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何将遥远时光里那些生活碎片一网打尽呢?最终,我选择了柴草间作为叙述的入口。事件的起始与终结,当然是土里土气的火灶。小小的灶膛,像蚕一样,拥有无与伦比的消化功能,不声不响地,就将庞大的柴草间啃个精光。灶膛吞食柴草的样子,贪婪与势利的本性暴露无遗。火灶丰衣足食还是忍饥挨饿,命运就攥在柴草间手里。从这一点出发,柴草间也是无限接近事件的起点与终点。
现在的年轻人,只能顾名思义地理解什么是柴草间,却无法明白从前的日常之中,柴草间于一个家中的地位。那些年月,粮食当然是家庭的定心丸,柴草同样举足轻重。只有米缸不空着,柴草储备充足,当家人的心才是安稳的。潮汕大地,历来地少人稠,燃料极度匮乏的年代,周边村子有一户人家,竟把桌子椅子什么的都劈了烧了,此后好几个月,一家子都围坐在脏兮兮的地面上吃饭,传为一时笑话。从前的乡村,懒人是最被鄙弃的。
自家田地的输出,是柴草最重要的入项。四季轮回,村前北溪河两侧大片肥沃的田园,源源不断地提供补给。水稻收割之后,是柴草间一年里最为富足的时段。一次完整的收割,并非颗粒全部归仓,而是成捆成捆的稻草也屯进了柴草间,整整齐齐地码着,几乎要把屋梁顶得隆起来,种田人嗅着屋里那股淡淡的草香,那是干稻草吸饱了太阳温暖的能量,一颗心才真正踏实下来。小孩子对柴草间的兴趣,主要来自捉迷藏时,这里是理想的藏身之处;还有偶尔能在里面捡到一两个鸡蛋,那是刚开始下蛋的母鸡,还没能完全谙熟女主人的意图,一时憋急了,把宽敞温暖的柴草间当成了临时的产床。
秋收时节,水稻从割倒到进入柴草间的周期并不长。夏季则不同,田里积水盈踝,养鱼都绰绰有余,收割者只得把稻草拖至附近高地。刚脱完谷粒的稻草,茎秆草叶间还淌着新鲜的汁液,提在手里特别沉。碰上不识相的台风前来横插一脚,又得赶在前头,把稻草搬运回家。没有各种琐碎与忙乱,怎么算得上是庄稼人的日子呢。湿漉漉的稻草,堆在门楼肚、通廊或者厅堂里,得不到及时晾晒,整个乡村顿时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大人们愁眉不展,鸡们却乐坏了,残存的零星谷粒,是它们难得一遇的盛宴。
豆茎们的归宿,也是柴草间。豆茎烧起来火力十足,仿佛聚集了一生的生命热力,这一刻都迸发出来。火苗的舌头争先恐后地舔着锅底,给无聊的烧火添了些许乐趣。豆茎平时都会省着用,只有来了远客,必须多烧两个菜;或者逢年过节,按照潮汕民间的习俗,要蒸大批粿品,才舍得搬两束出来。好钢用在刀刃上,好柴草亦然。有时小孩子贪图省事,搬进灶间,逢上大人们心情不畅,必是一顿斥骂。
柴草间是个多国部队,成员还有甘蔗叶、香蕉叶、番薯藤、木薯枝等等。小学时写作文,喜欢将甘蔗林也比作“青纱帐”,这是一个充满美感的词。这种美只可远观。晒干后的甘蔗叶,依然并不友好,软剑一般的叶子,改变的只是苍翠的色泽,锋芒半点不收敛。小孩子手嫩,稍不留神,就被划下一道浅浅的口子,疼得直哈气。至于一层密密麻麻的茸毛,准确地说是甘蔗的体毛吧,一不留意,手臂上就会扎进针一般的一堆毛刺,火辣辣的,又痛又痒。也不知是谁发明的“急救”妙招,只消将受伤部位抵住头皮,一阵猛蹭,症状马上就缓解了。农家子弟,原本就没那么娇贵自己。
一家几口,一日三餐,加上煮猪食、烧洗澡水什么的,一年里,灶膛吞下的柴草,细算起来,是一个天文数字。只是农村人对数字缺乏概念,没有好好统计罢了。自家田地的产出,远远填不了这个无底洞。
大人们为柴火操碎了心,小孩子也没闲着。秋天果树日夜撒下的叶子,冬日散布路面的甘蔗渣,台风天里被野蛮扭折的残枝,都是小孩子的猎物。有一次,北溪河发大水,洪水退后,我看到一段裹着厚厚的黄泥的木头,正安静地躺在河滩上,眼睛霎时亮了。带回一些柴草,那种荣耀感,简直跟捧着一张奖状回家有得一比。祖母和母亲的夸奖,是我捡拾柴草的最澎湃动力。现在乡村的孩子,生活的中心除了书本就是手机,已经没有类似的农事记忆了,我说不清这是幸福,还是一种不幸。
