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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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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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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上的哀伤

“爬上去!爬上去!”喊叫声整齐划一,像事先演练了很多遍。稚嫩的声音,波浪一样,传递出一股把人向上推的力。

被我们一大群小孩子团团围住,首领一样挺立在中间的那个人,是村里的一个傻子,整天无所事事,与孩子们厮混在一起。一个村子,总有那么几个傻子。别看他们终日游手好闲的,名气似乎比任何村干部都大很多。村干部再横,顶多就是逮个机会,对下头的村民吆五喝六,越过本村的地界,说话就不那么硬气了。傻子们不同,名号往往传得更远,茶余饭后,被更多的人挂在嘴边。

这个傻子,名头尤其响亮。这得益于他异乎常人的爬树本领。再高再难挑战的树,都能像猴子一样,一蹿及顶,很快就在枝头上探出一颗小脑袋来,龇着一口黄牙,对着下边的粉丝们挥挥手,傻笑着,灿烂得像是树上新开的一朵花。这个时候的傻子,不再是三十来岁,而是我们的同龄人。感觉只要树足够高,他定能顺着枝干,把天上的云彩摘下来。他还拥有一项让人津津乐道的特权。集体化时期,村里大大小小的果树,都成了他家的,连村干部也奈何不了。对于一个傻子,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不知道,他爬树的技能,就是彼时练出来的,还是天赋异禀,生来就是爬树高手。我更愿意倾向于后者,相信这是上天的补偿,冥冥之中,确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支配着,保证了这个世界的公平。

炎炎夏夜,三山国王庙前,村民在纳凉,闲聊的话题,像晚风一样随意。有时转到傻子们头上,德高望重的老人总不忘告诫我们,别看傻子们一天到晚净添麻烦,他们可是在默默承受着各路凶神恶煞的摧残呢。言下之意,本该分摊给全体村民的灾难,如今都叫傻子们领受去了,就好比本应摊派到各家各户的雨水,全倾倒在傻子们家中,由他们在替大家生病挡灾,村里人都应该将傻子当作宝贝,善待他们才对。老一辈这一套透着道破天机的理论,我们颇有些不以为然。谁是村子背后的守护神,与我们何干?我们只关心爬树,或者说,只在乎如何获得更多的快乐。正是那个擅长攀爬的傻子,为我们的童年生活注入了很多乐趣。那些我们望而生畏的树,就怂恿傻子冲锋陷阵。从前的乡间,树木可真是多呀,当驯服了村子里所有的树时,男孩就成为一名男人了。

此刻,我们聚集在三山国王庙旁的老榕树下。这株榕树形状古怪,下截严重倾斜着,显得垂垂老矣,分叉口以上却特别粗壮,两截笔直滚圆的树干,只在树梢才分出无数枝丫,很长一段距离,极少旁逸斜出。没有横逸的枝条和粗糙的树皮可供借力,很多小孩子爬不到三分之一,稍一气馁,就像坐上了滑梯般,身不由己地滑了下来,跌坐在分叉处,惹来伙伴们的一阵哄笑。

老榕树是我们攀爬的天花板。征服它的光荣使命,自然又落在傻子身上。我们堆砌在脸上的热情,像擦亮的火柴,很快就点燃了他。他跳起来,直接来了个二踢腿,两只拖鞋便先后飞起来,又不偏不倚地落在三山国王庙的墙根上,动作干脆利索,一气呵成,赢得一阵喝彩。傻子更加振奋了,脸上泛着红光,像喝了酒一般。他朝手掌吐了口唾沫,使劲搓几下,仿佛这样一来,手掌便像种子萌芽一样,抽出无数铁钩,足够将光溜溜的树干牢牢攥住。

不消片刻,树干已被他的屁股甩在下面了。紧接着,整个人就隐入树冠之中了。仿佛他爬树时,一双无形的手在下面推着,瞬时变得身轻如燕。我们赶紧撤至远处高地,等了好一阵子,脖子都有些酸了,仍不见那个熟悉的脑袋从某一个枝头上冒出来。他在玩什么把戏呢?

