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磨刀石

在我魂牵梦萦的家乡，老屋的门前，有一块磨刀石。它安静地待在那儿，宛如一位沉默的老者，承载着往昔的岁月与故事。曾几何时，在江南的农村，家家户户的门口大多立着这样的磨刀石，它们是村民们精耕细作庄稼、打磨农具的好帮手，而我家门前的这块，更是有着独特的意义。

这块磨刀石被付清安置在门前一棵槐树的树荫下，一半镶嵌在泥土里。它原本呈长条形状，厚实且耐用，石头的颜色是质朴的红褐色，一看便是普通却耐磨的材质。在岁月的长河中，在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反复磨砺下，它的中间渐渐弯曲、凹陷，恰似被岁月之手轻轻抚过，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它宛如琴师家中那被摩挲得温润的琴箫，又如土地庙门前饱受香火供奉而变得古朴的香炉，更似帝王将相手中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玉玺，带着历经时光沉淀的独特韵味。

白天，阳光慷慨地洒下，磨刀石静静躺在那儿，享受着日月星辰的温柔洗礼，也接受着风雨雷电的粗犷雕琢。在阳光的照耀下，它闪烁着微光，乍一看，竟如同一块熠熠生辉的玉石，又似一枚承载着荣誉的勋章，散发着别样的魅力。

而当夜幕降临，尤其是风雨交加的夜晚，世界仿若被一层厚重的幕布所笼罩。狂风在天地间肆虐，呼啸着席卷而来，吹得槐树的枝叶疯狂地摇曳，发出 “沙沙” 的声响，似在与风雨抗争。豆大的雨点 “噼里啪啦” 地砸落，打在地面上溅起层层水花，也敲打在这块坚硬的磨刀石上。

此时，磨刀石孤独地置身于这风雨的漩涡之中。它静静卧着，任由狂风拉扯它周围的杂草，任由雨点无情地抽打它的身躯。在漆黑的夜里，它的轮廓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瞧见一个黑影。风雨如同一双无情的大手，肆意地对它进行雕琢，可它却坚韧地承受着这一切。草丛里的蟋蟀和蝈蝈，往日里欢快的鸣叫声早已被风雨声淹没，此时也躲在巢穴中不敢出声。唯有磨刀石，在这孤独的风雨之夜，坚守着自己的位置，默默品味着无人诉说的孤寂。雨滴顺着它凹陷的表面滑落，似是它无声的泪水，又似它在岁月长河中经历的无数沧桑。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它与风雨为伴，与寂静为伍，在时光的洪流中独自坚守，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承载着岁月赋予它的深沉记忆。

我的农民父亲在世的时候，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一年四季，田地间总有忙不完的农活。从春日里的犁田、播种，到夏日的插秧、灌溉，再到秋日的收割、打谷，以及冬日的晾晒、冬储，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农事任务等待着他。每天清晨，父亲总是早早起身，迎着初升的朝阳，扛起农具迈向他热爱的土地。而在每次外出务农之前，或是农闲之时，他总会仔细地把那些用钝了、生锈了甚至出现豁口的镰刀、锄头、菜刀、砍刀等农具，一一放在磨刀石上磨砺一番。此时的父亲，就如同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在战前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刀枪，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专注。

儿时，我时常回忆起父亲磨刀时的场景。他时而稳稳地坐在小板凳上，双手亲切而又紧紧地握住农具，小心翼翼地进行细磨；时而又弯下腰，以更大的力气进行粗磨。无论是粗磨还是细磨，他的神情始终是那么专注，表情严肃而庄重，仿佛不是在打磨农具，而是在打磨四季的日月，钻研着农事的奥秘，与天地进行着一场深刻的对话。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磨刀石与农具接触的地方，随着手臂有节奏地摆动，“嚯嚯”“呲呲” 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那是磨刀石与各种农具、铁器之间真挚而坦诚的交流。它们在这独特的声音里，倾诉着只有彼此才能听懂的心语，来不得半点虚伪。这正如父亲的性格，他与农田土地用心交流，春耕秋收，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容不得丝毫马虎。

在岁月的雕琢下，在父亲在日复一日的磨刀霍霍声中，父亲仿佛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情愫，重新恢复了一种源自内心的自豪。经过他的精心打磨，每件农具都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变得越发有灵性。原本生锈的铁具在他的打磨下，逐渐变得光洁铮亮，一个个豁口也得到了及时的修复与愈合。而父亲，也仿佛从这些曾经锈迹斑斑、满是豁口的农具中，除掉了自己生命里某些迟钝、生锈的部分，找寻回了生命里那已然远去的青春年华，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充满活力的美好时光。同时，这磨刀的过程，也在慢慢打磨和激发着他因多年为家庭生活奔波、辛劳而变得焦虑、黯然的内心，让他重新焕发出一种生命里新的生机与活力，整个人都变得更加坚毅而明亮。

门前那弯弯的磨刀石，也如同父亲一样，在岁月的长河与浩瀚的星空中，一天天被打磨得弯了腰。它变得越来越消瘦，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各种现代化农具的出现，它也渐渐被时代所忽视，最终默默磨尽了自己的一生。它就像父亲的一生，在无情的岁月里，在无尽的生活重压下，被压弯了脊梁，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位置，承载着那份深沉的记忆。

时光匆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然老去，那块磨刀的石头，在岁月的雕琢下，在与铁器无数次的摩擦中，变得如同天空中弯弯的月牙，满是岁月的痕迹。而我们，也在这悠悠岁月里一天天长大。如今，当我们再面对那块快要被遗忘的磨刀石时，心中不禁涌起许多浮想与感怀。

岁月变换，时空转换，如今的农田耕耘，早已用上了现代化的工具。这个世界上，锋利的农具机械随处可见，各种先进的收割机械更是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曾经不可或缺的磨刀石，早已成为了历史的记忆，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然而，门口那块弯弯的磨刀石，却依然深深地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每次回家，看着被谁岁月早已磨弯的磨刀石，睹物伤情，我的眼前仿佛就会浮现出父亲那越发佝偻熟悉的身影。他时而坐在凳子上，双手亲切地握紧农具细磨；时而弯下腰，专注地进行粗磨。无论粗磨还是细磨，他都是那么神情专注，表情严肃，犹如在打磨四季日月，钻研农事，在与天地切磋交流。这块磨刀石，不仅仅是一件农具打磨的工具，更是我对父亲深深情感的寄托，是那段艰苦却又充满温情岁月的见证，它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