每一回,刚背回满满的一篮子树叶,还颇有一种成就感,做一两顿饭就全化为灰烬了,不免又有些泄气与失落。有一个时期,我甚至异想天开,琢磨着要发明一种类似药丸之类的东西,丢一颗进灶膛,一根火柴的唤醒,就足够熊熊燃烧一两个小时,那才爽呢。
二
家中柴草一旦严重短缺,乡亲们便会扳着手指头,开始念叨着什么时候又可以割山草了。
我的家乡位于韩江冲积平原与丘陵地带的交界处,弯弯的北溪河穿境而过。村子西北边三公里开外,就是莽莽群山,山势逐渐抬升,一直绵延至40多公里外、海拔1400多米的凤凰山,粤东的第一高峰。邻近的山头,山草刚探出小脑袋,立马就有镰刀的寒光一闪而过。那些山终年都是秃的,像潮汕地区节日里一只只刚被拔光了羽毛的鹅,模样怪异且丑陋。人们视线之内的山草,很难获得生命历程的完整。深山里的山草却都是有主的,早在50年代初的土改时期,每个村都分到了好几座山,平时有人守着,入秋之后才解封。山草的宿根,用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的时间来争夺地下的养分和天上的阳光,这个时候已经长得初具规模了。有了这几座山,乡亲们的庸常日子又多了一份指望。
家庭主妇们的一个重任,就是逮住时间缝隙,填补柴草间的亏空。一株山草能活多久,由柴草间的饥饿程度决定。记忆中,农闲时节,三更时分,当远远近近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如潮汐般漫过村庄时,母亲她们就提起尖担、绳索、镰刀和饭包出发了。山草们持续了半年之久的岁月静好,又一次被打破。一名称职的潮州家庭妇女,首先是保证柴草间的丰盈。这是属于女人们的劳动理想。关于责任,关于爱,到了主妇这里,变得如此简单,又如此具体。直至现在,说到起了个大早的人,乡亲们仍喜欢沿用“去割山草”来形容。生活的印痕,虽然不露声色,可还是镌刻在老一辈的内心深处。
荒山野岭,羊肠小道,委实阴森可怖;两边稀疏的树,远看也如怪物一般,一开始难免慌张发怵,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最让人胆战心惊的,还是“北狗”。现在的小孩,顶多将北狗理解为某种宠物狗;我们这一年代的孩子,却都是“北狗恐惧症”患者。儿时贪玩不肯睡觉,老人们一句“北狗来了”,马上钻进被窝,连脑袋都蒙得严严的。从母亲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我约略知道,这是一种形体如狗、凶猛似狼的禽兽。饿急了的北狗,在夜色的掩护下,屡屡干着进村叼走家禽的勾当,伤人的事,也偶有发生。这种畜生,在黑暗的怂恿下,龇牙咧嘴,嘶嘶低吼,双眼比天上最亮的星星还要亮,透着一股凶狠劲,煞是吓人。
曾经有三几个人,路遇两只北狗,她们手执尖担,与北狗对峙着(估计这时北狗所看到的女人们的眼睛,也一样凶狠)。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盛大的黑,无法得到淘洗稀疏。终于,等来了另一拨人,黑夜的面纱也开始被撕开一道道裂缝,厚重的夜色残冰般,迅速地融化和变薄,周边的轮廓渐次从夜幕中闪现出来。众人一齐扯开喉咙吆喝,超高分贝的声音,急促而尖厉,像一支支响箭,射向天际。这一招还挺奏效,在气势上完全压倒对方。其中一个人,看着北狗夹着尾巴,悻悻离去,刚松口气,便瘫软在地。母亲还给我讲了很多对付北狗的办法。听着听着,我常常走神,我想到的更省事的应对措施,是像鸟儿一样,飞上枝头,居高临下,施以内力,以石块作飞镖,一枚接一枚地甩下去,愉快地把北狗们戏弄一番。那时我对习武十分着迷,梦中多次出现一跃冲天,摘下星星的情景。