傻子回到我们中间时,裤兜里多了四枚鸟蛋。我们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像往常一样,冲顶之后,即刻一滑而下,站在地面上,以手叉腰,挺着胸脯,如凯旋的英雄般,接受孩子们的欢呼。他把灰褐色的战利品悉数掏出,用下巴重新点数了一遍,才摊到我们眼前。“鸟蛋,香!香!”他笑嘻嘻地说着,口水都淌下来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触摸鸟蛋,那股温热感,很长一段时间,似乎一直停驻在指尖。

没有人会细想,母鸟回来之后,会有怎样的心路历程。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所著的《树上的男爵》,是我喜欢的一个长篇小说,记得里头有这样一段话:“我们是为了爬树的乐趣:越过树干上险恶的蜂巢和树杈,爬到人上得去的最高处,找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观看下面的世界,对着从树下越过的人们呼喊或捉弄。”小男孩柯希莫爬到树上去,是对文明社会的叛离和对原始生命野性的回归。于我而言,爬树的唯一目标,只有鸟蛋。

此后,每逢从大树底下走过,我都是昂着头的,侦探一样,总希望在繁密的枝丫间也能搜索到一个鸟巢,鸟巢里恰好正卧着几个鸟蛋。这是1982年初夏发生的事情了。敢于这么肯定,是因为这一年春节前,父亲承包了北溪河畔的几亩果园,有了这件足够载入家庭大事记的事情予以佐证,绝对错不了。父亲似乎早就料到儿子寡淡的生活里,需要一个鸟巢来点缀与渲染,提前小半年承包了这一大片果园。我想象着自己也能像傻子一样,口袋里揣着几枚鸟蛋,在小伙伴们面前卖弄着,那种嘚瑟劲,一定爽极了。

去果园的次数,比以往频繁多了,仿佛果园里每一株杨桃树一下子都成了我的亲人。此前,我是极端排斥的,那里简直就是一个蚊子的王国,随手一拍就能消灭几只。那种小个头的黑蚊子,专拣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下口,稍不留意,手脚上就变魔术般,肿起了一串包子,痒得几乎想拿刀子把它们削下来。

我开始留心果园里的一动一静。园子里的鸟可真多呀,它们在枝叶之间欢快地嬉戏跳跃着,或者成群结队地从一株杨桃树飞到另一株杨桃树上,发出各种清脆的啼叫声,仿佛是在玩一种我们看不懂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即便下雨了,只要不是急雨,它们仍旧叫个没完没了,只不过声音低沉了些,丧失了平时的尖尖脆脆,变得软绵绵的,像是在窃窃私语。这让我隐隐觉得,它们离我更近了,或者说,鸟巢离我更近了。我坚信,果园里某些隐秘的枝头上,一定也挂着鸟巢,里面正安静地躺着一窝鸟蛋,等候我的到来。滚滚红尘中,很多细微的事情,就能将人的鼻子牢牢牵住,就像鱼钩一样,将鱼儿死死钩住,而置身其中,居然浑然不觉。不知不觉间,我那欲望的风帆已被傻子鼓得满满的。

寻觅之间,我的执着到底得到了回报,目标就锁定西北角临河的一株杨桃树。我一阵狂喜,灵巧地攀上去。一株杨桃树,对于一个学龄前儿童,已经根本谈不上障碍了。细小的枝条有点抖,似乎承受不了我的体重。我顾不了那么多,上身努力前探,拨开细密的枝叶,鸟巢便在我的眼皮底下一览无余了。拳头大小的鸟巢,全是由细细柔柔的枯草编成的,只在上端一侧留一道窄窄的出入口作为门户。我仔细端详着,立马就对它的主人肃然起敬,这纯粹依赖嘴上的功夫,一根一根筑起来的,竟然织得如此精致。这是一只什么鸟的巢呢,我不禁好奇起来。但很快,对鸟蛋的占有欲就占了上风。我轻轻地将鸟巢倾斜着,以便能够透过门窗洞悉里头的一切。可是,只一眼,我就失望了,巢里空空如也,只有几根绒毛沉在底部,预期中的剧情,并没有如期上演。

