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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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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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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树的亡灵

树呢?树呢?

一路穿街过巷,树倒是不少。老伯爷公宫前的金凤树开得正好,远看像戴了一顶红艳艳的帽子,只在帽檐下露出少许的绿毛发。与金凤村相对望的榕树,密集的枝条正憋着一股劲舒展着,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祠堂前的樟树,倒是摆出一副拘谨的模样,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辈分不够高吧。旷埕边的龙眼树已挂了果,不时在风中晃着,似乎在展示着自己蓬勃的生长态势。古井旁的莲雾树,将熟透的莲雾随意撒了一地,仿佛在宣泄着什么。

这些,并非我们想要的。不是长得不够好看,恰恰相反,它们大都风华正茂风姿绰约。但是,都太年轻了,一副少不更事的样子。一眼望过去,就能够断定比我们还小,至多同龄吧,怎能扮演村庄过往的见证者,为每一个来者讲述藏在时间背后的秘密呢。 从气质上,就能马上予以排除,它们明显缺乏那一股静气,不够沉静和稳重,就好比那些榕树,也是长髯飘飘,却仿佛戏剧舞台上戴着髯口的年轻演员,稚气未脱,有些滑稽。忍不住拦了好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都摇摇头,几乎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的答案,一次次把我们心头探询的藤蔓掐断。

这一次,是陪朋友大亮一同回我们家乡的一个村子,拍摄申报省级古村落的视频资料。我们执意寻找的,是古树,那种饱经风霜刻满岁月痕迹的古树。它们是乡村漫长岁月的见证者,繁复斑斓的年轮里,才能翻查到乡村历史的翔实记载。

一周后,大亮精心制作的视频便出炉了。一遍遍看着,最让我感动的,是航拍镜头下的村子,一座座潮汕特色的老建筑,依山而筑,随坡顺势,有序排列着,呈现出一种美妙的韵律感,仿若一支无声却深情款款的曲子。黑黢黢的屋瓦,连成一大片,古朴而厚重,瞬间把人带进时光深处,让人体验到一种不被时间追赶的慢。星星点点点缀着的树木,又给村子注入了生机。原来,换一个视角,从高空俯瞰,我们的家乡竟然可以这么美,美得让人心尖颤动,美得都有些陌生感了。这种美,既加深了我对家乡的情感,无形中又放大了我心头的遗憾。近千年的漫长年月里,一代代乡民手植的树,那些高高擎起的将乡村的缝隙装点得满满当当的绿色旗帜,居然都没能等来朋友的特写镜头。

古村落里没有了德高望重的古树,不是一根藤蔓上结的果,多一个少一个都无关大局,而是像水桶缺了一块木板,钟表缺了一根指针,车辆缺了一个轮子,始终是不完整的。

忍不住和大亮通了个电话,我们的脑际,首先闪现的,都是儒林第围墙外那株遮天蔽日的芒果树。80年代末,我到中学读书,每天都要从树荫下穿过。这株树的高与大,打破了我对树木的固有认知。粗壮的树干,三四个大人勉强才能合抱,即便四五根主枝丫,也比普通树木的树干粗。巨大的树冠,不单彻底征服了一大段路面,还将儒林第的一角收作它的臣民。浓密的枝叶,组成一把密不透风的巨伞,通常下了很长时间的雨,路上已泥泞不堪,路人开始骂骂咧咧,树底下还是干的。这又一次改写了我有限的认知,只要长得足够高大,树原来也可以避雨。据说它是儒林第的风水树,至于树龄,村里的老人也讲不清楚,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已经是巨无霸式的存在了。其实变化肯定少不了,只是日复一日看着,觉察不到罢了,眼睛很多时候是会欺骗主人的。