有人正在走着,一条盘在路边大石缝下的毒蛇,不假思索,朝脚盘就来一口。伤者蜷缩在路边,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活像一条受伤的毒蛇。其他女人都慌了神,面面相觑,愣在当地。上医院吧,按这个行进速度,估计还没抬到医院,又得抬进山了。也是命不该绝,刚好有捕蛇者路过,生生将她从死亡的深渊拽了回来。此后许久,母亲她们聊起这事,有人还卖力地模仿受伤者的哭喊声:“唉,我要死啦!唉,我要死啦!”模仿者拖着长长的尾音,语气惟妙惟肖,其他人顿时笑作一团。放肆的笑声里,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期。时过境迁,事件中的九死一生渐渐被时间滤掉了,剩下的只是某个滑稽镜头。
挥动镰刀之前,母亲她们总是操起树枝,胡乱瞎打,驱逐可能潜在的险情。长年的进山经历,女人们都成为实用主义者。有些险情,却是匪夷所思。有一个女人,捡到一个大菠萝,竟一口气啃得只剩下一层皮。脆弱的肠胃承受不了菠萝的兴风作浪,当场毙命,魂销山野。许多年过去了,每逢在餐桌上看到菠萝,母亲总要心有余悸地重播这一幕,末了郑重告诫家人,菠萝味道虽然好,千万千万不能空腹吃。我总是静静地倾听着,不忍心打断她。或许,母亲曾经路过山民的菠萝园,一时动念,犹豫之后,到底还是抵挡住了诱惑。后来听人描述起死者的惨状,方才庆幸不已。当然,也只是假设,如此私密性的心路历程,谁会随便说出口呢。
上山割山草的,一般是女人而不是男人。更直接地说,柴草间的性别是女的,而不是男的。这样的家庭分工,儿时的我,一直理解不了。
三
我一直试图掰开岁月的一道缝,打捞起隐匿在时光深处的点点滴滴。我想象着母亲她们行走在荒僻山路上的画面:残月在林,晨岚动野,四围阒寂,两侧或高或低的树,向她们匆促走来,又赶忙消失在她们身后,像是为夜行者擎起的活动的仪仗。我发觉,这情形一进入我的脑际,更多的只是浪漫与诗意的成分。记得当年母亲说过,有时候实在太寂静了,除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以及尖担上绳索与饭包的撞击声,就是周遭断断续续的虫鸣。下半夜,虫子的吟唱声明显柔弱了许多。也许,激昂了大半夜,早就累了困了,不愿再专注地为这串单调沉闷的足音伴奏了。压抑的空气中,有人忍不住扯了个话题,或者干脆来一两段潮剧唱段:“峰山叠叠,峻岭重重。峰山叠,岭重重……”或者“王金龙命中不幸,长街求乞凄惨重重……”不久,复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胃像一台粉碎机,出门前喝的稀粥,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几乎耗完了。那个年代,无论男女,都对自己的胃感到不好意思。挨到正午,才就着山泉,用起午餐来。天气热一些时,山涧中跳跃着的清澈泉水,特别甘甜可口。捧一捧在掌心,连眼睛都是凉的。进入腊月,水寒如冰,冷得牙齿直打颤,那滋味就不太好受了。米饭暂时驱逐了疲累,趁着劲头足,女人们继续猫着身子挥舞镰刀。单一枯燥的切割声,此刻是天地间最美妙动听的音乐。出于对镰刀的畏惧,草们逃到这里,仍未能摆脱掉镰刀的追杀。山草的量攒得差不多了,又得赶紧张罗着回去。将蓬松杂乱的山草绑成结结实实的两大捆,也是一门技术活。
男人们的任务是接山草,保证天黑之前女人和担子都顺利进村。潮人有一俗语“头好半路来接担,二好皇帝个阿爸,三好烧水来洗脚”,其中的“头好”,说的就是接山草。说也奇怪,依据日影的长短,彼此各自判定启程的时间,总能在那一两个山头相遇。上一辈人的一些生活智慧,是了不起的。那个位置,是女人们体能消耗的极点。望见自己男人的那一刻,该是何等的精疲力竭;将担子卸下的一瞬间,又是多么的如释重负。割山草,其实也是一种重体力活。
