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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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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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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虫同行

黑色的棉布鞋在塑胶跑道上踽踽前行,慢慢拉出一个弯曲的身影,一两只百节虫从影子里钻出,爬向跑道中间。我抬起头,前面是一位大爷在行走。每一次抬脚,都格外用心,生怕踩到了虫似的,落地的那一秒,他呼出一口气,喉咙里发着呼哧呼哧的声响。

只要天气好,上班前我都会到离单位不远的体育馆运动场上走路,时常会遇到这位大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行走,没有人陪伴,没有任何迟疑的表情。

初春的早晨,空气中布满露珠的味道,清新,淡雅。跑道两边的草湿漉漉的,像沐浴过一般。他穿着厚厚的黑色棉袄,花白的几根短发下面,是架在高高鼻梁上那双苍茫而坚毅的眼神。我回头望望,本以为他也会望我,然而他只是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一圈,两圈......今天,我第一次跑了九圈,身上微微出汗,在距他三四个跑道的位置逐渐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翻看着手机。“注意!蜱虫进入活跃期”“蜱虫叮咬千万别硬拔”......屏幕上充斥着这样的新闻,越看越烦躁,我索性关掉屏幕。

太阳从东边不远处的居民楼顶上升起来,阳光辐射到红色的跑道,就像铺满金箔。草丛里,一只再一只百节虫钻了出来,跑道上,一个又一个人走着跑着,一抬脚,虫子被踩扁了,发出恶臭。在我的认知里,这种虫子喜欢待在阴暗潮湿处,或者黑暗污秽之所。《昆虫记》里的知了,在地下“潜伏”四年才钻出地面,然后在日光下歌唱不到五个星期。不知道百节虫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草丛不待,非要往跑道上爬,大多数面临着被踩的结果,幸运一点的,经过跑道到得运动场草坪中,也无处藏身多久啊。

运动场周边的草,和这天气一样,肆意生长。每天清晨,跑道上的人不多也不少,我和往常一样的时间走着往常一样的圈数,春困让我感觉走得很吃力。看着三三两两爬到跑道上来的百节虫,我突然想到那位大爷,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他了。他是老了走不动了么,是生病了么,还是......

再走过两圈,远远望见门口迈进一个影子。哦,这不是大爷吗!走近了,我朝他点点头,想说声大爷好却被憋在喉咙里出不来。大爷似乎没有看见我,劲直挪上台阶、走上跑道。我索性沿着门歪过去,斜着往跑道上继续向前。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件黑色上衣裹在没有头发的脑袋下面,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是苍茫而坚毅的眼神。

虫子似乎是伴随着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不离不弃。

这回搬房子已经是第三次了。跟着房东的脚步迈进偌大的院子,我看到院子里有两间厨房,几棵笔挺的树高过屋顶,绿绿的叶子在细嫩枝条的依托下向外伸展着,虽是夏日,院内却阴凉得很。地上的水泥块破得不是很完整,有几处散布着落叶,但也是绿色的。屋的角落还有两小块地,零星的韭菜长得像草,也是绿绿的。相比前两次租房经历,这次给我的印象好很多了。

第一次租房是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爱人在村里教书,我在县城上班。房子是老家同龄好友的,他在青岛当兵,爱人和孩子在娘家住,听说我租房就很热情地介绍我住。看到才建不到两年的新房子,楼上楼下宽敞明亮,还有个小院子,厨房和餐厅也大,于是心动了。但后来发生的两件事让我实在忍无可忍。一次是跟隔壁人家为了养狗的事情大吵一顿,隔壁人家嫌我说他家狗吵闹,竟然把钓鱼用的蚯蚓扔院子里,那天下午下班吓得我爱人大叫。此后两家便互不理睬,倒也相安无事。第二件事着实吓坏了我们。一天晚上,才两个月大的儿子突然惊叫起来。待起来开灯一看,原来是被什么虫子咬到了,手臂上一个很大的包。母亲闻讯赶到我的房间,翻床倒柜,硬是没有发现什么虫子。母亲后来悄悄跟我说,这个房子建的时候曾经有个工人摔死了,所以一直没进来住。我伸了伸舌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第二次租的房子距我和爱人的单位居中,属于小区菜市场内,左邻右舍是贩卖鸡鸭鹅鱼的,腥臭味很重不说,一到晚上就遭罪了。夏天是漫天飞舞的蚊子,房子里面是灭不尽的苍蝇、蟑螂和老鼠。

搬进这家院子的第二天,正逢周末,我和妻特意带上母亲和大儿,到附近街上的火锅城奢侈了一把。母亲叮嘱道,别浪费,存钱买个房子,安心!夏末秋初的夜,是如此的安宁。坐在院子里,点燃一饼蚊烟,少去了蚊虫的骚扰,轻轻地摇着蒲扇为儿子送去阵阵微风,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只不过,那时摇扇子的是母亲。

一天深夜,妻从外地游学回来,我眯着惺忪的眼打开屋门、院门,转头就往床上倒去。这时,妻哎呀一声大叫,吓得我赶紧出了房门,生怕惊醒了儿子。刚走进屋的妻,闭着嘴惊悚地看着我,手指向她的脚。又是软体的虫子!我一边挪开她的脚,让她换鞋,一边小声地安慰着。待她进去洗手,我拿来手电筒、钳子。原来踩到的是一只硕大的蜒蚰。好家伙,怎么跑到屋里来了呢?