此后,每隔三五天,我都要爬上这株杨桃树,仿佛那个鸟巢是一块磁铁,把我这块磁石牢牢吸住。虽然更渴望一天至少能看上一次,但我多少也明白,去得太勤了,引起鸟巢主人的警觉,我那华丽的计划可能就泡汤了。我尽量克制自己,拒绝鸟巢的召唤,即使与鸟巢擦身而过,也竭力不去张望它,只是装作顺路的样子,自自然然地跨过去。一方面我急不可耐,另一方面又信心十足,鸟巢的主人,一定会替我产下几枚鸟蛋的,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必须先有蛋,才会有鸟,天空中那么多飞翔的鸟儿,园子里那么喧闹的合唱,我担心什么呢。有一个阶段,我甚至特别希望拥有一双千里眼,或者一个望远镜,黑白电影中战斗片里挂在指战员胸前的那种,这样一来,就可以远距离地把鸟巢的动静尽收眼底了。

那还是青啼鸟的巢!

一个偶然的机会,从鸟巢下经过时,一只青啼鸟“呼”的一声,从那个枝头上撞了出来,慌里慌张的样子。印象中,我似乎还从没遇到过背羽的色泽如此耀眼的青啼鸟。大约因为近,那种黄绿色尤其夺目,仿佛一道电光闪过。在所有见到的鸟类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鸟了,小巧别致的个头,性情十分活泼,常在树木间翻飞跳跃着,鸣叫声更是悦耳动听。这是一种使人愉悦的鸟,有了它们的陪伴,似乎看守园子的漫长时光也就不那么无聊了。它们不像麻雀,叽叽喳喳地吵个没完没了,又到处偷东西吃,让人心生厌烦;更不像乌鸦,时不时地把人吓了一大跳。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上这种鸟了,有时被吸引着,还学着它们婉转的啼叫声,彼此应和着。但是,现在我更盼望到手的,不是可爱的青啼鸟,而是鸟蛋。我已经在最要好的伙伴面前夸下海口,不久的将来,长则半年,短则一两个月,我的口袋里就将多了几枚鸟蛋,煮熟后,我们就能一起回味鸟蛋的那种香了。说这话的时候,仿佛那只青啼鸟是我专门饲养的,就像母亲养的鸡,准时给她下蛋一样。

小小的鸟巢,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的天地里仿佛只剩下它,其余的,包括果园里所有的果树,树上四处游走的虫子,地面上盛开着的各种娇艳的花朵,花丛中舞姿曼妙的粉蝶,以及周遭虎视眈眈的蚊子,全被我屏蔽了,或者说,鸟巢被我无限放大着,身边大大小小的事物,都被囊括进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真实的情形,或许更短一些,只是这种让人煎熬的等待,将时间无限拉长了。在这以前,我并不在乎时间的存在,大人们好像也是。如今我倒是希望时间像身畔的北溪河水那样快速流走,日夜都不要停,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又一次轻轻托住鸟巢的时候,我的心就开始扑扑地跳着,呼吸也急促起来了。这一回,鸟巢终于沉了一些,仿佛一下子增加了好几斤。果然,里面多了三枚小巧的鸟蛋。据大人们说,蛋越小越好吃,鸡蛋比鸭蛋好吃,鸭蛋又远远胜过鹅蛋,傻子那些鸟蛋,跟大人的拇指差不多,他过后描述那个味道时,把我们馋得口水几乎滴在他身上,而这三枚鸟蛋,只有我的无名指大小,按理味道不知又要好上多少倍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三枚鸟蛋已落入我的掌心,两枚稍大,一枚略小,像一对双胞胎领着一个弟妹。淡蓝绿色的蛋壳,马上传递给我一股温热感。哦,久违了,这熟悉的感觉。想象中,这一幕不知已上演了多少次,终算成真了。想到马上就能够尝到鸟蛋的滋味了,更重要的是,可以在众多同龄人面前狠狠地炫耀一番了,我的心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像鸟儿一般飞了起来,在果林间一刻不停地穿梭着。

