移动的山,背着我的书包,也背着我的未来。他不时回头看看我,叮嘱道:“小心脚下,别摔着。”
丘陵起伏,小径在田间和地头时隐时现。父亲的脚步声沉稳得如同大地的脉搏,每一步都踏碎晨露的寂静。有时他会突然停下,用衣角替我擦去额头的汗,粗糙的布料带着柴火的气息。书包伏在父亲肩头,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路过水井湾那片竹林时,夜风掠过,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大自然的低语。走到乱石滩那个地方,就上了石子公路,父亲下意识地将我护在身后,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未知的危险都隔绝在外,那一刻,黑暗中的一切都不再令人害怕,因为父亲就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天蒙蒙亮时,五龙山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学校的白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父亲把书包递给我,指尖残留的余温还在布料上。“好好念书。” 他的话简短,眼神却比火把更炽热。转身离去的背影很快融入晨雾笼罩的丘陵,只留下一串渐渐模糊的脚印。我紧握着书包带,胃里红苕片片的甜香尚未散去,真切感受着父母与姐姐藏在平凡日常里的爱。望着父亲远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我才转身走进学校。
那些年的每个清晨,父亲送我读书往返二十来里路。他从未说过辛苦,只是用沉默的脚步丈量着对我的期望。火把照亮的不仅是蜿蜒的田埂,更是一位父亲深沉而无声的爱,还有母亲藏在细密针脚里的温暖。每当想起去五龙山的清晨,眼前总会浮现那束温暖的火光,父亲背着书包的身影,还有灶台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红苕片片 —— 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也是支撑我一路前行的力量。即使多年后离开了五龙山,那火把的光芒依然在我心中闪耀,照亮我人生的每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