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姑娘

爱凤凰之地，全因凤凰姑娘。

凤凰姑娘，真名晓舞。

晓舞是小时候牵着学弟学妹过河的邻家阿姐，是上山打柴看见黑蛇吓得直哭的小妞，是父亲眼中的儿子，是母亲眼中的娇女，是我隔着几条山梁的学姐，最重要的，是爱的坚持者，是爱的宠儿。

晓舞说，晓舞是个普通的名字，所以，她和普通人一样，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爱情。晓舞又说，她和普通人不一样，因为她是家里的男娃，所以她得脱下绣花鞋，下田栽秧。可晓舞还说，你们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只要他敢站在家里对我说爱，我就相信爱。

这些，是念书时候，晓舞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

一月，陡见大雪纷飞，连忙带着几个孩子，飞奔凤凰谷。我叫它凤凰谷，因为大山将凤凰围成了山谷的样子。

在凤凰谷，我终于回到十二岁玩雪的年纪，孩子们终于在他们十二岁时见到真正的雪，尝到雪的味道。我捧了一把竹篱笆上的雪，朝着孩子们喊：过来尝尝雪的味道。孩子们张大了眼：雪可以吃？当然可以吃，可以煮饭，还可以煮茶，世界上最好喝的茶，就是雪水煮茶了……我回答着。雪水煮茶，是晓舞爱喝的，也是她会做的，这让我一直认为晓舞就是喝雪水长大的。孩子们尝了，有的说甜，有的说苦，有的说辣，有的说冰，有的说没有味道，就是水的味道……说着说着，还不忘抓几把雪朝我们大人扔来，然后嘻嘻哈哈跑掉。我望着孩子们无邪的有如白雪般晶莹剔透的眼睛，心里念着晓舞描绘的她爷爷教她用雪水煮的馨香热茶，轻盈扑鼻，钻心而来。那一秒，极想搭炉生火，捧雪化茶，轻温慢煮，二三人围炉，是煮茶，也似微煮年华。年华似水，人生如茶，茶水生涯，生生相伴，生生不相伴。

还在恍惚间，孩子们在堆雪人了，呼声至，我疾奔而去。雪人已堆成型，正在为其穿衣打扮贴胡须，我精挑细选草叶，和孩子们一起贴在雪人嘴角边，还没有贴完，周遭的笑声已经震坏雪人的头。为了证明我还能堆出十二岁时堆过的最美雪人，孩子们帮忙，开始忙活，小娃娃给我捧雪，大娃娃帮我滚出一个大雪球，我将雪球作为基础堆了雪人，堆好之后，发现雪人并不漂亮，全身淡青，因为雪里夹着青草的颜色。我发动态说：这是世上最丑的雪人，没有之一。我其实是发给晓舞看的，我感觉晓舞回来过。谁都不知道，我认为最美的雪人，是晓舞。晓舞，她就是谷中的精灵，她走的时候还说，谷是她的家，她老了就回谷里煮茶，我捧雪。

七月，似火骄阳，炙烤大地，也炙烤着凤凰谷，奈何山中植物繁多，生态良好，谷中仍然风清气爽，万物竞相生长。

大学毕业，晓舞第一次违背父亲意愿在上海找工作，居然两年不与家里通信，气得父母暴跳如雷。两年后晓舞突然回到凤凰谷，一是母亲病重，二是男友回国。母亲病危，有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男友出国，是断然而去一辈子都不再见的决裂。

那年七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好在山外的月亮田见到多年不见的晓舞。当时正在修路，露面坑坑洼洼，运砖运石子的货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热浪和着灰尘向我们肆意扑来。可是晓舞和我完全没有顾及这些俗物，我们被淹没在尘灰飞扬的路上，高兴地聊毕业后的困惑，聊找工作的艰辛，聊父母反对的爱情，聊儿时的趣事，聊谷里四季风声，聊遥不可及的梦想与追求……聊着聊着，晓舞的鞋子坏了，晓舞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提在手中，赤足行走，我开始哈哈大笑，她开始丢树叶打我。我跑在前头，对晓舞伴着鬼脸说：活该你就该被人甩，你这样的女子，谁敢娶回家去？换我作男的，也就是把你疼回家去，才不会娶你呢！

一路嘻哈，一会儿我帮她提鞋，一会儿她又抢回去，就像那只破鞋是灰姑娘的水晶鞋似的。大约走了三四里路，到得儿时经常打柴的地方，寻得旧地，一棵柏香树下，一块小石板，上面有楚河汉界，线痕分明，我们赶紧找来大小不一的石子，开始排兵布阵，玩起象棋来。