回到园子里那间简陋的屋子前,我时而将鸟蛋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吊篮里,时而又忍不住取下来,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青啼鸟产下的蛋,竟然也如此讨人喜爱,在让伙伴们轮番把玩之前,我自己必须先过足这把瘾。我完全陶醉在幻想中,心已经飞出果园,越过堤坝,飞回村子里,想象着自己正被小伙伴们簇拥在中间,被啧啧称赞的声音淹没了。

突然,一只青啼鸟落在屋角上,急急地叫着,叫声剪断了我的思绪。没错,就是这只青啼鸟,刚打了个照面,我就认出它了。呵呵,追上门来了,还挺及时的。虽然没有古代人公冶长那种解读鸟语的本事,我依然能够依稀翻译出青啼鸟的言下之意。我想站起来,骄傲地告诉它,你那个老窝,我早就盯上了,现在,这些鸟蛋全都归我了,这可是我一个月来的劳动成果啊。尚来不及站直身子,它就扑棱着翅膀,飞离了屋顶,消失在果园里了。或许,以其有限的智商,已经意识到,在人类面前,即使只是一个小屁孩,也纯然是庞然大物,比它强大何止百倍,想夺回蛋,根本就没门。

它并没有飞远,很快又绕了回来,从杨桃树上跳到香蕉树上,又从香蕉树上飞到屋顶,在所有可供立足的高处,将我当作圆心,循环往复地飞过来,蹿过去,高声啼叫着,羽毛蓬乱,尾巴频频抖动着,神情惶恐。看起来,它既毫无对策,又半点也不想放弃。叫吧,叫吧,看你能叫到什么时候,叫累了总该飞走吧。我暗暗推断。可是,叫声越来越尖厉,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凄惶,小小的身躯里,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几乎把果园里鸟们的混声合唱压下去了。这个时候,风也来凑热闹了,呼啦呼啦地吹着。我有些懵了,竟分不清这些四处流窜的风是周遭的杨桃树鼓出来的,还是从北溪河的河面上跑过来的。多年之后回忆起来,我仍无法厘清风原本就刮得那么凶,还是风的致幻效果,使我的心神突然恍惚起来,周遭的世界形成了某种扭曲与裂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就像处于旋涡之中,身体一直往下陷,伴随着某种眩晕感,同时觉得身躯在不断缩小,而青啼鸟反而越来越大,终于大到只需低头一啄,就能把我像虫子一样吞进肚里。我完全被震撼了,开始心慌意乱,头脑中早就预演了好多遍的在同伴跟前显摆的场景,也完全被搅得一塌糊涂了。不把鸟蛋还回去,它还会纠缠下去,无休无止,直至声嘶力竭。我猜测。丢了蛋的母鸟,原来竟是这个可怜的样子。

密集的悲啼声叠加在一起,箭一般射向我。在风的搅拌下,又仿佛凝结成一大块棉布,塞进我的胸口,心头被堵得特别难受。之前不久,刚好看过邻村一个孩子溺亡的现场,那个突然接到消息的母亲披头散发,一路哀嚎而来,整个身子扑在尸体上,哭天抢地,虽然心里也酸溜溜怪难受的,还联想到电影里一些电闪雷鸣的镜头,却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被完全镇住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荒唐,人命关天,怎么就不及区区一只鸟呢?唯一勉强应付得过去的解释,应该是这件事上,我是造成枝头上的哀伤的直接推手,是彻头彻尾的肇事者。

罢了罢了,统统还给你,还不行么。我懊丧地晃了晃脑袋,一路小跑过去,仿佛速度再快一点,时间就会倒退回去,回到掏鸟蛋之前。看着三枚鸟蛋顺着洞口,依次缓缓滚入巢底,完好无损地抵达它们那温馨的家园,我终于长呼一口气。让它们孵化成三只青啼鸟,欣欣向荣的果园里,自此就多了三个小精灵,不也挺好么?如果天空中少了三抹黄绿色的身影,几年之后,极有可能也就少了一大群青啼鸟了,而这个原因,恰恰是我一时的虚荣心造成的,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罪过了……我不停地搜寻理由,宽慰自己。

那个寻常的夏日下午,因为青啼鸟的现身,感觉童稚的心灵似乎长出一些模糊的东西来,一时又分辨不清。上学之后,方才豁然开朗。那是课堂上学习《悯农》一诗,要弄清标题中“悯”字的含义,难度比爬上一株树明显要大很多。它不像“锄禾日当午”一类,是具体可感的,语文老师稍一点拨,作为农家子弟,立马就懂了。是在老师的循循善诱之下,联想到那只青啼鸟的哀伤,终于心领神会,且牢牢记住,一点一滴地融入血液之中。

悯,多美好的字眼呀!