芒果一天天长大时,这株树的关注度就更高了。这种传统品种的芒果树,果实不过鸡蛋大小,和现在的新兴品种搁一起,肯定没有人瞧得上眼,一入口,那个酸酸甜甜的味道,却能秒杀时下的大块头芒果。每次刮大风或者下大雨后,眼尖者总会捡到三两个,这成为我们上学路上最大的期盼。只是这样的好运气不常有,一些附近的孩子干脆抓到石块瓦片什么的就往树上抛,他们的准头让我惊讶。应声掉下来的芒果在水里泡一下,放在箩筐里,或者瓦瓮中,两三天就熟透了,黄澄澄的,一屋子尽是水果香味,把人招惹得口水直流。有一回,一个小孩竟拿鞋子扔,没想到芒果掉下来了,鞋子却牢牢挂在树枝上了,搞得路过的都有些哭笑不得。也有艺高胆大的小青年直接爬上树梢采摘。这是一株让人望而生畏的树,浑圆的树身,很难找到着力点,还爬满了植物。每一次昂起头来,翠绿的蕨类和青苔便像是在提醒我,要越过它们,没那么容易。感觉爬不了几米高,一口气接不上,整个人便会滑下来,一落到底,芒果没摘到手,衣服还被涂成绿的,惹人笑掉大牙。每次看到那些小青年从树上下来,满载而归时那股尾巴快翘上天的得意劲,我又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也要向它吹起最高昂的冲锋号,猴子一样嗖嗖嗖地一蹿到顶。

还没有等我成长为爬树能手,成功挑战那些想要接住云朵的枝头,90年代中期,路面扩建,这株硕大无朋的芒果树就被伐掉了。据传锯下来的木头,垒得小山包似的,比毗邻的电焊铺子还高出许多。长年累月镇守在路边的地标式古树,终究让步于时代的发展,退出了乡村的日常。我学生时期一个隐秘的宏伟理想,也失去了华丽丽地实现的机会。

上学路上,还要经过这个村的一个池塘。阳光下,池水闪着银光,像鱼儿们突然腾起的鱼鳞。这是大老爷宫前的风水池,池畔原有一株金凤树,不知是出于对水的热爱,还是自觉地为狭窄的村道腾出更多的行走空间,整个身子倾斜着,摆出一副要亲吻水面的样子。这株树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已经很衰老了,仿佛和人一样,活到了一定岁数,不但停止生长,而且开始萎缩,一天天地变矮变瘦,佝偻着身子。天气开始热起来的时候,每次路过,经常看到水里成群的孩子借助金凤树黝黑瘦硬的手臂,顺势攀上树去,又吆喝一声,像光溜溜的鱼一样,一头倒插下去,溅起一个个水花,循环往复。乡村孩子的快乐,大都离不开水和树,这种“高台跳水”,恰好把两者融合在一起,感觉这一刻池塘也跟着变得年轻了。真担心人一多,老树不堪重负,哗啦一声,连根倒栽进水里。

盛夏时节,在骄阳和热风的召唤下,这株垂垂老矣的金凤树,却迸发出超乎想象的生命活力,绽放出一树繁花,灿若流火,艳若赤霞,仿若一夜之间,所有的花朵都商量好似的。这种轰轰烈烈,不但把蓝莹莹的池水染红了,连周边的老建筑都换了另一副表情,显得喜气洋洋。这种枝头上的狂欢,使人觉得平时的老态龙钟是一种伪装,一个假象,仿佛只是为了夏日里的盛装出场暗暗积蓄力量。我想,这应该是一种生存智慧吧,树活到了一定岁数,也就成了村子里的智者。这个时节,外地一个摄像师傅就经常守候在此,那些穿着时髦的男女青年,在他的精心摆弄下,以树为背景,摆出各种夸张的姿势,以及略显僵硬的笑容,留下属于他们的青春记忆。我的兴趣点不在金凤花,虽然它是我见过的开得最红最热烈的一株金凤树,内心里反而巴不得这些喜庆的花朵快点像雪一样融化了,尽早结出荚果来。让我垂涎不已的,是那些近半米长的荚果,在此之前,我也没有发现一株金凤树能结出这么长的荚果。品相绝佳的,酷似武侠小说中的圆月弯刀,感觉折一根斜插在腰际,豪气立马涌上胸口,仿佛化身为闯荡江湖的一代侠客,有了行侠仗义的资本了。那个阶段,我正沉迷于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之中不能自拔,一门心思做着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梦。更早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用金凤树的叶子编一个圆圈戴在头上。那时的影片中,威风凛凛的小英雄,不只是因为手执红缨枪,还因为头上戴着这个。金凤树,承载着我太多的童年记忆。