眼看太阳快落山，晓舞和我才踢掉石子，开始往家赶。又走了差不多一里路，赶到我家，天色已暗，母亲站在屋檐下，看着晓舞怕黑的眼神，笑吟吟地对我说，路上石子多，野猫野蛇也有，小木你和晓舞作伴去呀。晓舞高兴得跳起来，抱着母亲就说，您收了我吧，我给您当大女儿。

有了母亲的话，我有了夜不归宿的正当理由，一路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趁着月色，和晓舞吹着山风，唱着歌谣，开始往谷里赶去。大约走了二十分钟，远远地看见晓舞家的屋檐下，闪着昏黄的灯光。我一直走在前面，因为晓舞怕蛇，晓舞倒也敢于正视自己的弱点，从来就承认自己既怕蛇又怕黑。

我走到晓舞家屋檐下的时候，晓舞还走在土坝上，我径直向前，推门而入，看见屋里坐着的那个人，我惊诧地大叫一声，没有说话。晓舞以为家里有蛇，居然双手捂着双眼，在坝子中央瑟瑟发抖。而坐在晓舞家里的人，正是和晓舞分道而去的男友。我仿着男人的语气跟晓舞说：晓舞，我来找你了，我要把你疼回去……还没有说完，晓舞猛地站起来，看见男友从家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筋疲力尽地张开双臂，看着自己。那刻，不需要语言，我相信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热泪盈眶，何况喝雪水长大的晓舞，一融即化。

之后大半年，晓舞和男友都在谷里，一是照顾母亲，二是晓舞的父亲说要看看，这个男人是怎么疼自己女儿的。其实，父母已经默许了晓舞的选择和坚持，只是没有表露。晓舞的母亲走了，就在晓舞和男友筹备订婚之际。半年后，晓舞的父亲突然病重，因年老多病，也因对妻子的极度思念，拖了几月，也撒手西去。

晓舞的父母在两年不到的日子，先后离世，瞬间，身边没有亲人，孤零零的。她和他，还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呢，怎能不悲？可是晓舞没哭，我想，她已经悲戚到哭不出来。男友，陪着就是陪着，接不走晓舞，也娶不走晓舞，似乎，也疼不走晓舞，到底要怎样，才能让晓舞走？

晓舞在谷里住着，转眼就冬天了。冬天，晓舞喜欢在雪地里追着雪花跑，喜欢雪花围着她飘飘洒洒，有如那年山路上飘散的热浪和尘灰。我想，我应该在晓舞喜欢的季节里送她走，让我的父母给她祝福。老人们常说，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才会幸福。所以，晓舞成了我的干姐姐，我父母祝福她，我送她，这样，她定能幸福。

记得晓舞走的那天，我早早地站在她必经的田埂上，我要亲自送她。我将晓舞的手递到她男友的手里，挑眉重复那句话：如果我是男的，我不娶她回家，只会将她疼回家！我看见晓舞和她男友都笑了，笑得很甜蜜。看着他们迎着雪花，携手而去的身影，我的心终于放下。可就在晓舞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山坳的时候，我急了，朝她吼道：什么时候回来？晓舞突然一个转身，扔下男友，朝我跑来。跑到面前，笑意盈盈地大声说：山风满坡归，花香满谷回，秋月满家至，雪花满岭还。我回来时，要么是老了，要么是被甩了，总之，回来就只有一件事，共你煮茶。随后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争取把他甩掉，单独回来看木木。我哈哈大笑，说，不枉我白送你一场！晓舞朝前跑去了，轻快地，跟随着雪花飞舞起来，一直飞到山的那边，一直舞到爱的那头。

晓舞远嫁之后，我每年都会到谷里看看晓舞的父母。自晓舞之后，谷里走出去很多人，有女子，也有男子。十多年来，一直未变的，是谷里安静干净如初，人事淳朴纯良，正应了那句：凤凰谷里桃花源。

尤其近年,惯看秋雨春风，静听人事分离，更感世事如棋，喧闹无常，晨暮奔忙，终化青烟一缕，忆起山里烟云，谷里风景，儿时欢笑，醇美金兰，丝毫不信爱之时，还会有一根琴弦，在心底轻弹：只要他敢站在家里对我说爱，我就相信爱。

我想，那根弦，会一直在我心里弹唱，直唱到晓舞归来。

归来同我煮老茶，老茶犹比新茶香。茶香满谷引凤凰，凤凰恋火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