父亲回到果园时,我的心绪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好似历经一场大地震后,余震还在接连不断地袭来,耳际仿佛还回响着刚才青啼鸟的哀号。我将刚才的过程如实讲了,他笑了,拍着我的肩膀,柔声说,你动过的鸟蛋,鸟还会再要吗?而且,那只青啼鸟一旦感觉到安全没有保障,极有可能连整个家也会一起舍弃的。那咋办?父亲的话,让原本已经如释重负的我又开始着急起来,再次把鸟蛋弄回来吧,刚才青啼鸟那个撕心裂肺的悲鸣声,我委实受不了了;倘若真如父亲所言,母鸟远走高飞了,抛下鸟蛋任凭日晒雨淋,又觉得太可惜了。

此后整整几天,心一直纠结着,像被什么拧住似的。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青啼鸟的叫嚷声就隐约响起,仿佛这种声音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已经长久存留于耳边。又过了一个多月,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再次托起那个鸟巢时,我发现,那三枚鸟蛋,已没有了原先的温热感,早就在夏日里奔赴生命的冬季了。

从此,我不再仰着脑袋看天了。有时在村子里行走,看到大树下聚着一大群孩子,不消说,又是在围观傻子免费的爬树表演了,我也心如止水,悄无声息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对了,就在这一年,傻子竟然从老榕树上摔了下来。据说是在一次大雨之后,踩在湿漉漉的侧枝上,脚下一滑,就糊里糊涂地在空中一阵腾云驾雾,最后躺在了地面上。也是他命大,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衣服也被树枝撕开了好几个裂口,浑身骨头却完好如初。乡亲们都说,在我们潮汕乡间,榕树是神树,能佑护人。只是,自此傻子再也提不起爬树的兴趣了,他经常低着头从树下匆匆走过,仿佛从来不曾爬过树。

蓬勃的春天又来临了,父亲修剪杨桃树时,挂着鸟巢的枝丫也被利索地剪掉了。父亲打理杨桃树很有一套,垂至地面的枝条一概要清理掉,保持树冠里头的通风透气,更利于生长;蹿得太高的枝条易招风,结出来的杨桃品相不好,也不易采摘,干脆通通剪下,不必心疼。虽然是接手果园的第一个年头,父亲显然已经洞悉了管理的种种奥秘。

一年一度的大屠戮中,那只青啼鸟的领土,理所当然成为清除对象。

我蹲下身去,捡拾起鸟巢时,发觉缠绕在枝条上的草绳早就松松垮垮了,鸟巢也软塌塌的,扁扁的样子仿佛是一枚被夹坏了的蛋。狭小的洞口,像张开的嘴巴,露出无辜的表情。空荡荡的巢里已经积了些灰尘,还有一根羽毛,跟几片叶子胡乱交叉堆叠在一块,应该是在青啼鸟整理凌乱的羽毛时掉下来的吧。我把它拈出来,明媚的阳光下,它色泽黯淡,纤维有些变样,已经不复当初那种惹人怜爱的光鲜了,凑到鼻子上,也嗅不出丝毫关于鸟的气息了。果然,这个在枝头与田野上往返了无数遍才垒起来的鸟巢,早成为一处废墟,被主人毅然决然地抛弃了。

一晃,几十年的光阴就过去了,童年的好多往事早已模糊了,唯有那个鸟巢,依然封存于记忆深处。它既是一座坚固的城堡,关押着我本性中的两头兽,让我不再在欲望的浪潮中挣扎,在虚荣的彩虹里迷惘;又是一盏不灭的灯,发出悲悯的光芒,温暖了我的内心,照彻了我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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