乡村环境整治行动中,池塘全面清淤,四围砌上石栏杆,一番凌乱之后,池塘瘦了,道路宽了,周边环境焕然一新了。因为拓宽路面,金凤树与沉积在池塘中的垃圾杂物一样,也被清理掉了。所谓美化村居之举,有时恰恰构成了对环境的伤害。

与我们村的交界处,还有四五株壮硕的合欢树,几乎连成一条直线,成为村子间的天然界线。小时候,我的一个朋友的家就在树下。每次去找他玩,我们最热衷干的,就是爬上最北边的那一株,各占领一个枝丫,骑在上面,两脚垂下来,悠悠晃荡着,感觉骑的不是纹丝不动的树,而是温和驯良的马。我们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或者听树下大人们的闲谈,偶尔也撮着嘴吹起口哨,与欢欣婉转地啼唱着的鸟儿互相应和着,觉得特别逍遥自在,友情也跟地下的合欢树根一样,越扎越深了。最神奇的是,一到深秋,合欢树的荚果都干透了,风一推,一株株合欢树就像一个个大风铃,很配合地发出哗哗哗的声响,在热闹而又阒寂的村子里,这种有节奏的喧响能传播得很远。悠扬的合奏曲中,我们结束对话,倾耳细听着,思绪飘得很远。这个时候的我们,成了安静安分的女孩子。如今,这几株留存着我美好回忆的合欢树,也统统不见了。

还有苦楝树。80年代,社会经济开始活泛起来时,乡间流行用苦楝树打新式家具,沙发、单头屏床、高低柜、电视柜……儿时有好几回,我就看到一伙人围着苦楝树,七嘴八舌,兴奋地争论着这株树要打成什么家具,或者能打成多少家具。这个村的苦楝树也不例外。这种木材纹理漂亮,又不易变形,关键还是现成的。各家各户门前或庭院中的苦楝树,纷纷被伐倒拖走了,一件件散发着木质芳香的新式家具抬进来了。当年能摆放上这些家具的人家,都觉得倍有面子。只是,原来我们玩弹弓时,苦楝树结出的小果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弹丸,后来供应越来越紧张了。

电话里,我们还谈到了那些古老的榕树、胶东树、乌桕树、木棉树、玉兰树、相思树、桑树……这些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居民,都在村子里消失了,进而也一点一滴地在村民们的记忆里淡了。人们常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殊不知,除了享用树冠下的一方清凉世界,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人也会磨刀霍霍向树木。让一株树直挺挺地躺下来,只消半天甚至更短的时间,而一株稚苗要长成参天大树,则需历经几代人甚至更长久的等待。

评审资料终于悉数递交上去了,所能够想到和做到的事情,也都认真细致地完成了,所谓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也不过如此了。对于其他人,事情也就暂时告一段落,我坐在书房里,试图结束这篇文章,似乎也可以就此收束了。可是,此后多日,我总是隐隐觉得这个村庄要告诉我的,远远不止于此,我的心仍然被这个事纠缠着,好似什么把柄叫村子抓住了。隔了一些日子,才渐渐清晰了,原来,是那些树的亡灵在召唤着我,催促着我。我一逮到空子,就继续往这个古村落跑,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反复响起:你虽然无法让那些逝去的古树回来,至少能够使它们在你的文字里继续摇曳着,为了它们曾经昂扬地活过,更为了村子里现在那些不谙世事的树们。拜访了村里几位熟悉的老前辈,还实地察看了多处遗址,又继续写下去。

那株直插云霄的芒果树,公社化时期,由三个生产队轮番照管。60年代末期的某一年,芒果树迎来了高光时刻,整个树冠的芒果挨挨挤挤的,让人怀疑抽叶子的地方都腾出来长果子了。几轮采摘下来,竟收成了近两千斤。算上风雨之后掉下来让小孩子捡走的,妥妥的超过两千斤大关。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这一年,因为卖芒果这一项额外收入,年终结算,这个生产队的工分单价高出其他生产队一大截,辛苦了一年的社员们,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舒展开了,纷纷笑成了一朵花。乡亲们还据此推测,这株芒果树尚处于壮年,有足够的实力一路高歌猛进,再度打破纪录。