打开院子里的灯,我准备把夹到的虫子放到垃圾桶去。一定神,才看到院子里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虫子。对于这种虫子,我同样是害怕得要命。为了让娘儿俩放心,我决心痛下杀手。拿来打火机、钳子,一只只地夹住,然后放到一堆树叶上面,每夹住一只,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我不忍心看这些虫子,也许是害怕,也许是马上要焚毁它们,但更多的是一种肉麻。经过一夜战斗,基本上消灭了这些虫子。

本以为虫子不会再来了,或者不会有很多的了。一夜没怎么睡的我,早上起来做早餐,竟然在锅台上发现了一只正在游走的蜒蚰。这些虫子为什么非要往这些人类的用具上爬呢?明知道面临着死亡或者痛苦,依然要往枪口上撞!更可恨的是,第二天晚上,院子里同样有许多,它们在缓慢地游动,它们在快乐地交配,它们把院子里的石板弄得黏糊糊的、脏兮兮的。用火烧,这一只死去了,那一只钻出来;用水冲,它们像游泳健将一样,一齐往水沟里奔过去。

“再这样下去我要疯啦!”妻低吼着,愤怒着。

我的老家在神秘的北纬30°附近,属于中国长江中下游一个丘陵地带。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虫子,插秧的田里有蚂蟥,割稻子的时候有飞虱,挖山芋有地蚕,似乎虫子一路黏着我,搬也搬不走。从茅草屋、土胚房到砖瓦屋再到钢筋水泥房,虫子们总是一路伴随着父母兄弟和我,进进出出。

母亲是极爱干净的人,像打理自己的头发,再忙再累也要让还来不及装修的房子显得清爽、整洁。她曾跟我说,房前面人家有棵树,每到夏天,就有许多虫子到处爬。这不很正常嘛,有什么大惊小怪,我也没在意。一次过节回去,却没看到像以往那样老远就赶来接我们的母亲。待上到坡快到家门口,只见母亲拿着一把大她两倍的竹扫帚,在墙上、地上到处挥舞。我赶紧小跑过去。“这么多的虫子,尽往家里钻。”母亲一边回答我,一边不断地往外扫着。这种黑色的虫子,像是毛毛虫,但却有翅膀,你一碰它,它就飞走,就是不飞的,也使出吃奶的劲往门里爬。我和母亲费了周遭功夫,才将这些虫子弄干净。

母亲本不怕虫子。干农活做庄稼,哪没有虫子呢?除草,有蝼蛄;摘菜,有青虫;就是辣椒啊、茄子啊,里面都会躺着各式各样的虫子。做水田、拔草插秧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蚂蟥,很大的一只叮在腿上,扯不下拉不断,直到流出血来,于是吓得大哭。至于那些蝗虫啊、毛毛虫啊,我都很怕,但是母亲总是笑着帮我赶跑,说,一个大男人这么怕虫子,以后怎么好!

再过一段时间,我回来时却没看到母亲。心想,会不会是给棉花打农药去了。走到屋前的坡边,却看到前面那棵大树下有个人弯腰在砍什么似的。哦,原来是母亲。我走下去。母亲说,自那时起,这树上的虫子就没消停过,天天爬上坡往家里跑。母亲砍了些草,放在几把干稻草上面,然后用火柴点燃。随着滚滚烟起,树上的虫子不时掉下来,摔在燃着的草上,滋滋作响。但虫子还是会出来,它们几乎天天光顾我们家。这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这些虫子准把她弄得焦头烂额。这年秋天,父亲被查出胃癌,到第二年刚过完年不久,就走了。父亲走后,虫子却不再来了。这些虫子是父亲带来的么,或者是奔着父亲来的,又随着父亲离开的吗?

初冬,稀稀疏疏的人影在跑道上奔走。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逆着风行走。跑道上不时有一只虫子,再有一只,从这头去往那头。我忽地想起那位大爷,已经半年多没看到他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就是一个星期没来,第二个星期准会姗姗而来。我心头一紧,他是老了走不动了么,是生病了么,还是......死了?

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虫子和我们是什么关系。父亲患病一年多后走的时候,我时常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去找树的主人理论,为什么没有了解清楚那些虫子的来龙去脉,又或者没有想到下狠心去把那棵树连根砍除......哪怕两年后母亲和小弟遭遇车祸离去,我都没有想到过;哪怕大儿从他外婆家赶往安庆市立医院不再回家的时候,我都没有想到过。

整个早晨,我自始至终没看到大爷,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记得他蹒跚走路的样子。连续两三个星期,我一有空就来跑道上走路,希望能看到走在我前面的身影。跑道上,几只虫子依然在穿行,也许,这几只并不是之前的那几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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