迎接母亲的,还有我。夕阳下,我的身影被打印在地面上,更显出单薄,像一根长长的竹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吭哧吭哧地走在前头的父亲。那两个柴草团子,小山包一样,是母亲一整天的辉煌业绩。小山包越来越近了,才看清快步跟在后面的母亲。看到母亲朝我招手,笑意浮在脸上,我马上心领神会地迎上去。我知道,她又顺手牵羊,摘回一些野果了。这是幼小的我守在村口的真正目的,长久的等候则放大了这份期待。四季转换,野果各不相同。相同的,是酸酸甜甜的滋味。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桃金娘的浆果,我们潮州人叫“多尼”。这个叫法,可能是源于其旺盛的生命力和硕果累累的缘故。《潮汕百花歌》中,就有“多尼花开满山埔”的句子。撕下顶端的蒂头,挤出果肉中间白色的果核,轻轻一咬,脆软的果肉爆出的汁水旋即染满舌头。边吃边念着歌谣:“七月多尼红,八月多尼乌,九月多尼掉落土”,是儿时的一段快乐时光。吃后忍不住照镜子,嘴唇牙齿舌头紫红紫红的,能把自己吓一跳,也很有趣。那些带着母亲身体余温的野果,是我最为重要的童年味道。很多记忆,都是与味蕾捆绑在一起的。
与母亲一同踏上割山草之路的,有一个阿婶,在同行中年纪最小,对于捆山草一直束手无策,也挑不了重担,又总不愿少割些,恨不得视线之内的草都进入自家的柴草间。好多次,都是母亲帮她将割下的山草集结起来。杂乱无序的山草一到母亲手中,就变得服服帖帖了。返回路上,才转过几个山头,她又开始迈不开步子了。看着沉重的太阳已经不再有闲逛的心情,倦意十足地一点一滴坠下去,想着传闻中的北狗此刻或许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又抚摸着被滚圆的尖担咬出一道道暗红的伤痕的肩头,有时竟急得泪水夺眶而出。母亲说,她那个担子,经常由同伴轮流挑着。大伙儿走一段路,稍作歇息时,一人便回去接她的担子。当然,返回次数最多的,是我的母亲。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她男人的竹笠,远远地从前面山路上闪出来。
这该是何等的情谊啊。很多年来,每提及这事,母亲总是淡淡一笑,说这是一种缘分。这估计是母亲说过的最有文化含量的一个词。
四
梳理这些零星往事时,这个情节总会固执地跃至记忆的最前端。有一次,记不清什么缘由,或许只是母亲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瞬时就点燃了父亲胸中鞭炮的引子。他吼叫着,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顺手抓起几个茶杯,狠狠摔向墙角。伴着脆脆的声响,几个倒霉的茶杯碎了一地,吓得家里那只老猫一声惨叫,蹿至阁楼上。确认安全后,才睁着疑惑的双眼,打量着身下的一切。那时,无休止的劳累,男人们的肝火都很旺盛,一个微小的缺口,火气的岩浆就不可遏制地奔涌而出。掌灯时分,是父亲找到了暗自在柴草间里呆坐垂泪的母亲,嗫嚅着劝她回到餐桌上。母亲选择将柴草间作为自己的匿身之处,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还是在隐约提示自己对这个家的重要性,那时我太小了,对成人的世界一无所知。
几年前,朋友在那个叫“铜槽”的地方,开垦了几十亩山地。果子成熟季节,屡次盛情邀我前往。有一次,我慨然应允,实际情形,却是灵机一动,想着何不借此重走母亲她们的割山草之路,揭开被岁月层层包裹着的过往。
一条笔直的省级公路横卧于群山与平原的接壤处,公路两旁,已建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工业园区,耸立的楼房,将南来北往的路人与山林隔开来。不经意间,乡村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穿过鳞次栉比的厂房,十弯八曲的山路,像一把歪歪扭扭的皮尺,与刚才明晃晃如钢尺的水泥公路顿成天壤之别。路面已经拓宽了一些,母亲她们的足迹,早被岁月的风霜抹平了。有几段路,还有刚刚修整过的痕迹。新填上的山土,软塌塌的,仿佛刚敷了药末的伤口一样,正在静待着轮子和脚掌的进一步治疗。骑着摩托车,爬坡时,车子明显十分吃力,发动机声嘶力竭,车屁股浓烟滚滚;几处急转弯,稍不留意,有冲下山沟的危险;及至下坡,又有连人带车朝前翻的危险。一路颠簸,一路提心吊胆,到达朋友果园所在的山坳时,虽是寒冬,手心竟出了一层汗,仿佛刚刚参加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越野赛。细想也对,容易走一些的路,哪有茂盛一些的柴草在静候着镰刀呢。