据说在迎来寒光闪闪的刀斧之前,原本像大公鸡一样傲然挺立的芒果树已经病恹恹的,好几根枝丫基本枯死了,远远望去,像被什么怪物啃去了一大角。有的说,是树下拴着的一群牛造的孽,这些巨大的注射器,日夜轮番注入尿液,没有经过腐熟发酵的牛尿,辛辣无比,让芒果树生无可恋。有的说,罪魁祸首还是树下那间电焊铺,师傅经常紧挨着树身作业,貌似粗糙厚实坚不可摧的树皮,却拿耀眼的弧光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由光污染肆意摧残。也有人认为,自80年代后期始,生态环境慢慢改变了,病虫害日益猖獗,集体化时期结束之后,这株芒果树渐渐失管了,等到村民们终于觉察到它的疼痛与难受时,已经太迟了,即便没有葬身刀斧,也时日无多了。是天灾,抑或人祸,谁也分辨不清。

听砍金凤树的人一再感叹,说被它孱弱的外表骗了,又说人如果拥有这样一副硬朗的身子骨,肯定可以活个几百年。我站在原来生长着金凤树的位置,手抚栏杆,望着空荡荡的坚硬路面,与有些死气沉沉的池水,一颗心也变得空落落的。一阵风拂过,池塘起了波纹,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不远处的德兰公祠与石牌坊之间,新种上的一株金凤树,枝条已高出屋脊了,苍翠的叶子间,零零星星地缀着几朵花,似乎在努力保持着年轻生命特有的谦逊。假以时日,它应该就是接班者了。我在内心默默盼望着,这株树快点生长,长成池塘边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把路人的脸都映得通红通红的,池塘也跟着一起生动起来。只要时间充足,我相信它拥有这个能力。在所有改变世界的因素中,最伟大、最正确、最具才华的永远是时间。只是,不知道周遭那些空置着的老房子,在脱离了烟火气之后,有没有足够的体力与耐性,等到这一时刻的降临。我又抬头望了望天,天蓝汪汪的,蓝得有些失真,仿佛一个海,但蓝蓝的天也填补不了我心头的空。

又听闻十几年前,一个外乡人敲开了合欢树下的一扇门,告诉老人说散发着幽香的合欢花其实是有毒性的,长久生活在树底下,对身体不利,老年人尤甚,不单列举了大量活生生的例子,还翻开一本杂志,白纸黑字,让老人看个真真切切。况且,这几株大树招蝉,夏天中尖厉的啼叫声烦得人睡不好午觉;入秋后漫天飞舞的落叶,细细碎碎的,也委实让人讨厌。凭借如簧的巧舌,与无与伦比的耐心,来过好几趟后,终于说动了老人。随后,拉来一班人,把几株郁郁葱葱的合欢树砍了个片甲不留,只留下几个光秃秃的树桩,以及地下四通八达的根系,在继续咀嚼自己的生活。至于成交金额,老人总是避而不谈。后来老人才听说,近年来合欢木价格飙升,一块规格不算大的合欢砧板,已由原来的四五十块,一路涨到一两百块,还十分抢手。还有就是合欢花不单没有毒,而且是一件宝,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可以用来泡茶喝,有安神、活血的功效,对人好着呢。有损人体健康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但是,望着空荡荡的门外,一切已经太迟了。烈日下,老人家里简直成了火炉,老两口苦不堪言,肠子都悔青了。

古树们的遭遇,更像是这个时代里关于乡村的隐喻。

还打听到很多我未曾会面的树,既可归于意外的收获,无形间又加深了我内心的哀伤。从前的村庄里,树长得看似毫无章法,却又自成体系,就像村子中那些散养的鸡呀鸭呀,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都让人觉得是一种有意的安排与合理的存在。如今,古树们早成了村里人的一截又一截残梦了。

