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室外冰天雪地,六花满天飞舞,总会想起逝去时光里那些存活于室内的暖心事。
不管过去多少年,尤其是临近过年,去澡堂“下饺子”的镜头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多年前,在寒冷的冬天,洗澡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平日里,洗也行,不洗也中,就是小事。而走近鞭炮零星响起的腊年,家人催促也好,自觉自愿也罢,洗上一次澡,去污清垢,干干净净过个年,就是大事。
过年洗澡,或许意味着霉运被冲到下水道,好运被接纳了带回家,即便走形式,也蛮有仪式感。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农村老家,年幼的我心中所谓的过年,约定俗成的是脱下旧衣换新装,给长辈问声好、磕个头,口袋里装上几粒摔爆仗,赶往村头河湾炸冰块,多数的心思就是个玩了。年前,没有洗澡的安排;年后,更是懒得动弹,最多,在奶奶的吆喝下,伸出那被灰尘缠绕已经皲裂的细手脖子,用温水搓搓洗洗,也就稀里糊涂过了年。终究,年已慢慢走远,不洗澡,年,不也过来了!
有一年,村庄附近发现有铁,后来才知道,就像村子附近发现了煤炭一样,随后不几年。就建了露天铁矿。伙伴们搭伙去看矿坑。几百米地层深处,坑下作业工人已经缩成安全帽大小在游动。那时我就想,干一班活儿,汗尘累积,工人们得洗澡吧。
我家有个亲戚在铁矿,直到有一次他将工作流程说了,我像见了大世面似地,逢人就讲。心里却盘算着,自己啥时候也有天天洗澡的待遇,退一步讲,哪怕是过年满足一次。
机会像神偷,说来就来。
那个亲戚说:年前有几天,澡堂是对外开放的,不过,人挤人,也不见洗得干净。
终于在一个周末,我如愿以偿到了铁矿澡堂。
像本村小学三四间教室大小的澡堂里,水蒸气挤满每个角落,赤条条进来如入仙境。试试水温,迫不及待跳入池中,像极了过年跳进热锅的饺子。等到看清同学面孔,开始打起水仗,一时竟忘了来时母亲的嘱咐。眼看来澡堂下“饺子”的人越来越多,只好一步三回头离开。
几里路跑回家,身上汗津津的。奶奶问:洗干净了吗?接着抓住手腕,想验收一下。一条灰蛋蛋从腕上滚落下来,将这次洗澡的成果摔得粉碎。奶奶说,得给那个亲戚说,明年别去洗澡了,洗了也白洗。随后,奶奶听着我的哀求声,才露出了笑容。
不过,有了第一次的舒坦,便有了对过年洗澡的向往。单就泡澡,老灰变得湿润,然后一波波地滚落,葬身大地,倒是激发了皮肤活力。
人生旅程中,有些愿望是在不经意间实现的。
一个寒假,来到父亲所在的煤矿。他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步行几公里去矿澡堂洗澡。一个班的矿工几百人,这个澡堂自然比铁矿那个大得多。由于岔开了矿工下班洗澡时间,也就没有了“下饺子”的拥挤,连续几天,彻彻底底满足了久藏心底的渴望。
时针指向八十年代初,我成了一名煤矿掘进工。吃饭―睡觉―看书―上班―洗澡―下班,成了生活的“六部曲”,两三个年头流转,一直觉得,洗澡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几个池子轮流坐庄,池清水净,早已将“下饺子”的过往抛到了九霄云外。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在《沐浴》中写道:“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遇到过年,附近村民还是到矿洗澡。为了缓和农事关系,矿上要给予村里几十张澡票。有票的村民,不论老幼,大摇大摆地避开矿工上下班时间在澡堂扑腾,尽管他们在里面打肥皂这件事,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大部分村民,花上几毛钱买张票,在澡堂的长条凳上躺一会洗一会,洗一会儿躺一会儿,直到洗得累了,才肯回家,就像陈焕生上城,花了钱不能白花,得使劲搓,得反复泡,多玩会儿,才对得起那张票,对得起这个澡。
终究,一个时间段,反复做一件事儿,总有厌烦的时候。只有下井的煤矿工人每班一洗,即为规律,再烦也必须走这程序。要不,炭粉岩粉掺杂汗水藏匿在皱纹里汗毛中,如不及时清理,看上去要老好几岁呢。
多年前,一座煤矿有好几处澡堂,分布在矿里和宿舍区,不论春夏秋冬,那份热气蒸腾,那份冬日里的独特暖意,沉淀了独特的回忆。将集体供暖的热水综合利用,宿舍澡堂便成了老弱病残的打卡地。后来,随着国家政策调整,热力公司进入,自有锅炉供暖系统拆除,宿舍澡堂完成了历史使命。更为关键的,是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太阳能热水器开始步入矿工家庭,特别是到了元旦春节,更是没有了“下饺子”的景致。这几年,电热水器、燃气热水器开启进家入户模式,使得家家户户感受到了洗澡的便利。过年去澡堂下“饺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生活,是活过的日子,也是记住的日子。时间的长河滚滚向前,可有些老矿工对去澡堂下“饺子”的留恋,难以割舍。我熟悉的邻居李叔,十几年前从掘进副区长岗位退休。有一天我问他:咋不安太阳能?用起来挺方便的!他说:不是没钱安,而是喜欢泡在澡堂池子里,更愿意看看那些从井下上来的矿工兄弟。
原来,那种澡堂下“饺子”的思念,会传播这么久远。或许也是一种低调的精神生活追求呢。