朋友的母亲很健谈。我惊喜地获悉,她岁数虽比母亲少,也有过短暂的割山草经历。她亮出了手臂上一处镰刀留下的伤痕,还讲了一次颇具戏剧性的遇险经过。第一次进山时,转了好几个山头,割了老半天,感觉还不够烧两天,内心开始焦躁起来。讲到这里,她指着左侧一处山坡,说新手就是新手,就在那个位置,突然望到一簇山草,高耸、密集,在风中微微晃动着,仿佛亲人一般,等候她的前来。她一阵激动,扑了过去……妈呀,原来里面有一窝野蜂。她的上空,很快集结了一个黑压压的蜂群,发出低低的轰鸣声,幸得同伴提醒,赶紧跳入山脚的水潭。“幸好那天出门,带着‘老爷符’保平安。”她乐呵呵地说着,沉浸在过往的情景中。吃一堑长一智,自此记住了“好柴不流过双峙溪”。忆起割山草的一桩桩一件件,话语之间,她难掩那股自豪感。我不知道,是她割山草的次数有限,新奇感占了上风,还是昔日饮下的生活的苦水,经过时间的淘洗与发酵,早酿成了回忆的蜜。
如今路边就是几乎齐胸高的山草,密密麻麻,挨挨挤挤,感觉埋伏一个大兵团,路人依然浑然不觉。她还说给她一把镰刀,奋战一两个小时,就能割下一车子。缺少锋利的镰刀的野蛮阻止,山草恣意生长,蓬蓬勃勃。怪不得如今一入秋,天干物燥,山火一烧就是好几天。一些山区,护林防火的宣传标语漫山遍野,旗帜一样飘扬着。披上肥厚羽绒服的山们,变得不堪一击了,一处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一个冒着青烟的烟蒂,都足够酿成一场滔天大火。燃气时代,山草早已脱离人们的生活,俨然成为山林的一大隐患。这当然是一种时代的进步。只是,后来每次看到水稻收割后,到处在焚烧稻草,浓烟滚滚,整个村庄仿佛置身于雾霾之中,母亲总不免会有一些感慨。设若她目睹此情此状,内心不知会泛起多少波澜。又因为外祖母体质弱,是出了名的病秧子,母亲十六七岁的时候,正是现在高中生的年纪吧,就跟着左邻右舍的家庭主妇,早早踏上了割山草之路。还没完全长开的小姑娘,虽没少得到同伴的关照,柔弱的肩膀,还是饱受尖担的百般蹂躏。这是提起割山草,母亲感触殊深的另一重要原因。
用上蜂窝煤之后,柴草退居二线,柴草间也慢慢撤去了,母亲始挣脱了一种生活的裹挟。一开始,家里人都认为那股气味呛鼻难闻,唯独母亲表现得无比宽容,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想起她从天刚蒙蒙亮,直到下午时分,才凑足一大担子。山草生长的速度,哪里及得上寒光闪闪的镰刀挥动的频率。又忆起母亲和祖母婆媳素来和睦,祖母走后,母亲每谈及家婆,也是不吝溢美之词。唯一的异议,是祖母做饭“太费柴草”。当初觉得颇有些鸡蛋里挑刺儿的意味,如今终于能渐渐理解,内心对割山草又有了新的认知。
返回路上,残阳如血,寒风猎猎,林涛阵阵,夹杂着各种鸟儿归巢的声响,汇聚成巨大的喧哗。这密集的喧哗迅速感染了我。来到一段较为平坦的路段,一时心有所动,想享受一会儿天地间的孤独,索性停下车子,在路边寻了块草皮,席地而坐。群山的怀抱中,思绪闪转腾挪,似乎奔跑在山岭间、山草里。其实我没有奔跑,是我的灵魂出窍了。最后,却定格柴草间前,柴草间里塞得满满的,显得有些臃肿,母亲站在前面,拢了拢齐耳短发,抹去额上的汗珠,昂着头,脸上露出自得的神情。又想起潮汕地区母辈以上的女性身上的勤劳、勇敢、坚强和节俭,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地溶解在她们的时间里。
看得久了,似乎飒飒晚风之中,萋萋衰草正如潮水一般,就要倾泻而下,把我淹没,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