作为海内外几十万秋溪陈氏的祖祠的大宗庙后面,原有一株老榕树。四十年代中期,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又创办了一所中学,校舍旁边的空旷处,依着山势又辟成上中下三个操场,这株老榕树就位于上操场的边沿,顺带把半个中操场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虽然是潮汕地区随处可见的树木,这株老榕树依然常常引起路人充满敬仰的观望。它实在太过高大壮实了,以至于让人觉得,生长是一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况且,又驻守在小山包的制高点,周边的各种树木,努力伸展了一辈子,至多才刚刚够得上其根部。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让它成为一种国王式的存在。大量的气根柱,构成了庞大的仪仗队,更壮大了它的声势和威严。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榕树的气根是一味中药,据说可以治疗感冒一类病症,其他角落的榕树,刚在南方潮湿空气的鼓动下,怯生生地探出一小截,马上就有锋利的镰刀一挥而过,生命永远定格在身高一米以内。因为身畔这座三进五开间的大宗庙的宏大气场,绝少有人敢打榕树的主意。这保障了它浑身的气根能够肆意舒展,在重力的怂恿下,前往投靠地面,进而像锥子一样钉进土壤,变魔术般地成为一根根结实的拐杖,通过分工与合作,把整个繁茂的树冠牢牢撑住,演绎着现实版的独木成林。我想这应该是很多年里,这株不分昼夜在高处站岗的老榕树能够击溃无数来势汹汹的台风的原因吧。

响应国家“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体育课上,学生们经常被“折磨”得快要趴下去。下课铃一响,孩子们便欢呼着蜂拥至榕树下歇息。这个时候的老榕树,仿佛就是一块磁场强大的磁铁。树荫下或站或坐,迎着徐徐凉风,那一份酣畅与惬意,到老了也没有人会忘记。可惜好景不长,50年代末,这株巍然屹立意气风发的古树,被村民们粗暴地大卸八块,浩浩荡荡地运到潮州府城一个玻璃厂的火炉旁,换来了柴油机的线圈。一番折腾后,老柴油机咳嗽几声,喷出黑烟,又开始粗鲁地嘶吼着,仿佛在发泄着积蓄已久的压抑情绪。一盏盏路灯也次第亮了起来,乡村盛大的黑暗被稀释了,寂寞的,唯有这座始建于北宋绍兴年间的大宗庙。咒骂得最凶的,却是村里的女人们。她们一有烦心事,会选择夜静时分,携着一点糖果、几张冥币,潜至老榕树下,点上香,对着榕树,倾倒一腔苦水,再通过火,把小笔金额转给各路神灵。这是潮汕乡间的风俗,一株老榕树,就是一间心理解压室。她们的心目中,蓄着长长胡须的榕树是神树,不但懂她们,而且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化解艰难日子里心头的种种苦恼。众多老榕树中,女人们最依赖的,正是大宗庙后的这一株。

那个年代,村子里遭遇类似命运的老榕树,远远不止这一株。潮汕地区的习俗,祠堂落成时,都会见缝插针,种上榕树,作为宗祠的标配。如今,这个有着几千户籍人口的偌大村子,十座老祠堂基本保存完好,基本功能也恢复了,而与祠堂同寿的古榕,早如云烟散尽,渺无踪影了。

村口小土坡上,有一座宋代古墓,族谱记载,长眠于此的,是村民的二世祖。承事郎的神道碑之前,原来耸立着三株古树,根连着根,枝挨着枝,叶连着叶,远看是一个树冠,走近才知道这一大团绿是三株树齐心协力拼凑而成的。不知从哪一代人始,这三株树有了“桃园三结义”美称,成为村前一景。至于谁是刘备谁是关羽谁是张飞,历来争论不休,各说各理,似乎一直没有定论。

过去夏日里,中午时分,顶着烈日下田劳作归来的村民,都习惯在树底下稍作憩脚,抽几口烟,说一阵与作物或者天气有关的闲话,趁机散去一身的汗水,顺便仰着脖子,把水壶里最后的那几口凉开水一饮而尽。至于“三兄弟”生命的结局,倒是颇值得安慰的,因为虽然无法做到同年同月同日生,最起码实现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算是为一段传奇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独自在村子深处转悠,在感觉到历史,感觉到时代的变迁之时,又深切感觉到时间的陷落,我越来越强烈地觉得,一株株古树,就是一盏盏亮晃晃的灯,当所有古树都熄灭了,这个古村落就黯淡了。有好几次,站在古树的遗址上,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我突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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